

摘 要:日本共產黨領導人上田茂樹的《無產階級世界史》是馬克思主義世界史萌發時期的一部重要著作,20世紀20年代后期被譯介到中國,成為民國時期譯本數量和發行次數最多、譯介時間跨度最長、社會影響廣泛的漢譯世界通史。譯介能夠取得成功,在于這部著作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治史理念,引起了廣大民眾的共鳴;在于中國學者以續寫、改寫和擴寫三種方式發展了原著,順應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歷史趨勢;在于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化統一戰線作為支撐。20世紀20—30年代,黨建立了一套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無產階級世界史》的成功譯介表明,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建設包括思想、表達、傳播、組織領導四個方面的內容。總結相關經驗,可以為今天構建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提供借鑒。
關鍵詞:《無產階級世界史》;上田茂樹;馬克思主義史學;世界通史;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史學史譜系中的文明史范式研究”(19ZDA237)。
[中圖分類號] K092 [文章編號] 1673-0186(2020)003-0031-012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20.003.003
《無產階級世界史》是最早出版的馬克思主義世界通史①,是一部“具有沖擊性的著作”[1]162,在東亞地區產生廣泛影響①。作者上田茂樹是日本共產黨的締造者和早期領導者之一,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及宣傳工作[2],主持、編輯過《前衛》《赤旗》《社會主義研究》《階級戰》《無產者新聞》等革命刊物。作為黨的領導者,上田茂樹始終站在正確立場上,與山川均的解黨主義和福本和夫的極左理論做斗爭。作為革命者,他多次被捕入獄,寧死不屈,始終沒有泄露黨的秘密。1932年4月2日,上田在接頭時被特務誘捕,不久被當局虐殺[3]。至今沒有找到尸骨。日本共產黨政治家、革命家井之口政雄高度評價了上田茂樹的一生:“斯大林在與列寧的遺體誓別之時曾說,共產主義者的骨骼非同一般,他們能夠忍受住一般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保持氣節。上田同志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我們從他身上獲益良多。”[4]作為學者,上田茂樹分別于1925年和1927年出版兩部世界通史,即《無產階級世界史》和《世界歷史》。這兩部通史于20年代后期譯介到中國,成為具有區域影響力的史學著作。但直到今日,中日兩國學界尚無專門研究上田茂樹史學貢獻的論文。相反,既有成果中存在許多誤讀。
一、被誤讀的《無產階級世界史》
在中國學界,上田茂樹主要是革命烈士的形象,唯遇害一事常被提及。談到《無產階級世界史》在華譯介,則有張冠李戴之誤。1928年,中國共產黨人楊賢江將該書譯為中文,取名《世界史綱》,此外他還翻譯了日本學者山下德治的《新興俄國教育》。于是在許多學術資料中,《世界史綱》的作者被誤認為山下德治②。
在日本學界,現有研究主要將呂野榮太郎、服部之總等視為唯物主義史學的開創者[5],鮮有提及上田的貢獻。即便談及他的史著,也有許多誤讀之辭,如五井直弘在談到《無產階級世界史》時做了如下論述:
1925年山川均門下的上田茂樹創作了《無產階級世界史》,1927年這部著作改定為無產者自由大學第五講座《世界歷史》出版。……近代史中,只講了餌食、強盜和爪牙的兇殘,沒有明確提出反對殖民主義和侵略戰爭,因此,像五四運動、三一獨立運動等完全沒有涉及。上田的這種敘述是根據什么做的不得其詳,但可以認為是受到當時東洋史研究狀況的左右……沒有涉及中世以后的中國和19世紀末以來中國民眾的動向,是因為沒有可供參考的東洋史家的著作。[1]161-164
這段論述有許多不準確和錯誤的地方。首先,《無產階級世界史》與《世界歷史》都是馬克思主義世界通史,確實存在聯系。但兩者從篇章結構到書寫視角都有明顯差異,可以被視為兩部獨立的著作③。
其次,《無產階級世界史》表明了反帝反殖的立場,并非完全沒有觸及五四運動和三一運動。只是礙于當時日本的政治環境,書中并未直接提到“朝鮮”二字,而是用“XX”表示:“列強貪得無厭的侵略主義激發了愛爾蘭、埃及、印度、XX以及土耳其的英勇的民族主義運動。”[6]176當時爆發民族解放運動,又不能在日本明言的國家只有朝鮮,而且該書的中譯本基本都將“XX”譯為“朝鮮”,可見此隱語在當時并未引起太多歧義①。著作也記述了中國民眾的革命活動,“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支持下,中國舊式的割據英雄正投身于原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內戰,中國的新青年與勞動者,已經與俄國的無產階級聯合在了一起。”[6]177這段話所指的就是五四運動后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并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開展革命活動。上田茂樹在書中論及中國、朝鮮等國的革命活動,表明了反帝反殖的立場,只是沒有使用“五四運動”和“三一運動”的表述② 。
最后,《無產階級世界史》受當時東洋史研究左右一說亦值得商榷。一方面,如五井直弘所言,東洋史的創立者都在其史著中呼應日本侵華,并將其合理化,而馬克思主義者強烈反對侵略[1]161。兩者的立場存在根本差異。另一方面,東洋史并非書寫亞洲歷史的唯一參考資料③。而且1927年出版的《世界歷史》就較為完整地敘述了中國和印度的歷史,此時日本的東洋史研究并未發生飛躍。
綜上所述,《無產階級世界史》是馬克思主義世界史萌發時期的一部重要著作,但其貢獻被長期忽視,內容被部分學者誤讀。本文將重點研究《無產階級世界史》在中國的譯介,以及其取得廣泛影響的原因,并以此為基礎探討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的構建。
二、《無產階級世界史》在中國的譯介
《無產階級世界史》由緒言和十章組成。緒言闡述了唯物史觀基本原理,十章分別講述了地球的演化和人類的產生、原始社會、私有制的產生和早期文明、古希臘羅馬、封建制度、資產階級革命、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與勞動階級、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以及戰后的歷史發展和社會主義運動。該書在中國先后有四個譯本。
最早將這部著作譯介到中國的是楊賢江。1927年到1928年,《學生雜志》發表《地球之進化與人類之由來》和《原始人之社會與勞動》兩篇文章,署名為上田茂樹著(作),華因譯[7-8]。這是中國學界首次出現上田茂樹的名字,華因為楊賢江的化名。這兩篇文章分別譯自《無產階級世界史》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大革命失敗后,楊賢江前往日本,但翻譯工作并沒有擱置。1928年3月,他密會創造社創始人郭沫若,兩人討論了學術問題。8月,《無產階級世界史》首個中譯本由創造社出版部刊行,取名為《世界史綱》。該書非常暢銷,連出八版,累計發行量達到11 000冊,這樣的發行量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是非常可觀的。1929年,楊賢江為該書寫的續作《今日之世界》由滬濱書局刊行。1930年2月,滬濱書局和百衲書店同時出版增訂本《世界史綱》,包括楊譯本和《今日之世界》兩部分。1938年,百衲書店再版此書,但去掉了《今日之世界》。
第二個將《無產階級世界史》譯介到中國的是劉叔琴。劉叔琴,浙江鎮海人,民國初年留學日本,回國后相繼任教于上虞春暉中學和上海立達學園,并參與創辦開明書店。劉叔琴思想進步,在20年代中期先后發表三篇探討唯物史觀的長文,即《精神文明底物質的說明》《唯物史觀在歷史哲學上的價值》《生活與思想》。1927年,國民政府籌建國立勞動大學,劉叔琴受邀去勞大兼課,教授世界史。當時沒有合適的教材,于是他將《無產階級世界史》編譯成中文,取名《民眾世界史要》。1928年9月,該書由開明書店出版。1929年,開明書店刊行第二版,1930年和1940年又發行第三、四版,四版更名為《世界史要》① 。
30年代中前期,《無產階級世界史》又出現了兩個譯本。1933年,中學生書局出版沈自元的譯本,書名為《世界新史綱》。沈自元生平不詳。沈譯本前有何景文序,何景文的主要工作是為開華書局和中學生書局編寫中學輔導資料。由此推斷,沈自元應為地位與之相仿的知識分子。1936年,童年書店出版蕭叔訥譯本,書名亦為《世界新史綱》,該書是童年書店主編的《新時代百科全書》的第20分集。蕭叔訥主要從事編輯工作,30年代為童年書店編寫《新時代百科全書》,40年代任《四海雜志》編輯。四個譯本的出版情況詳見表1。
與同一時期的漢譯世界通史相比,《無產階級世界史》的譯介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譯本數量和發行次數最多。根據《民國時期總書目》的統計,1912年后譯介到中國的世界通史約13部,其中譯本最多的是韋爾斯的《簡明世界史》(Short History of World),共四個譯本。《簡明世界史》和《無產階級世界史》同為民國時期譯本最多的世界通史。但就版次而言,前者由5家出版社刊行7次,《無產階級世界史》則由6家出版社刊行17次,發行次數遠高于同為暢銷書的《簡明世界史》。根據《民國時期總書目》提供的數據,17次也是漢譯世界通史發行次數之最。17次刊印,估算累計發行量超過3萬冊,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
第二,譯介時間跨度最長。《簡明世界史》的出版主要集中在1930年到1934年,時間跨度為5年。魯濱遜學派代表人物海斯所著《世界史》的出版時間是從1941年到1949年,跨度為9年。《無產階級世界史》的最早譯本出版于1928年,最后一次出版是在1940年,前后跨度長達13年,成為民國時期唯一一部譯介時間超過10年的漢譯世界通史[9]。2006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再版了楊譯本《世界史綱》,為《無產階級世界史》在華譯介續寫了新篇章。
第三,影響到普通民眾①。從性質看,沈譯本和蕭譯本是中學輔導讀物,劉譯本是大學教科書,楊譯本及其續作《今日之世界》是宣傳革命思想的進步著作,其影響范圍涵蓋了中學生、大學生、進步青年等普通民眾。這點也可以從讀者對這部著作的評價中得到佐證。從1928年到1939年,共有4篇關于《無產階級世界史》的書評。這些書評有三個特點:其一,基本上為短評,如《民眾世界史要》一文包括三名讀者為對該書的評價,三篇評價總共296字;其二,多直觀感受,少學術探討;其三,對書中體現的唯物史觀全部持肯定態度②。這表明該書的讀者以普通民眾為主,且書中的革命思想得到民眾認可③。
三、譯介成功的原因
《無產階級世界史》在中國的譯介獲得很大成功,這部著作能夠成為民國時期譯本數量最多、發行次數最多、譯介時間跨度最長、影響廣泛的漢譯世界通史,主要得益于以下幾方面原因。
(一)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治史理念
唯物史觀重視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因此,在20世紀前期,一些學者曾將唯物史觀等同于經濟史觀。這歸結于美國經濟學家塞利格曼(Edwin Seligman)的影響。1902年,塞利格曼出版代表作《歷史的經濟解釋》(The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1905年,河上肇將其翻譯成日文,書名為《新史觀:歷史之經濟的說明》。這部著作對河上肇產生了一定影響:“因塞利格曼而第一次接觸到馬克思的史觀的我,后來在長時期中,通過經濟學這個狹窄的管子,來觀察這個史觀……馬克思在辯證唯物主義這一哲學基礎上樹立了他的唯物史觀,把這獨特的史觀作為指南,而研究經濟現象;而我呢,相反地最初就局限于經濟學的領域里,只在這個領域里轉來轉去。”[10]1920年,該書被譯為中文,取名為《經濟史觀》,并影響到中國學者。李大釗認為,在名稱上“還是‘經濟史觀一辭妥當些。Seligman曾有此主張,我亦認為合理,只以‘唯物史觀一語,近年來在論壇上流用較熟,故且仍之不易。”[11]總之,把“物”解讀為“經濟”,把“唯物史觀”理解為“經濟史觀”,幾乎是那個時代所有贊同唯物史觀的中國人的一致做法[12]。在這一思想影響下,一些馬克思主義史著只注重經濟基礎,忽視了人的重要性,僅把人視為生產力的一個組成部分。
馬克思主義是關于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科學。人類解放始終是馬克思思想體系的核心,在其學說中占據提綱挈領的地位,甚至可以將馬克思的學說稱為“人類解放理論”[13]。有學者將人類解放劃分為政治解放、經濟解放和人自身的解放三個階段。其中,政治解放是實現人類解放的政治前提,實現政治解放要破除宗教和專制兩道枷鎖[14]。而人類的政治解放正是《無產階級世界史》的核心。一方面,上田茂樹強調耶穌是被壓迫階級的代表,因此他的思想在渴望正義的奴隸階級中廣為流傳。但后來的教會背叛了耶穌,將基督教變成了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御用哲學,耶穌也被擁上神位。到宗教改革時期,淳樸的農民再也忍受不了教會的虛偽和背叛,紛紛揭竿而起[6]39-40,66-67。這樣,原始基督教被賦予了一些革命色彩,它非但不應成為精神枷鎖,反而可以激起被壓迫者的反抗。另一方面,反抗專制是《無產階級世界史》一以貫之的主線。上田茂樹謳歌下層民眾,認為古希臘的文化成就和羅馬帝國的輝煌應歸功于奴隸,他頌揚斯巴達克斯起義,將農民稱為反抗封建專制的排頭兵,高度評價巴黎公社運動;與此同時,上田還抨擊壓迫階級和投靠壓迫階級的勢力。
《無產階級世界史》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強調歷史人物的階級屬性,歌頌勞動階級,抨擊壓迫階級是該書的重要內容。而這三方面內容又是圍繞“人類解放”這一主題展開的。人類解放的一個必然結果是無產階級通過革命取得政權,正如全書最后一句話所說:“未來一定是屬于勞動者的!”[6]179因此,這部著作是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的“世界史”。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群眾是真正的英雄。”[15]上田茂樹的著作就包含了這樣一種思想,堅持為人民寫歷史,寫人民的歷史。這種“以人民為中心”的治史理念引起了廣大民眾的強烈共鳴,這是《無產階級世界史》一直擁有讀者的重要原因。
(二)順應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歷史趨勢
《無產階級世界史》的譯介并非是簡單翻譯,四個譯本從不同角度對原著進行了續寫、改寫和擴寫,這一過程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廣義的馬克思主義時代化是指把馬克思主義與時代特征結合起來,使之緊跟時代步伐、不斷吸收新的時代內容、科學回答時代課題。[16]20世紀上半葉,革命是中國社會最重要的時代主題。而突出革命正是《無產階級世界史》及其中譯本的一大特點。楊賢江在《世界史綱》的譯者序中談到了續寫原著的原因,“本書原作寫至一九二四年為止。顧自一九二五年以后的三四年間,世界已發生不少的變動,至少在我們中國最近一年間便有天大的變動出現,所以在譯畢本書之后,譯者即繼續編譯《今日世界》一書,不久當可成為本書的‘姊妹篇而貢獻于青年讀者。”①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序言的落款時間是1928年4月12日,也就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一周年的日子。再聯系文中所說的“天大的變動”,可知這部續作是有指向性的。它反映了大革命后,中國共產黨獨立領導革命,推翻國民黨統治,鏟除資本主義制度的時代潮流。與上田茂樹相比,楊賢江更加強調革命,將其視為戰后歷史發展的唯一主題,而且革命斗爭變得愈發多元[17]。
劉叔琴的譯本屬于編譯,對原著部分內容進行了改寫。譯著補充了大量內容,闡述歷史上的斗爭,抨擊剝削制度和壓迫階級。書中大段增補史實共6處。經研究比對,6處引文出自4部著作,詳見表2。
縱觀6次引述,韋爾斯的《世界史綱》在民國時期頗具影響。陳衡哲的《西洋史》是中國學者獨立探索世界史的代表作,至今仍被視為“民國學術經典”。摩爾根的學術地位無需贅言,波格達諾夫在20年代被譽為“真摯的革命家”和“淵博的學者”[18]。從來源看,引用著作來自中國、蘇聯、歐洲、美國,可謂兼容并蓄。從性質來看,包括了馬克思主義的資源、中國的優秀學術資源,以及國外哲學社會科學的資源。劉譯本融通各種在當時中國具有影響力的學術資源,為歷史上的革命活動提供更加充分的史實支撐。作為國立大學的教科書,盡管劉譯本刪減了一些“在中國不該說的”,但仍然保留了原著的精髓,突出革命這一時代主題。正如作者所言,這仍然是一部“資被治”的書[19] 。
沈譯本和蕭譯本對原著進行了擴充,將記敘時間延長到了20世紀30年代,且都加重了中國革命的分量。沈譯本在最后一章增加了三個標題。第一個標題是“世界經濟第三期”,認為從1928年開始,世界經濟進入一戰結束后的第三個時期,經濟危機重創資本主義,“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沒落,終是很快的了”[20] 171-172。第二個標題講述蘇聯的五年計劃和蘇聯發展的欣欣向榮。第三個標題是“中國的革命運動”。作者從辛亥革命一直寫到1933年長城抗戰。文中歌頌了東北義勇軍等抗日組織的不屈不撓,并將中國革命上升到世界反帝運動的高度,“一旦中國民眾完成了反抗帝國主義這個使命,全世界將要受到影響,而有巨大的變動”[20]182-184。三個標題存在內在聯系,前兩個標題展現了資本主義衰落和社會主義興旺發展的歷史趨勢,第三個標題則是將中國革命置于這一大趨勢中進行考察,突出了中國革命的世界意義。蕭譯本將記敘時間延長到1935年。此時,中華民族與日本帝國主義的矛盾空前尖銳,中國共產黨發表《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號召團結一致,聯合抗日。在論述中國革命時,蕭叔訥將抗日救亡作為重要主題,在全書的最后一句寫到,“全國人民憤怒之火焰,總有一天會起來,為了拯救自己的危亡而奮斗吧”[21]。
有學者認為,“二、三十年代的革命發展顯示出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問題的相關性,于是馬克思主義社會分析逐漸高漲起來”[22]。四個譯本對原著的續寫、改寫和擴寫,緊扣中國社會發展的實際,緊扣革命這個時代主題,用唯物史觀闡述世界歷史演進,并將中國革命和社會發展放在列寧所說的“大的歷史時代”中進行思考,充分顯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問題的相關性,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得到民眾認同,所以《無產階級世界史》的中譯本成為多次再版的暢銷書。
(三)依托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化統一戰線
大革命失敗后,國民黨展開所謂的“文化圍剿”。中國共產黨則團結各種進步力量,建立了一條文化統一戰線,與之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1929年6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召開六屆二中全會,通過了《宣傳工作決議案》。《宣傳工作決議案》要求建立文化工作委員會(下文簡稱文委),用以“指導全國高級的社會科學的團體,雜志,及編輯公開發行的各種刊物書籍”[23]。根據這一精神,中宣部于11月在上海成立文委,潘漢年任書記,楊賢江、李一氓、朱鏡我等任委員。1930年起,文委先后創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左聯)、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社聯)等八個進步組織,它們共同組成了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文總),由文委統一領導。
文化統一戰線將各種進步力量團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左翼人際傳播網,這為《無產階級世界史》的譯介創造了有利條件①。文委創辦的滬濱書局刊行了《今日之世界》和《增訂世界史綱》。由楊賢江介紹入黨,并與其關系密切的高爾松、高爾柏兄弟于1929年創辦平凡書局。1930年,書局因出版進步書籍被查抄。隨后,兄弟二人將平凡書局更名為開華書局。1931年,開華書局又掛出中學生書局的牌子,后者主要刊行普及讀物[24]。1933年,中學生書局出版沈譯《世界新史綱》,高爾松的哥哥高爾梁(高圯書)即為該書的發行人。潘漢年、李一氓、朱鏡我是創造社成員。成立出版部之前,創造社的書刊主要通過泰東書局發行。1925年,泰東書局編輯沈松泉與友人開辦了被譽為“創造社的托兒所”的光華書局,潘漢年與書局保持著密切關系。1933年,光華書局編輯李白英自辦童年書店②,并策劃出版《新時代百科全書》,蕭譯《世界新史綱》即為其中一個分集①。此外,一些左聯的骨干成員(如茅盾、夏衍等)與開明書店合作密切[25],所以開明書店也是文化統一戰線的一個環節,成為譯介《無產階級世界史》的一支重要力量。總之,刊行《無產階級世界史》中譯本的出版社不是孤立的,它們都是左翼人際傳播網的結點,是文化統一戰線的組成部分,這部馬克思主義世界通史在華譯介的成功要歸功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四、從《無產階級世界史》的譯介看構建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提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學界對話語體系有著不同理解,有學者認為,“社會科學的話語體系是以社會科學的規范認識為基礎的思想體系和表達方式”[26]。有學者認為,“話語體系是反映話語主體的價值、利益與權利的意義表達系統”[27]。也有學者認為,“所謂‘話語體系是指一種獨立的或幾種若干相關的思想觀念的表達系統,包括概念、術語、范疇、基本原理、敘事框架以及相應的表達方式”[28]。思想和表達是上述理解的共有因素,但話語體系的內涵不止于此。大革命之后,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化統一戰線為基礎,出現了一大批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進步著作和刊物,這些進步書刊構建起一套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黨牢牢掌握了話語權,有理說得出,說了傳得開,使革命真理傳播到不同的社會階層,為黨領導的革命事業打下堅實的群眾基礎。《無產階級世界史》的譯介是當時話語體系建設的組成部分,通過總結譯介過程和成功經驗,可以發現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應至少包括思想、表達、傳播、組織領導四個方面的內容。
從思想方面看,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的核心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理論、人民的理論、實踐的理論。《無產階級世界史》用史實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規律,論證了無產階級革命必然勝利,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治史理念,探尋人類解放之路,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人民性;其中譯本增加了中國革命的分量,說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密切相關,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性。換言之,《無產階級世界史》及其中譯本展現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理偉力,這是話語體系能夠建立起來的首要原因。
從表達層面看,《無產階級世界史》語言樸實,通俗易懂,易于為民眾所接受。其中譯本在繼承原著語言風格的基礎上,采用中國化的表達形式。以劉譯本為例,原著講地球演進時引用了基督教創世說,譯者在這一部分增加了盤古開天辟地的中國神話做進一步的對比說明。此外,劉譯本還使用了“東海三為桑田”“尊王攘夷”“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等中國式表達,用中國話語講述世界歷史,拉近了歷史唯物主義與中國讀者的距離。
從傳播層面看,學校(如勞動大學、立達學園等)、學會(如創造社、左聯、社聯等),以及眾多左翼出版社,是左翼人際傳播網的支點。在這些支點的支撐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傳播網最大程度地整合了各種進步力量。從刊行《無產階級世界史》中譯本的出版機構來看,其中包括黨組織創建的出版社,如滬濱書局;包括共產黨員開辦的私營出版社,如中學生書局;也包括進步人士主持的出版社,如開明書店、童年書店等。傳播網的支點為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建設提供了有形的支撐,傳播網整合的各種力量為話語體系建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從組織領導層面看,建設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必須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逐漸形成了一套以馬克思主義術語為基礎的話語體系①。但這套話語體系并非共產黨人專有,國民黨、偽馬克思主義者,以及無特定政治傾向的人都會使用這套話語。國民黨、偽馬克思主義者常常盜用馬克思主義術語,混淆視聽,試圖竊取革命話語權。事實上,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建設既會受到國民黨的外部壓力,又會受到偽馬克思主義者的內部破壞。例如,刊行楊譯本的創造社出版部被國民政府查封,滬濱書局曾受到托派的嚴重干擾[29]。正是有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譯介工作才能戰勝各種困難,《無產階級世界史》才能成為民國時期譯本數量和發行次數最多,時間跨度最長、社會影響廣泛的世界通史,成為話語體系建設的一塊基石。
《無產階級世界史》的成功譯介啟示我們,思想、表達、傳播、組織領導是話語體系建設的重要內容。思想是“說什么”,表達是“怎么說”,傳播是“說出來怎么傳”,組織領導則如同一條線,將前三個要素串聯起來,確保話語權牢牢掌握在中國共產黨的手里,掌握在人民手里。當今構建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同樣離不開這四個方面。在思想上,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必須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成果為核心,闡釋宣傳黨的創新理論,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使廣大人民群眾進一步感受到科學理論的真理偉力。在表達上,轉變表述方式和表達風格,運用生動的形式、鮮活的內容、群眾的語言,生產出接地氣、形式潮、不枯燥的思想理論產品,使群眾真正喜聞樂見;提煉標識性概念,打造易于為國際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引導國際學術界展開研究和討論,讓世界知道“學術中的中國”“理論中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中國”。在傳播上,發揮好海外中國學術研究中心、國際性學術組織、優秀外文學術網站和學術期刊、國際學術會議等支點的作用,形成一張多元立體的傳播網。通過這張網絡將我國代表性成果譯介到國外,推動中國學術走出去,擴大中國學術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在組織領導方面,加強和改善黨對哲學社會科學工作的領導,確保話語體系建設始終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學術導向和價值取向。在黨的領導下,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不斷增強中國思想的國際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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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World History of Proletariat and Its Influence:
Construction of Marxist Discourse System
Xing Ke
(General Offic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
Abstract: Ueda Shigeki is not only one of the founders and leaders of the Japanese communist party but also an outstanding revolutionist and a scholar. His monograph “The World History of Proletariat” was an important book during the founding period of Marxism historiography. It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in the late 1920s, and it is the Chinese world history with the longest translation period in light of its many copies of Chinese translations and publications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successful introductions depend on the support of these three reasons, which are: Firstly, The World History of Proletariat embodies a people-centered approach that approved by common people; Secondly, Chinese translations developed original work by continuing, rewriting and expanding, which conformed to the history trend of develop and popularize Marxism. Thirdly, introduction depended on communication network led by CCP. The successful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shows that Marxist Discourse System includes four factors: thought, expression, dissemination, and leadership. Summarizing these experience would provide reference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modern Marxist Discourse System.
Key Words: The World History of Proletariat; Ueda Shigeki; Marxism historiography; World history; Marxist Discourse System
作者簡介:邢科(1982—),男,漢族,北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史學、全球史等。
①《無產階級世界史》出版于1925年4月10日。1925年以前,日本進步學者介紹了唯物史觀,但完全沒有涉及世界史領域。《無產階級世界史》是日本最早出版的馬克思主義世界通史,是上田茂樹向新領域獨自努力的成果。參見上田茂樹.上田茂樹集[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1986:331-338.有學者認為,楊匏安的《西洋史要》是中國第一本遵循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編寫成的西方通史。參見杜艷華,朱佳.論楊匏安《西洋史要》對史學研究的開創性貢獻[J].上海黨史與黨建, 2006(12):19-22. 這部著作屬于編譯,且初版刊行于1929年,比《無產階級世界史》最早的中譯本晚一年。20世紀20年代,蘇聯也編輯過一些世界通史著作,但出版都晚于1925年。根據俄羅斯國家圖書館(www.rsl.ru)的數據,從十月革命到1925年(含1925年),以“世界歷史”(мировой истории)為主題的著作約82部,這些著作主要研究一戰、黨史、工人運動等方面內容,只有《通往世界歷史的偉大歷程》(Великие пути в мировой истории)(Москва, Науч. ассоциация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при Ц.И.К. С.С.С.Р., 1925)的性質無法確定。該書作者弗拉基米爾·亞歷山德羅維奇(Владими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Гурко-Кряжин)(1887—1931)是位東方學家,主要研究阿拉伯地區、伊拉克、伊朗、土耳其、阿富汗等地的近代史,目前沒有材料表明這是一部世界通史。1925年之前,歐美等地區亦無此類著作問世。就筆者掌握的材料,《無產階級世界史》是最早出版的馬克思主義世界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