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債務人在訴訟前或訴訟中死亡,雖留有遺產但其繼承人均放棄遺產繼承,此時程序應如何進行構成民事審判實務中的一個疑難問題。不同法院莫衷一是,創設了多種多樣的處理辦法,但都缺乏足夠的規范依據與法理基礎。這一問題既源于《繼承法》采用“繼承人中心主義”的立法模式,對遺產債權人保護不周,又有《民事訴訟法》未提供相應程序救濟的原因。隨著《民法典(草案)》增設遺產管理制度,民訴法學界有必要對遺產管理程序展開研討,形成實體與程序的銜接融合,為該問題的妥當解決提供方案。
關鍵詞:放棄遺產繼承;遺產管理;繼承事件;非訟程序;公示催告
中圖分類號:DF920.0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0.02.14
一、引言
在民事審判實務中,不時發生債務人在訴訟前或訴訟中、執行中死亡的異況。按照實體法的規定,如果債務人留有遺產的,由其繼承人在遺產范圍內償還債務;按照訴訟法的規定,變更債務人的繼承人為被告或被執行人。訴訟、執行程序由此得以展開或繼續進行。然而,如果債務人的繼承人均向法院表示放棄遺產繼承權,且不存在遺囑執行人,就會產生一個理論與實務上的難題:雖有可用于償債的遺產,但缺乏遺產的所有人或歸屬人,在此情形下應以誰為被告或被執行人?或者說,在缺少消極或防御一方主體的情形下,訴訟或執行程序應當如何進行?
執行相關司法解釋規定,對此可直接執行債務人的遺產。①
但是,《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訴訟程序如何進行未置一詞,留下明顯的法律漏洞。這一問題處于實體法與程序法交界處,既未引起民法學界的充分關注,也沒有獲得民訴法學界的足夠重視。兩個領域以此為主題的文獻寥寥無幾。與此同時,各地法院則莫衷一是,產生了多種多樣的應對之策。不同類型的處理既缺乏充分的法律根據與法理基礎,也突顯同案不能同判現象,亟待規范與統一。有鑒于此,筆者嘗試從實體法與程序法兩個角度出發,探討其產生的規范原因,并在實體與程序相結合的視角下提出法律完善建議。本文側重程序法的解釋與續造,但對《民法典》的起草與實施也不無啟示意義。
二、成因分析:粗陋的實體法與短缺的程序法
前述問題的產生,既有實體法上的原因,也有程序法上的原因。可以說,正是實體法與程序法均存在嚴重不足,導致它在現行法層面上幾乎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一)實體法上的成因
上述問題的出現,首先源自于實體法規定的粗陋。確切的說,是現行《繼承法》難以滿足日趨復雜之社會需要。在古代家族“同居共財”制下,人的死亡僅意味著共財集團里減少了一個成員,財產由剩余成員繼續保有。其中不產生現代意義上的“遺產”,即離開舊主之手并等待確定新歸屬的財產,自然也不存在作為法律事件的遺產繼承。相比之下,給家族財產狀況及存續帶來重大影響的是家產分割。因此,古代從未規定嚴格意義上的遺產繼承法內容,而僅有家產分割法及“絕戶”(家族成員均消亡)遺產的處理。參見[日]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88-89頁。)在同居共財制下,由于父子一體、夫妻一體,“父債子償”“夫債妻償”等表述具有誤導性,更確切地說是由剩余成員用共有財產償還死者名義欠下的共同債務。近代以來,隨著同居共財制的逐漸松動及西方人格獨立之法精神的傳入,將死者的遺產與繼承人的固有財產區別開,避免用后者償還死者的債務,成為新的社會趨勢。不過,我國臺灣地區在2009年之前一直以當然繼承、概括繼承為原則,令繼承人負無限清償被繼承人債務的責任。當然,為了保障繼承人的人格權和財產權,臺灣原“繼承法”規定,繼承人可于繼承開始后一定期間內(3個月)著手調查繼承的積極財產與消極財產,自主決定概括繼承、限定繼承還是拋棄繼承,以此緩和概括繼承的嚴苛。)
受革命傳統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后就致力于廢除宗祧制度(人格、祭祀、財產三位一體)、“父債子償”等舊傳統。如1958年的《繼承法(草稿)》就規定繼承人只在遺產實際價值限度內負責清償被繼承人的債務。何勤華、李秀清、陳頤編:《新中國民法典草案總覽(中卷)》,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53頁。)及至1985年《繼承法》頒布實施,正式確立限定繼承主義,為繼承人提供較為充分的保障。所謂“限定繼承”,即繼承人雖繼承被繼承人的“全部”債務,但僅以遺產為限承擔物的“有限”責任。對于被繼承人的債權人主張償還全部債務,繼承人具有拒絕以自己的固有財產償還債務的抗辯權。參見林秀雄:《限定繼承》,載《月旦法學教室》1996年第16期,第39頁。)
不過,繼承具有身份權與財產權的雙重性質,除應保障繼承人的生存權與財產權外,也應兼顧債權人的財產權與社會交易安全。而在《繼承法》制定時期,經濟體制改革起步不久,生產資料、住房等重大財產多屬于公有,民商事交易相對簡單,也相對容易通過調解、協調等方法解決,故保障債權的重要性尚未突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立法者無從產生先見之明,不可避免地選擇了一種簡單、粗糙且“以繼承人為中心”的立法模式。具體來說,實行無條件的限定繼承主義(繼承人無需履行對應義務即可獲得限定繼承的保護);如在我國臺灣地區,自2009年以來以限定繼承為原則,但規定限定繼承人必須出具遺產清冊,載明可得繼承的積極遺產、債務并向法院呈報。)側重積極遺產的分配,忽略消極財產的分擔或對遺產債務的清償;將遺產主要視作財產權利,而非財產義務;等等。王麗萍:《債權人與繼承人利益的協調與平衡》,載《法學家》2008年第6期,第119頁;譚啟平、馮樂坤:《遺產處理制度的反思與重構》,載《法學家》2013年第4期,第122頁。)
保障債權之不足集中體現在遺產管理制度的缺失上。遺產管理作為一項綜合性制度,包含遺產管理人選任、遺產及利害關系人搜索、遺產保全、遺產清冊編制、遺產破產、遺產分配等內容。付翠英:《遺產管理制度的設立基礎和體系構架》,載《法學》2012年第8期,第31頁。)自被繼承人死亡時起至遺產分配完畢時止,一方面遺產時刻處于被侵占處分、發生毀損滅失的風險當中,另一方面遺產涉及包括法定繼承人、遺囑繼承人、受遺贈人、酌情分得遺產人、遺產債權人、遺產債務人等諸多利害關系人,故有必要進行綜合管理、有序分配。對于遺產債權人而言,因債務人死亡、繼承事件的發生導致遺產減損至不足以清償債務,并非其應承擔的風險。換言之,立法者應提供某種制度保障,令債權不因繼承事件發生而受損。在域外,便是通過遺產管理人的保全、搜索、催告、清算等制度,使債權人得以繼續在遺產范圍內受償。遺憾的是,我國《繼承法》僅以第24條一個條文,粗略規定存有遺產的人,應當妥善保管遺產。如前所述,這種遺產保管與遺產管理制度相去甚遠,可算作后者豐富內涵中的一小部分。隨著自然人擁有財產的日益增加,社會交易結構日趨復雜,標的額不斷擴大,有限的制度供給與不斷增長的制度需求之間的矛盾逐漸加深。債務人的繼承人在訴訟中均表示放棄繼承權,令這一矛盾暴露無遺。
(二)程序法上的成因
從程序法一側來看,則是在債務人的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時,缺乏有效的程序規制。民事程序可劃分為訴訟程序和非訟程序兩大領域。二者各有其獨特理念和特殊機能,前者以解決糾紛為主,后者則以預防糾紛發生為主。當然,德日等大陸法系國家為了擺脫訴訟程序對形式主義的過分追求,轉而以迅速、彈性、經濟的方式解決糾紛,不斷將原本運用訴訟程序解決的事件移至非訟程序下處理,非訟程序逐漸成為與訴訟程序并列的一種糾紛解決方式。參見郝振江:《非訟程序研究》,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頁。)遺憾的是,我國民事程序法規范在這兩個領域均存在不足,不能為該問題之解決提供有效出路。
一方面,《民事訴訟法》與該問題聯系最緊密的是第151條之規定。該條采取列舉式立法例,且沒有兜底條款。其中,第1項將“被告死亡,沒有遺產,也沒有應當承擔義務的人”列為訴訟終結的事由之一。從該項文義反推可知,被告死亡留有遺產的,訴訟程序不應終結。當然,根據第150條之規定,在“一方當事人死亡,等待繼承人表明是否參加訴訟”期間,訴訟應當中止。該項雖規定的是繼承人“表明是否參加訴訟”而非“表示是否繼承遺產”,但僅對原告的繼承人才有區別的意義。原告死亡后,不排除繼承人繼承遺產但不愿繼續參加訴訟的情況,此時法院應當按照第151條第1項的規定,以原告死亡且繼承人放棄訴訟權利為由終結訴訟。)對被告的繼承人而言,表示繼承遺產就當然被變更為被告,無需特別表明是否參加訴訟。但是,如果被告的繼承人表示放棄繼承遺產,似不應再中止訴訟。至于應如何處理,民訴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留下空白。
另一方面,我國非訟程序附設于第二編“審判程序”下,除督促、公示催告之外統稱為特別程序,長期局限于對某種法律狀態的權威性宣告或確認作為特征的案件,如宣告失蹤人死亡、認定公民無(限制)行為能力、認定財產無主。在比較法的視野下,如德國、奧地利、日本、我國臺灣地區均制定了非訟程序事件法典;法國雖沒有獨立的法典,但也在民訴法中規定了非訴事件審理的原則。參見郝振江:《論非訟程序在我國的重構》,載《法學家》2011年第4期,第129頁。)直到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才增加了確認調解協議和實現擔保物權的程序。由于長期以來理論界與實務界對非訟程序的機能、價值缺乏充分認識和足夠重視,針對繼承事件的非訟程序一直未進入立法視野。
在現行非訟程序框架下,與本文主題接近而具有適用可能性的是《民事訴訟法》第十五章第五節關于“認定財產無主案件”之規定。在理論上,任何公民、法人和非法人的其他組織均可以遺產處于無主狀態為由,向遺產所在地基層法院提出認定該財產無主的書面申請。公告期屆滿且無人主張權利的,法院作出認定財產無主的判決。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03-304頁。)在實務中,繼承人以外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的人為了分得無人繼承的遺產,往往提起認定財產無主的申請,并請求法院判決遺產全部或部分歸其所有。這種情形占了認定財產無主案件的絕大部分。參見趙盛和:《我國無主財產認定程序的轉型》,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143頁。)如前所述,該申請人屬于遺產分給請求權人,相當于特殊之無因管理的債權人。一般債權人似也可類推適用這一程序操作。
但是,終結訴訟程序并告知債權人申請認定財產無主程序,將面臨以下幾個挑戰。其一,如上文所述,此時終結訴訟程序于法無據。其二,將繼承人放棄繼承的遺產視作無主財產,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92條的規定,須公告滿一年,周期過長,影響債權人的債權實現。而且,遺產往往處于繼承人的占有支配之下,缺乏維持價值不減損的制度保障,時刻面臨隱匿、消費或處分的風險。其三,申請認定無主財產程序的客體是已被特定化的財產。繼承人以外盡較多扶養義務的人之所以能夠申請認定無主財產,是因為其在扶養被繼承人的過程中,通常會了解被繼承人的財產狀況。但是,債權人往往不知債務人遺產之多寡及所在,也缺乏法定的遺產發現、搜索機制,很難針對特定的財產申請認定財產無主并從中受償。其四,如允許債權人申請法院認定財產無主,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93條反推可知,其他債權人非“原財產所有人或者繼承人”,不能在公告期內認領遺產。相反,只能在法院判決財產無主之后,主張從遺產中按順序或按比例受償。但是,一方面第192條規定無主財產收歸國家或集體所有,債權人從中受償的依據似有不足;另一方面即使債權人有權從中受償,為預防及迅速、有效化解債權人間圍繞遺產分配的糾紛,仍有必要通過某種程序進行確定與管理。這顯然已非認定財產無主程序可以涵蓋。
三、實務應對:類型化處理及其缺陷
面對因實體法與程序法供給不足所引起的問題,實務上又是如何應對的呢?畢竟,法官不能因為立法有短缺而拒絕裁判。筆者以“債務人死亡且留有遺產,其繼承人在訴訟中均放棄繼承,程序該如何處理”作為問題意識,綜合運用多個案例檢索系統,進行盡可能全面的檢索、篩選和分類,發現實務上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處理類型。
(一)認定放棄繼承行為無效
在債務人的繼承人表示放棄繼承權后,法院為了維持兩造對立的訴訟主體結構,往往傾向于認定其放棄繼承的行為無效,以其為被告繼續訴訟,并判決由其在遺產范圍內償還債務。判決進路主要有以下幾種:
其一,基于繼承人放棄繼承行為的瑕疵。放棄繼承屬于繼承人單方作出的要式行為。根據《關于貫徹執行〈中國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繼承意見》)第47條及第48條的規定,繼承人放棄繼承原則上應當以書面形式向其他繼承人表示;例外是繼承人本人承認或有充分證據證明的,放棄繼承可以口頭方式作出。)在訴訟中可向法院以口頭方式表示,但需由法院制作筆錄并交其簽名。在實踐中,有的法院認為繼承人未提交證據,證明在訴訟前以書面形式相互表示放棄繼承;參見呂利明等訴于風明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山東省沾化縣人民法院(2013)沾民一初字第111號民事判決書。)有的法院認為僅有委托代理人當庭表示放棄繼承,但繼承人未到法院書面確認;參見湖南星沙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湘春路支行訴聶彩彬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湖南省長沙市開福區人民法院(2016)湘0105民初2071號民事判決書。)等等。由此認定繼承人放棄繼承行為無效。
其二,基于繼承人的不誠信。在理論上,放棄繼承須全部為之,不得僅放棄一部分遺產的繼承,也不得僅放棄承擔被繼承人的債務而繼承被繼承人的權利。如在一起共同侵權案件中,某被告(在事故中死亡)的繼承人一方面向法院表示放棄繼承,另一方面又以受害人家屬的名義起訴另一被告及其保險公司,請求損害賠償。法院認為繼承人的放棄繼承行為無效。參見呂利明等訴于風明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山東省沾化縣人民法院(2013)沾民一初字第111號民事判決書;李清芬等訴于風明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山東省沾化縣人民法院(2013)沾民一初字第113號民事判決書。)在另一起案件中,法院查明債務人死亡后,其部分工資轉入繼承人之一的賬戶,故認為“此客觀行為與繼承人表示放棄繼承遺產的主觀意見不相符”。參見胡忠亦訴梁洪英、梁文斌等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石河子市人民法院(2017)兵9001民初1814號民事判決書。)
其三,基于保護債權人的利益衡量。《繼承意見》第46條規定,繼承人因放棄繼承,致其不能履行法定義務的,放棄繼承的行為無效。最高人民法院有觀點認為,如果繼承人放棄繼承將造成訴訟沒有適格被告,一方面會導致債權人無法主張權利,另一方面繼承人往往實際占有遺產,坐收漁利而無需清償被繼承人的債務。這一情形符合第46條的規定,應當認定放棄繼承行為無效。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編:《民事審判實務問答》,法律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7頁。)實踐中就有法院以該條為據,強制將表示放棄繼承的繼承人列為被告。參見高志龍訴天津聯創混泥土有限公司、中國太平洋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天津分公司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天津市寶坻區人民法院(2017)津0115民初2494號民事判決書。)
然而,首先,債務人的繼承人放棄繼承的行為有瑕疵,屬于偶發事件;通過法院行使釋明權,不符合要式的瑕疵也很容易由繼承人予以補正。其次,繼承人之不誠信一般需由債權人提供充分證據予以闡明,或者法院依職權或依申請進行證據調查,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最后,《繼承意見》第46條所謂的“致其不能履行法定義務”,從文義來看指的是繼承人借放棄繼承逃避對自身所負債務或由其造成的被繼承人所負債務的履行。前者如因繼承人放棄繼承而無資力撫養子女、償還債務;后者如繼承人有撫養能力和撫養條件而不對被繼承人盡撫養義務,致使被繼承人欠下債務,或者被繼承人是為了繼承人的利益而欠下債務的。參見郭明瑞、房紹坤:《繼承法》,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如繼承人放棄繼承,根據《繼承法》第33條后段的規定,償還被繼承人的債務不能轉化為繼承人的法定義務,當然不存在“致其不能履行法定義務”。上述最高人民法院的觀點邏輯顛倒,不符合《繼承意見》第46條的應有之義。
(二)判決駁回債權人的訴訟請求
與第一種處理類型截然相反,當債務人的繼承人在訴訟中均表示放棄繼承,也有一些法院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例如,吳某訴張某、豐某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案,天津市津南區人民法院(2017)津0112民初5045號民事判決書;劉某、何某訴楊某2、譚某等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案,湖南省永州市冷水灘區人民法院(2017)湘1103民初876號民事判決書。)繼承人放棄繼承之后,繼承權溯及于繼承開始時喪失,視為該繼承人自始不存在。既然被告已與繼承事件沒有關聯,也非法定的訴訟擔當人,駁回訴訟請求似乎符合《繼承法》第33條后段的規定,在程序法理上亦可自圓其說。
不過,我國采用順位繼承制度,當第一順位的繼承人不存在或放棄繼承時,由第二順位的繼承人繼承。在實踐中,債權人起訴時一般只列全部或部分第一順位繼承人為被告。當被告放棄繼承,法院應當先查明債務人是否還有第一順位繼承人,是否存在第二順位繼承人(如兄弟姐妹),由他們決定是否作為繼承人參加訴訟。而從實踐效果來看,駁回債權人的訴訟請求,往往導致遺產被繼承人實際占有、支配,在客觀上容易激勵繼承人的訴訟不誠信。當然,如果法院已查明不存在被告之外的繼承人或者其他繼承人也均表示放棄繼承的,按照《繼承法》第32條的規定,無人繼承又無人受遺贈的遺產,歸國家或者集體所有制組織所有。由此,問題轉換為債權人可否針對取得遺產之國家或集體主張債權。
首先,國家或集體之遺產取得屬于原始取得還是繼受取得,法無明文,理論上也無定論。如在我國臺灣地區,大多數學者就認為“國家”原始取得,債權人不得再對收歸“國庫”的遺產主張權利。林秀雄:《無人承認之繼承修正草案評析》,載《月旦法學教室》2018年第189期,第64-65頁。)其次,由于立法上缺乏遺產管理制度,未經對債權人公示催告、債務清算,即因無人繼承且無人受遺贈收歸國家或集體所有,有無端剝奪債權人權利之嫌。再次,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繼承法》第14條及《繼承意見》第57條規定,繼承人之外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的人可在無人繼承的遺產被收歸國有或集體所有時,主張分得遺產,即主張分給遺產請求權(酌情分得遺產請求權)。《繼承法》第14條規定:“對繼承人以外的依靠被繼承人扶養的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的人,或者繼承人以外的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的人,可以分配給他們適當的遺產。”《繼承意見》第57條規定:“遺產因無人繼承收歸國家或集體組織所有時,按繼承法第十四條規定可以分給遺產的人提出取得遺產的要求,人民法院應視情況適當分給遺產。”臺灣地區“民法”第1149條規定,被繼承人生前繼續扶養之人,應由親屬會議,依其所受扶養之程度及其他關系,酌給遺產。故臺灣稱之為“遺產酌給請求權”。該項規定非繼受外國立法例,而是沿襲我國傳統的制度。參見林秀雄:《繼承之效力》,載《月旦法學教室》2003年第11期,第45-46頁。相比之下,我國大陸《繼承法》規定的遺產分給請求權擴張及于“繼承人以外的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的人”,體現了對助人為樂之社會善行、道德的倡導。)該規定雖有弘揚助人為樂精神之意旨,但基于債權平等性,該條規定似可類推適用于其他債權人,其有權主張從無人繼承之遺產中滿足債權。如此解釋也符合“國不與民爭利”的基本原理。最后,《繼承法》第33條只規定繼承人放棄繼承無需償還被繼承人的債務,并未規定被繼承人的債務可由此免除,而《民法總則》《合同法》也未將債務人死亡列為債權消滅的事由之一。總而言之,駁回債權人訴訟請求雖可令受訴法院擺脫困境,但很可能陷債權人于債權難以主張、無法實現的不利境地。
(三)判決由債務人的遺產償債,繼承人不承擔責任
為了避免上述兩種處理的尷尬,有的法院采取折中的辦法,一方面在訴訟中保留繼承人作為被告,從而維持兩造對立的當事人構造,使訴訟得以繼續進行,另一方面在結果上判決僅以債務人的遺產清償債務,繼承人不承擔償還責任。這種處理一般出現在法院已查明債務人確有遺產,且較易處分或執行的情形中。如有法院查明債務人的遺產為公積金存款若干萬元,遂判決債務人在其遺產范圍內清償。參見湖南花垣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訴龍翠銀、石睿雪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案,湖南省花垣縣人民法院(2017)湘3124民初756號民事判決書。)
由于債務人主體不復存在,這種處理只能理解為針對遺產的判決。但問題在于,區分“人的責任”與“物的責任”,進而作出類似“對物判決”,在我國規范和理論兩個層面似乎都難以成立。一方面,我國訴訟法上沒有類似羅馬法或英美法“對物訴訟”“對物判決”的制度設置。Walter Wheeler Cook, The Powers of Courts of Equity. II. Action "In Rem" by Courts of Equity, Columbia Law Review, Vol.15:2, p.109-141 (1915).)另一方面,我國實體法關于遺產的法律地位似乎也缺乏對應的規定。關于遺產的法律地位,主要有“無主財產說”(或“被繼承人所有說”)、“繼承人所有(共有)說”及“財產法人說”三種學說。“被繼承人所有說”以信托制度為理論依據,以繼承開始時繼承人不能取得遺產為基礎進行制度設計;“繼承人所有說”即被繼承人死亡后,遺產直接歸繼承人所有;“遺產法人說”將遺產比照破產財產,賦予其法人資格,也即將遺產本身主體化。參見李遐楨:《遺產法律地位反思與制度建構》,載《廣西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78-81頁。)盡管理論上有不同主張,但多數學者根據《繼承法》第2條、《物權法》第29條等條文,認為我國采用直接繼承模式,被繼承人死亡時繼承開始,自繼承開始時遺產即歸繼承人所有;繼承人為數人時,遺產歸全體繼承人共有。《繼承法》第2條規定:“繼承從被繼承人死亡時開始。”《物權法》第29條規定:“因繼承或者受遺贈取得物權的,自繼承或者受遺贈開始時發生效力。”參見郭明瑞、房紹坤:《繼承法》,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頁;薛寧蘭、鄧麗:《中國大陸遺產管理制度構建之探討——兼論無條件限定繼承原則的修正》,載《月旦民商法雜志》2012年第9期,第45頁。)換言之,“繼承人所有(共有)說”才符合我國實證法的邏輯。因此,將遺產視作一個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法人,從而針對其作出判決,缺乏理論支持和規范根據。
(四)判決繼承人清理遺產并以遺產償債
為了在債權人實現債權與債務人之繼承人放棄繼承后不負償還責任之間達成某種利益平衡,有些法院判決后者負責清理債務人的遺產,并在遺產范圍內償還債務。參見章曉達訴奚敏湄、梁耀園股權轉讓糾紛案,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法院(2013)黃浦民二(商)初字第506號民事判決書;邸某某訴韓某、韓金某追償權糾紛案,鹽城市鹽都區人民法院(2014)都龍民初字第0243號民事判決書。)這種處理符合繼承人了解遺產具體情況、清理處置較為便利等實際情況,能較好地維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另外,有的法院不指令繼承人清理遺產,而直接判決其在遺產范圍內承擔清償責任,從表面上看違反《繼承法》第33條后段的規定,其實也是默示地將繼承人作為遺產清理人,由其負責清理及償債。參見溫某某訴馬某、田某甲、田某乙、田某丙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案,陜西省定邊縣人民法院(2016)陜0825民初6441號民事判決書。)
從解決問題的立場出發,這不失為一種實踐效果頗佳的方案。但在繼承人放棄繼承的情況下,法院強制其承擔遺產的清理責任,同樣缺乏充分的規范或法理依據。我國《繼承法》第24條規定,存有遺產的人,應當妥善保管遺產。照此規定,繼承人放棄繼承后對于遺產仍然負有某種延續性的保管義務。然而,“妥善保管遺產”應指事實上的妥當保存和管理,至多擴張到為保價的需要而因時因地予以法律上的處分(例如季節性商品的變價處置)。這種事實行為與域外的遺產管理制度不可同日而語,毋寧說是對遺產的臨時占有或保存。繼承人應訴、清算及償債義務很難被“妥善保管遺產”的語義射程范圍所涵蓋。《民法典(草案)》既保留了遺產保管制度(第1151條),又新設了遺產管理制度,足見二者并非同一。)根據民訴法學理,繼承人既因放棄繼承而與繼承事件不存在直接的利害關系,也不構成法定或意定的訴訟擔當人,顯然不是適格的被告。法院判決其承擔清理及償債的義務,在實體法與程序法上均缺乏足夠的根據。另外,法院直接判決繼承人對遺產進行清理并償債,如果遺產不足以償還被繼承人的全部債務,因未經權利催告及申報程序,可能損害潛在之其他債權人的利益,有悖債權平等原則。
綜上所述,實務上為應對這一不時涌現的難題而作出的種種努力,無一例外都未獲成功。由此可見,這一立法留下的結構性漏洞,很難通過司法實務“打補丁”的方式填補。制度供給所造成的問題,還得通過改革制度“供給端”來解決。
四、制度完善: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協同
債務人死亡但留有遺產,即使繼承人均放棄繼承,債權人的債權并不消滅,仍得從遺產中受償。對此,實體法的主要任務是指定特定主體負責無人繼承之遺產的搜索、保全、清算及分配,并規定該主體的權利、義務與責任。由此,使債權人有明確的主張權利的對象,并在其協助配合下實現債權。程序法的重要使命是預防在遺產管理過程中可能發生的糾紛,以及發生糾紛后盡可能簡便、低廉、高效地解決糾紛。因此,該問題的解決有賴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各自完善與相互協作。
(一)實體法
值得關注的是,2018年公布的《民法典(草案)》第五編“繼承”首次增設遺產管理人制度,2019年底公布的《民法典(草案)》全文中予以保留。《民法典(草案)》第1145、1146條分別規定,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者村民委員會擔任遺產管理人;對遺產管理人的確定有爭議的,利害關系人可以向法院申請指定遺產管理人。第1147條明確了遺產管理人負有“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的職責。第1145條規定:“繼承開始后,遺囑執行人為遺產管理人;沒有遺囑執行人的,繼承人應當及時推選遺產管理人;繼承人未推選的,由繼承人共同擔任遺產管理人;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者村民委員會擔任遺產管理人。”第1146條規定:“對遺產管理人的確定有爭議的,利害關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指定遺產管理人。”第1147條規定:“遺產管理人應當履行下列職責:(一)清理遺產并制作遺產清單;(二)向繼承人報告遺產情況;(三)采取必要措施防止遺產毀損;(四)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五)按照遺囑或者依照法律規定分割遺產;(六)實施與管理遺產有關的其他必要行為。”)這可視作遺產管理制度即將在我國實體法層面得到確立。待《民法典(草案)》通過并實施之后,債務人死亡但留有遺產,沒有遺囑執行人,且繼承人均表示放棄繼承遺產的,就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民政部門或村委會負責處理與遺產有關的債權債務。
但是,債權人能否在訴訟中將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列為或申請變更為被告,答案并非顯而易見。在表面上,遺產管理人出于維護遺產的利益起訴或應訴,屬于典型的訴訟擔當。然而,訴訟擔當須同時具備擔當人與被擔當人,也即須具有實體權利義務(法律關系)的歸屬人。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權視為繼承人不存在;被繼承人已死亡,我國立法也未采用“遺產法人說”,沒有將遺產本身擬制為具有主體資格的財團法人,故此時欠缺被擔當人,訴訟擔當論難以成立。就此而言,民政部門或村委會若要成為遺產程序的適格當事人,還需要在程序法上作出特別授權,規定無人繼承或繼承人均放棄繼承之遺產管理時,由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參與訴訟或非訟程序。因此,《民法典(草案)》雖有效填補了實體法漏洞,但就本文主題而言,只提供了一半的解決方案。
不僅如此,遺產管理制度看似簡單明了,若欠缺與之匹配的程序法規定,實難自足自立。首先,《民法典(草案)》第1145條規定,僅當“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才由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在現實中,除了被列為被告的繼承人,可能還存在其他法定繼承人(第一或第二順位)或遺囑繼承人。他們是否均放棄繼承尚不明確,屬于有待搜索、查明的法律事實。這一事實難以在貫徹辯論主義的訴訟程序中,通過兩造當事人的攻擊防御予以確定,而需以特別程序為之。其次,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權,視為無人繼承遺產,為使遺產債權人平等受償,需要進行遺產清算。《民法典(草案)》第1147條第4項規定的“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即包含遺產清算之意。未參加訴訟的債權人未必知道繼承事件的發生,繼承人或遺產管理人也未必知道債權人的存在,故有必要通過某種程序告知全體債權人,令其在規定期限內申報債權,參與遺產清算程序,從遺產中按順序或按比例受償。如果沒有相應的程序設置,“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就容易淪為具文。
概言之,實體法基于事后、全能視角所作的規定,離不開處于場景之中、基于有限信息及理性的程序法做支撐。實體法上權利與義務的確定,必須借助民事訴訟程序和非訟程序的技術性、輔助性規定,才能從應然轉化為實然。從實體權利一側而言,因被繼承人死亡及繼承人均放棄繼承,作為遺產的財產由權屬確定轉向不確定狀態,并呈現多種通往確定化的可能。全部或部分遺產既可能收歸國有或集體所有,也可能歸屬遺產分給請求權人所有,還可能用于清償被繼承人的私人或公共債務。)而從程序法一側來看,則要通過特定的程序設置與運作,使遺產權屬再度確定化這一過程具有規范性與正當性。由于《民法典》難以容納大量的程序性規定,有待程序法作出相應調整與補充。
(二)程序法
就程序法而言,債權人從債務人之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遺產中受償,首先就面臨以訴訟方式還是以非訟方式進行為宜。如為前者,就應將遺產管理人(民政部門或村委會)變更為被告,訴訟繼續進行;如為后者,則應停止訴訟,轉由專門的遺產管理非訟程序進行。
此問題不難回答。首先,債務人已死亡,且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權,而遺產管理人旨在維護包括遺產債權人在內全體利害關系人的利益,故難以維持兩造對立的訴訟程序構造。其次,非訟程序以職權主義、非公開主義、非對抗主義及自由證明等為制度特征,具有快捷、便利、低廉、迅速等程序優點。國家得以通過參與民事權利的形成預防糾紛,又能以相對靈活的方式解決糾紛。參見郝振江:《非訟程序研究》,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39頁。)故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為提高遺產管理的效率及降低遺產管理的成本,一般都適用非訟程序處理相關事務及紛爭。參見薛寧蘭、鄧麗:《中國大陸遺產管理制度構建之探討——兼論無條件限定繼承原則的修正》,載《月旦民商法雜志》2012年第9期,第50-52頁。)其立法意旨亦為我國所共享。再次,繼承事件可能涉及眾多利害關系人,受遺贈人、遺產分給請求權人、債權人之間以及不同債權人(如有的債務履行期未屆滿、有的已另行起訴、有的已取得勝訴判決甚至進入執行程序)之間,彼此利益既有重合又有沖突。這種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關系難以納入單個訴訟程序進行案件管理及妥善解決。如果任由不同程序各行其是,最終匯集于執行階段(眾利害關系人參與分配),還得由法院負責遺產清算與分配。然而,此前所耗費的司法資源及訴訟成本均無實益。最后,在“訴訟事件非訟化”的共同趨勢下,非訟程序不再局限于單純的事務性宣告、確認,而擴張至具有一定對抗性、紛爭性的事件。[日]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王亞新:《社會變革中的民事訴訟》,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頁;孫永軍:《訴訟事件非訟化新探》,載《現代法學》2014年第1期,第84-86頁。)將無人繼承之遺產的管理納入其中,并非完全不妥。相反,非訟程序可以充分發揮司法的糾紛預防功能及對私法領域的監管功能,平衡遺產清算所涉及之多方主體的利益。
從程序展開的角度看,繼承人均放棄遺產繼承后,需先處理被中止的訴訟程序,然后才能討論非訟程序的開始。法院可作必要的職權調查,通過詢問原告、被告、債務人的其他親屬、生前住所地基層組織、工作單位及調閱戶籍信息等,確定是否存在其他繼承人。如確無其他繼承人或其他繼承人也放棄繼承,法院面臨三種程序選擇,即判決駁回債權人訴訟請求、裁定駁回債權人起訴與裁定終結訴訟。在三者之間,裁定終結訴訟無疑是最佳選擇。這是因為,判決駁回訴訟請求通常適用于原告對訴訟客體(請求、事實、證據)及訴訟主體(被告)的取舍選擇不符合實體法與程序法規定之情形,也即原告欠缺勝訴的理由,并將發生不利于原告的既判力。裁定駁回起訴則主要針對原告起訴不符合法院受理的法定條件(《民事訴訟法》第119條、第124條),不妨礙原告更正后再行起訴;但被告死亡且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系不受原告控制的外在因素,并非原告自主行為所致,令其承受敗訴判決的拘束,難言公平;而只要被告明確具體,其主體滅失也不屬于受理條件的范疇。相比之下,裁定終結訴訟對應的是訴訟程序不可能、沒必要繼續進行的情形,被告死亡后繼承人均放棄繼承大致可歸屬其中。故在立法論上,不妨對《民事訴訟法》第151條第1項略作補充,改為“被告死亡,沒有遺產也沒有應當承擔義務的人,或者有遺產但沒有繼承的人”,列為終結訴訟的事由之一。由此,從債權債務訴訟轉換為遺產管理非訟程序。
雖然《民法典(草案)》規定繼承人均放棄繼承時,由被繼承人死亡時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但不排除相關民政部門或村委會不知情或者怠于履行管理職責,導致遺產處于無主的事實狀態,面臨不能被發現或時刻被侵占、處分、消費的風險。凡此種種,需要法院及時介入,行使司法監督。就此而言,不妨規定債權人(及其他遺產利害關系人)可向債務人死亡前住所地基層法院申請,指令當地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履行遺產管理職責。
遺產管理類似于企業破產,需在全部遺產范圍內對全體利害關系人進行清算、分配。一方面,遺產可能以不同形態(有形財產、無形財產)散布于各處,為不同主體所占有保管,需要設定專門的財產發現、搜索程序,確定無人繼承之遺產的客體范圍,才能由遺產管理人制作準確、完整的遺產清單。另一方面,則需要確定遺產利害關系人主體范圍。在域外,一般通過分別通知、公示催告,告知遺產債權人、受遺贈人在一定期間內申報債權或表示是否接受遺贈。林秀雄:《無人承認之繼承修正草案評析》,載《月旦法學教室》2018年第189期,第61頁。)在我國(大陸地區),通知自不待言,但公示催告還不能徑行適用。《民事訴訟法》第218條規定可以申請公示催告的是“可以背書轉讓的票據持有人”及“依照法律規定可以申請公示催告的其他事項”。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看,第218條至第223條共同構成第十八章“公示催告程序”,換言之公示催告程序是指包括公告、止付通知、除權判決等在內的整體。故法律規定可以申請公示催告的“其他事項”主要限于記名股票、提貨憑證被盜、遺失或者滅失等情形,并以除權判決作為使持有人失權的唯一方法。參見《公司法》第143條、《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100條。當然,也有個別例外。如《企業破產法》第45條“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應當確定債權人申報債權的期限。債權申報期限自人民法院發布受理破產申請公告之日起計算,最短不得少于三十日,最長不得超過三個月”就是一種廣義的公示催告。)因此,我國的公示催告僅是“票據(廣義)公示催告程序”。但在比較法的視野下,德日等大陸法系國家在非訟事件程序法中都設有專門的“公示催告事件”編,并規定一般性、原則性的條款。例如,德國《家事事件及非訟事件程序法》第八編“公示催告事件的程序”第一章關于一般程序的規定,日本《非訟事件程序法》第四編“公示催告事件”第一章關于通則的規定。參見郝振江、趙秀舉譯:《德日家事事件與非訟事件程序法典》,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49-151、214-217頁。)這意味著,法院要求不特定人或不明之相對人申報權利時,均可進行公示催告,其效力是不申報將發生法律上的不利益或者失權。為了完善遺產管理非訟程序,應當突破現有立法關于公示催告的狹隘規定,將后者作為前者的有機一環。在立法論上,不妨將《民事訴訟法》第十五、十七、十八章合為“非訟程序編”,并增加公示催告的一般性條款。從長遠來看,隨著非訟事件范圍不斷擴大,甚至可以考慮從《民事訴訟法》中分離出去,制定“非訟事件程序法”。
為了保障遺產債權人的利益,在解釋論上可以認定公示催告期間不得少于三個月但不得多于六個月,并由司法解釋予以確定。如我國臺灣地區規定公示催告不得少于三個月(“民法”第1157條第2款),德國規定對遺產債權人的公告不得超過六個月(《家事事件及非訟事件程序法》第458條第2款)。當然,對于受遺贈人應作區別對待。原因是《繼承法》第25條、《民法典(草案)》第1124條第2款規定,受遺贈人應當在知道受遺贈后兩個月內,作出接受或放棄受遺贈的表示。到期沒有表示的,視為放棄受遺贈。故針對受遺贈人的公示催告期間為兩個月。)在公示催告期間屆滿之前,遺產管理人不得對債權人進行清償或對受遺贈人交付遺贈,否則可能使債權人不能獲得應有之受償,令公示催告及債權申報失去意義。公告期屆滿后,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按照有優先權的債權、普通債權、遺贈、未在公告期間內申報的債權、國家或集體組織剩余遺產收取權的順序,進行遺產清算與分配。
當然,在實務中不排除有債權人因不知情而未在公告期間內申報權利。有優先權的債權人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未及時申報的,不對其債權產生不利益,即使遺產已分配完畢或由國家或集體組織取得剩余遺產,仍得主張相關主體返還遺產并重新分配;但普通債權人將因不及時申報而遭受不利益。有疑問的是,此處的“不利益”應是債權被徹底排除還是僅被削弱,也即僅能從分配后所剩遺產(歸屬國家或集體)中受償,而失去平等的按比例受償的權能。相比之下,后者似乎更為可取。一方面,可類比繼承人未放棄繼承而取得剩余遺產的,債權人仍可主張從其所得遺產中受償;另一方面,雖然在理論上國家或集體原始取得無人繼承的遺產較易獲得贊同,但“原始取得說”既無立法根據,又對遺產的租賃人、質權人、抵押權人等殊為不利,而且有國與民爭利之嫌;參見林秀雄:《無人承認之繼承修正草案評析》,載《月旦法學教室》2018年第189期,第65頁。)再一方面,這在比較法上也有據可循。例如,德國《家事事件及非訟事件程序法》第458條第1款規定,該公示催告程序中應當指出,遺產債權人未申報債權時將遭受法律上的不利益,即僅當權利未被排除的債權人獲得清償后尚有剩余時,他才能就此向繼承人要求清償;但應當先于源自特留份、遺贈與遺產上負擔的債務而予以考慮的權利,不受影響。)因此,未在公告期間內申報的普通債權人可在訴訟時效屆滿前主張債權。不過,債權人須舉證證明其未及時申請沒有過錯;國家或集體不以收取剩余遺產時的價值,而以現時價值為準負遺產返還義務。如果遺產管理人在搜索遺產、編制遺產清單、通知債權人、清算遺產過程中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違反管理義務,受損害的債權人還可以向其請求損害賠償。《民法典(草案)》第1148條規定,遺產管理人應當依法履行職責,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繼承人、受遺贈人、債權人損失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雖然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根據《民法典(草案)》第1149條可以獲得適當報酬,但其履行遺產管理職責并不從中營利,故應適當降低其注意義務,限制損害賠償的責任。)此外,對于清償期未屆滿、附條件、訴訟或仲裁未決的債權,可類推適用《企業破產法》的相關規定。參見《企業破產法》第46、47條,另可參見林秀雄:《限定繼承》,載《月旦法學教室》1996年第16期,第46頁。)
五、結論
在訴訟前或訴訟中債務人死亡,其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程序如何進行構成當前民事審判實務上的一個難題。在繼承法貫徹“繼承人中心主義”而忽略對遺產債權人的保護,程序法也未能提供必要救濟的現狀下,前文所述類型四的處理,也即指令放棄繼承的繼承人負責清理遺產,不失為一種勉強可取的過渡性做法。所幸立法者已意識到現行繼承法規范與現實需要的嚴重脫節,在《民法典(草案)》中增設遺產管理制度,彌補了遺產債權人利益保障制度的重要一環。
對于民訴法學界而言,如何圍繞遺產管理制度設置銜接與運作程序,就成為現實而緊迫的課題。無人繼承之遺產管理與其他繼承事件一樣,主要屬于非訟程序的范疇。在法院的司法監督下,遺產管理人通過搜索、發現遺產,編制遺產清單,確定可供償債的遺產客觀范圍,以及通過向法院申請公示催告債權人、受遺贈人申報權利,確定參與遺產分配的主觀范圍。繼而,按照特定的順序及債權比例,進行遺產分配。通過這一專門非訟程序的設置與運作,即使消極遺產欠缺歸屬人,仍能簡便、快捷、高效地清償債權。
本文所討論的僅是遺產事件中的一種特殊情形,但仍能看到非訟程序在預防糾紛發生、迅速低廉解決糾紛方面的重要價值與廣泛前景。非訟程序長期得不到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重視,一直處于可有可無的邊緣地位,相信本文對于促進非訟程序的研究也具有啟示意義。
Study on the Proceeding of a Debt Claim when the Debtor
Died and All the Debtors Heirs Disclaimed Inheritance
CHEN Hang-ping
(Law School,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China)
Abstract:If a debtor died before the creditor brings a debt claim against her/him or died during such a claim, with inheritance left but all his/her heirs declared to give up inheritance, then how the procedure should be conducted constitutes a difficult problem in the practice of civil trial. Different courts react differently and have created a variety of methods. However, all the methods lack sufficient normative and jurisprudential basis. This dilemma is mainly due to two reasons. One lies in the inadequate protection of inheritance creditors under the “heir-centered” model adopted by the current Inheritance Law. The other rests with the deficiency in Civil Procedure Law, not providing inheritance creditors with corresponding procedural relief. With the addition of inheritance management system in the ongoing Civil Code (Draft), it is now necessary for civil procedure academics to study and discuss the inheritance management procedures, to form a convergence of substantive law and procedural law, and to provide a proper solution to this problem.
Key Words:? disclaiming of inheritance; inheritance management system; inheritance event; non-contentious procedure; procedure of exigent by publication
本文責任編輯:段文波
收稿日期:2019-10-04
基金項目: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民事判決效力體系性研究”(19BFX080)
作者簡介:陳杭平(1980),男,浙江杭州人,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致謝:本文的部分案例及文獻由碩士生李凱搜集提供,謹致謝意。
①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475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第9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