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基于《監察法》的憲法性法律地位和全面依法治國方略等理論基點,《監察法》的有效實施需《刑法》與之有機銜接。然而,《刑法》在相應職務犯罪主體及相關犯罪對象、罪名體系、刑罰配置和認罪認罰從寬規定等方面,存在與《監察法》不相對接的諸多問題,使得依《監察法》意圖實現的監察全覆蓋等目標難以實現,并會滋生新的權力濫用風險。《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以上問題的有效解決,應是基于以上理論基點,通過法律解釋和刑法修正的路徑,完善《刑法》相應規定的司法適用規則和立法規范設置。
關鍵詞:監察法;刑法;理論基點;監察全覆蓋;法律解釋;刑法修正
中圖分類號:DF636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0.01.11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為加強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監督,實現監察全覆蓋,深入開展反腐敗工作,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第十三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于2018年3月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監察法》)。自此,我國進入了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開展反腐敗工作的新時代。①然而,作為配合《監察法》以上立法目標實現的、關系最為密切的《刑法》,在相應職務犯罪主體及相關犯罪對象、罪名體系、刑罰設置和認罪認罰從寬規定等方面,卻無法與《監察法》相對接,致使《監察法》相關規定難以落實,這不僅影響監察全覆蓋等立法目標的實現,而且會發生新的權力濫用風險,進而影響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整體進程和效果。
一、《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的理論基點
對《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理論基點的梳理與討論,是解決兩法在銜接上所存在的問題和實現兩法有機銜接的基礎和前提。基于兩法在我國法律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在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中的法治使命,這個銜接的理論基點,至少包括《監察法》的憲法性法律地位和國家治理的全面依法治國方略兩大方面。
(一)《監察法》的憲法性法律地位
所謂“憲法性法律”,通常是指“有關規定憲法內容、調整憲法關系的法律”。文正邦:《憲法學教程》,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其中,在不成文憲法國家,它包括所有有關規定憲法內容、調整憲法關系的法律;韓大元:《憲法學基礎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在成文憲法國家,它是“除了憲法典以外,其他含有調整憲法關系之內容的法律”,朱應平:《憲法學基礎》,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包括帶有憲法內容的普通法律(如選舉法、國家機關組織法等)和其他帶有憲法內容的某些政治性文件或國際協議(如地區性盟約等)。對于憲法性法律是否有憲法規范的表現形式即憲法效力,在理論上大體有如下兩種不同觀點:一是“憲法效力”說,認為憲法性法律具有憲法效力;王叔文:《憲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頁。二是“基本法效力”說,認為憲法性法律與刑法、刑事訴訟法等基本法律的效力相同。秦前紅:《新憲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以上兩種觀點中,后者是多數學者的觀點。這意味著,我國憲法學理論上的主流觀點,是不承認在《憲法》外具有憲法效力的法律規范的,或者說,成文憲法國家的所謂“憲法性法律”,只不過是根據憲法制定和層級較低的普通基本法律而已。
然而,并不能因為以上“主流觀點”而忽視或否認“憲法性法律”在基本法律位階上的“引領”地位。其一,與普通基本法不同的是,“憲法性法律”與“憲法”一道成為建立國家法律體系的基礎。“憲法性法律”雖然在形式上與刑法、民法等基本法相一致,均是對憲法的“規則化”[英]W·Ivor.詹寧斯:《法與憲法》,龔祥瑞、侯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46頁。,但因它是規定有關國家機關組織機構、國家結構形式、立法體制、公民政治權利、國家領域、國家主權、國家象征等方面的根本性法律規范,這就決定了它與憲法一起共同成為一國整個法律體系建立的基礎。葛洪義:《法理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頁。也就是說,這個概念的出現和存在,并不是泛指那些根據憲法或以憲法為母法制定出的所有法律,而是特指那些調整“與憲法相配套、直接保障憲法實施和國家政權運作”等“國家政治關系”方面的“憲法性”的法律,屬于憲法的“貼身侍衛”。馬嶺:《憲法性法律的性質界定》,載《法律科學》2005年第1期,第29頁。反觀以上“主流觀點”,顯然忽視了“憲法性法律”是為了解決那些補充調整憲法關系的法律之法律位階問題而派生出的一個“特定概念”這一根本性的問題。其二,確立“憲法性法律”在基本法律位階上的“引領”地位是落實全面依法治國的需要。全面依法治國需要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和治國理政中,充分發揮黨的領導作用,更好地貫徹黨的政治體制改革等根本性意志,而在全面依法治國中,這些意志及其內容,需要通過法定程序轉化為法律,這個法律最主要的就是憲法及其作為憲法補充的相關法中的引領性法律。若按理論上通常的理解,這些憲法性法律規定處在普通基本法律一個法律位階上,則不利于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法律體系建設中充分發揮這些憲法性規范的引領作用。
顯然,《監察法》屬于以上引領性“憲法性法律”。這具體可從其出臺背景、制定意義和主要內容方面上得到體現。其一,《監察法》的制定是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產物和體現。從出臺背景和制定意義上看,《監察法》的制定,是貫徹落實黨中央關于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決策部署的重大舉措,是堅持和加強黨對反腐敗工作的領導,構建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國家監察體系的必然要求,是總結黨的十八大以來反腐敗實踐經驗,為新形勢下反腐敗斗爭提供堅強法治保障的現實需要,是堅持黨內監督與國家監察有機統一,堅持走中國特色監察道路的創制之舉,是加強憲法實施,豐富和發展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戰略舉措。其二,《監察法》的內容帶有根本性和國家權力的重新分配性。在主要內容上,《監察法》分為9章,包括總則、監察機關及其職責、監察范圍和管轄、監察權限、監察程序、反腐敗國際合作、對監察機關和監察人員的監督、法律責任和附則。這內容意味著,《監察法》是有關監察機關的性質、定位及與其他機關關系(包括國家權力在相關機關間的重新分配)等國家政治制度的憲法性法律。它在反腐敗治理整個法律體系中,“處于引領性、源頭性地位”。
遺憾的是,《監察法》的以上引領性憲法性法律地位與屬性,在當前理論上并未受到應有重視。從當前理論上的相關討論來看,關于《監察法》法律位階的觀點大體有兩種:一是“基本法律位階”說。這是當前理論上的主流觀點,認為《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等國家基本法律具有相同的法律地位與法律效力。莫紀宏:《準確把握監察法的屬性》,載《中國紀檢監察》2018年第7期,第39頁。二是“低于基本法律位階”說。這是極個別學者在闡述《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之間的關系時所持的觀點,認為《監察法》是《刑事訴訟法》的特別法,其位階低于《刑事訴訟法》。張能全:《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的位階對接和法法銜接問題研究》,載《黑龍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113-116頁。對于第一種觀點,與前述關于“‘憲法性法律與普通基本法律的效力位階相同”之觀點的論證理由相同,在此不再贅述。對于第二種觀點,顯然是沒有充分關注到《監察法》內容的組織性、政治關系性等憲法性屬性。不可否認,在《監察法》中確實有諸多有關刑事訴訟方面的內容,如有關案件管轄、立案程序、調查措施、強制措施、證據適用等方面。但這些內容,與《刑事訴訟法》中的這些方面內容以及《刑事訴訟法》通過修訂補充增刪內容相比,有著根本的不同。因為,“將檢察機關的職務犯罪偵查職能轉隸至監察委員會,這種轉隸并不是簡單的轉機構、轉職能、轉人員,而是一種完全的體制創新,體現為主體和程序的雙重新設。”王秀梅、黃玲林:《監察法與刑事訴訟法銜接若干問題研究》,載《法學論壇》2019年第2期,第135頁。如此根本的不同,使得其有關刑事追訴方面的具體內容,是適用《監察法》的規定,而不是《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這意味著,這些內容,是對國家相關刑事追訴權的重新分配,屬于組織性和政治關系性上的,是政治體制改革的體現和要求。
《監察法》的以上“憲法性法律”地位,決定了《刑法》應當主動與其相關規定相銜接。雖然憲法性法律所具有的法律地位并沒有得到立法上的確認,但其內容的憲法引領性決定了,其他任何法律淵源都不能與之相抵觸。具體就《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關系而言,在《監察法》與《刑法》內容不相一致或沖突時,只能是修改完善《刑法》的規定及其適用規則,而不是相反和聽之任之。
(二)國家治理的全面依法治國方略和要求
2012年黨的十八大將“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明確為政治體制改革的目標之一,2014年《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重大問題的決定》對全面推進依法治國作出全面的戰略部署,2017年10月黨的十九大報告將“堅持全面依法治國”作為實現“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使命”的基本方略,從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進入全面推進階段。“法治”在我國治國理政中的以上新時代發展,要求我國的腐敗治理體系也應隨之完善。具體表現在:
其一,全面依法治國要求腐敗治理立法科學化。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相對于腐敗治理立法而言,這個立法的科學化,主要是構建治腐的“嚴密的法治監督體系”和“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監察法》的制定,應當說在我國已基本完善了對公權力的法治監督體系,但這不等于就形成了對公權力的腐敗治理體系,還需要完善《刑法》等的相應規定,以形成“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和“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這就要求,《刑法》必須貫徹《監察法》關于“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加強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監督,實現國家監察全面覆蓋,深入開展反腐敗工作”的立法目標及其相應具體規定,并據此立改廢相應規定。
其二,全面依法治國要求治腐法律秩序統一。法律秩序統一,是全面依法治國對科學立法和嚴格執法等的基本要求。它不僅要求法律規范內部規定圓融自恰,而且要求各法律規范之間相互補充、配合,無所沖突。陳金釗:《法律方法教程》,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頁。既然《監察法》與《刑法》同屬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且共同肩負著遏制腐敗的職責,那么兩法在相關規定上就應當遵循法秩序統一原則的要求。事實上,《監察法》第66條“違反本法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中所謂“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首先就是依據刑事實體法追究刑事責任,即相關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須嚴格依照《刑法》規定的犯罪構成來判斷。這就意味著《監察法》制定后,無論是基于《監察法》的憲法性法律地位,還是其相對于《刑法》的新法地位,《刑法》中與其不相一致的規定,均需予以修訂完善。
其三,全面依法治國要求依法治腐。黨的十八大提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點應該是保證法律嚴格實施”。黨的十九大強調:“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而在“依法執政”中,最關鍵的是“堅持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治國理政”。張文顯:《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治國理政》,載《社會科學家》2014年第1期,第9頁。長期的反腐倡廉實踐表明,那些走上腐敗道路的“老虎”“蒼蠅”,之所以走上腐敗道路,雖然原因眾多且復雜,但缺乏必要的法治思維應是其中的共同特點。究其緣由,主要是這些公權力的行使者,習慣于人治思維和權力思維,在執政中存在“選擇性執法、運動式執法、釣魚式執法、尋租性執法”等人治思維和權力思維,進而出現“依法執政”與“口是心非”的悖論,使“依法執政”流于形式甚至走向“法治”的反面,并蛻變為“老虎”和“蒼蠅”。石經海:《法治思維是依法執政的前提》,載《黨建》2014年第12期,第15頁。《監察法》的制定,要求“國家監察工作堅持標本兼治、綜合治理,強化監督問責,嚴厲懲治腐敗”,“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并將“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明確納入“違反本法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之列。顯然,《刑法》中無論是職務犯罪主體還是其他相關規定中,均沒有以上相應規定,從而不利于依法治腐和依法防腐,并會產生新的權利濫用風險,需要在《刑法》修訂或法律解釋中,將這些內容納入其中,以確保腐敗治理的有法可依和依法治腐。
其四,全面依法治國要求治腐法律具有中國特色。理論上的考察表明,無論是全面依法治國還是據此形成的治腐法律,都要立足本國實際和服務于本國治理模式。世界上沒有普適性的法治道路,法治道路是對一般性法治原理進行創造性轉化的產物,具有適應性、適宜性的基本特征,最適合的法治道路一定是立足本國實際、服務本國國家治理模式的道路。汪習根:《法治中國的道路選擇——黨的十九大全面依法治國思想解讀》,載《法學雜志》2018年第1期,第20頁。這意味著,我國的腐敗治理道路,不可簡單借鑒甚至移植域外國家或地區的做法,需要立足于我國反腐倡廉的實際和服務于我國腐敗治理的模式。顯然,《監察法》的出臺就是這個具有中國特色腐敗治理模式的深刻體現。這樣,在我國的腐敗治理的整個法律體系中,《刑法》等相關治腐法律的內容與治腐模式,也不能簡單借鑒甚至移植域外模式,而應立足我國的腐敗現狀,服務于“堅持標本兼治、綜合治理,強化監督問責,嚴厲懲治腐敗”,配合“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從而據此依治腐刑事政策逐步完善相應的罪名體系和刑罰配置。
二、《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的當前問題
基于《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的以上理論基點,我們可以發現,《刑法》在與《監察法》的銜接實施中,在職務犯罪主體、相關犯罪對象、認罪認罰從寬規定和相關犯罪的罪名體系與刑罰配置等方面都存在直接影響《監察法》有效實施的不對接問題。
(一)《刑法》與《監察法》在職務犯罪主體上的不對接
1.《監察法》規定的職務犯罪主體范圍遠大于《刑法》規定的職務犯罪主體范圍
為實現監察全覆蓋,《監察法》將監察對象和職務犯罪主體規定為“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簡稱“公職人員”)。“公職人員”在我國法律體系中不僅是一個全新的概念,而且也與現行《刑法》規定的職務犯罪主體即“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內涵與外延上不同。根據《監察法》第15條之規定,“公職人員”除包括現行《刑法》規定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外,還包括監察委員會、工商業聯合會機關的公務員,以及參照《公務員法》管理的人員、受國家機關依法委托管理公共事務的組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公辦的教育、科研、文化、醫療衛生、體育等單位中從事管理的人員,并且還將原“以國家工作人員論”的村民委員會等村基層組織人員,從原來立法解釋限定的“協助人民政府從事行政管理工作”的人員,擴大到“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中從事管理的人員”。其中,這個立法解釋規定的擴大,不僅是《監察法》將以上立法解釋限定的“村基層組織”擴大到所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包括城市中的居民委員會和農村中的村民委員會,而且是將以上立法解釋限定的“協助人民政府從事行政管理工作”,擴大到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中的所有“管理工作”,從而將所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中從事管理的人員”都納入《監察法》的“公職人員”范疇和作為《監察法》的監察對象。
2.《刑法》與《監察法》的職務犯罪主體范圍不同直接影響《監察法》的有效實施
以上兩個概念的不同,必然帶來《刑法》無法對接《監察法》全部監察對象實施的職務犯罪行為。也就是,雖然不同調整對象的法律在相關人員范圍上可以有所不同,但《監察法》與《刑法》在職務犯罪主體的稱謂、界定、范圍等的不同,則會因《刑法》關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職務犯罪主體界定限定(以下簡稱“原‘國家工作人員”),而使得其他“公職人員”(以下簡稱“原‘國家工作人員以外‘公職人員”)所實施的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等職務犯罪行為得不到刑事追訴。具體表現在:
其一,監察機關和監察人員實施的職務犯罪行為得不到追訴。實現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監察全覆蓋,是出臺監察法的重要指導思想所在。加強對監察機關和監察人員的監督,既是反腐“打鐵還需自身硬”的要求,也是實現監察全覆蓋的當然之義。為此,《監察法》第65條和第66條等特別將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實施的幾種特定行為,規定為相應的單位犯罪
《監察法》第65條和第66條規定“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有法定的職務犯罪行為,“對負有責任的領導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處理”和“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這意味著,《監察法》把“監察人員”作為了職務犯罪的主體,同時也把“監察機關”這個“單位”作為單位犯罪主體,只不過在處罰上只處罰“對負有責任的領導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即采用“單罰制”。和自然人犯罪。其中,第65條要求對如下九種情況的行為追究“監察法律責任”:未經批準、授權處置問題線索,發現重大案情隱瞞不報,或者私自留存、處理涉案材料的;利用職權或者職務上的影響干預調查工作、以案謀私的;違法竊取、泄露調查工作信息,或者泄露舉報事項、舉報受理情況以及舉報人信息的;對被調查人或者涉案人員逼供、誘供,或者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的;違反規定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的;違反規定發生辦案安全事故,或者發生安全事故后隱瞞不報、報告失實、處置不當的;違反規定采取留置措施的;違反規定限制他人出境,或者不按規定解除出境限制的;其他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徇私舞弊的行為。在以上“監察法律責任”行為中,根據第66條規定,對于其中“違反規定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違反規定發生辦案安全事故”等的可以成立單位犯罪,對于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刑訊逼供等的可以成立自然人犯罪。
然而,我國現行《刑法》規定并不能保障《監察法》以上規定的貫徹落實。綜觀現行《刑法》,除單位受賄罪、私分國有資產罪等極個別罪名的“國家機關”犯罪主體可將監察機關解釋進來,以及除濫用職權罪、玩忽職守罪等罪名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犯罪主體可將“監察人員”解釋進來以外,其他罪名如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罪、刑訊逼供罪、暴力取證罪都不包括監察機關與監察人員。這樣,監察機關或者監察人員實施相應犯罪行為時,并無法對之追訴。例如,為保障反腐敗工作的有序開展,《監察法》“監察程序”章明確規定,監察機關可依法對被調查人或涉案人員采取訊問、詢問、留置等調查措施。同時,為防止監察人員濫用職權,保障被調查人與涉案人員的合法權利,《監察法》第40條第2款、第65條第4項及第66條又對監察人員刑訊逼供、暴力取證、虐待被調查人與涉案人員的行為作出了禁止性規定,即監察人員“對被調查人或者涉案人員逼供、誘供,或者侮辱、打罵、虐待、體罰或者變相體罰的”,“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現行《刑法》中雖有刑訊逼供罪、暴力取證罪、虐待被監管人罪與之相對應,但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罪的犯罪主體為司法工作人員、虐待被監管人罪的犯罪主體為監獄、拘留所、看守所等監管機構的監管人員,不包括監察人員。據此,監察人員實施刑訊逼供、暴力取證、虐待被調查人或涉案人員的,均無法依現行《刑法》的規定定罪處罰。現行《刑法》中如此內容的空缺,不僅虛置了《監察法》的以上規定,而且導致刑法規定與監察法相應規定的不協調,從而違背法律秩序統一原則,并不利于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實現和《監察法》所要求的“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開展反腐敗工作”的落實,以及不利于新時代腐敗標本兼治的“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原理與要求的貫徹,帶來權力濫用的風險。
其二,原“國家工作人員”和監察人員以外的其他“公職人員”實施的職務犯罪行為得不到追訴。據《監察法》第66條的規定:“違反本法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據此,所有“公職人員”實施違反本法規定的貪污賄賂、失職瀆職等職務行為,都可以成立相應職務犯罪主體。綜觀現行刑法立法及其刑事司法實踐,除了立法明確規定的“國家工作人員”構成的貪污賄賂犯罪、“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構成的瀆職罪,以及立法解釋和司法解釋明確將那些依法依規履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解釋為貪污賄賂犯罪和瀆職罪的犯罪主體外,其他依法依規履行國家公職人員職權職責的類似于既有貪污賄賂犯罪和瀆職罪等職務犯罪行為,不能以相應的職務犯罪追訴。例如,根據“兩高”《關于辦理商業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3條之規定,對于國有公司中的非國家工作人員,即使是依法從事公務,也會因其不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而不能被認定為受賄罪的主體。再如,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刑法〉第93條第2款的解釋》,村黨組織成員在實施立法解釋規定的七項“協助人民政府從事法定行政管理工作”以外的管理工作時,并不屬于《刑法》第93條第2款規定的“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相應地,其在依法從事相關管理工作過程中實施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玩忽職守等行為的,也都無法依照現行刑法規定的職務犯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二)《刑法》與《監察法》在相關犯罪對象上的不對接
為保障監察活動的順利開展,維護監察法之權威,《監察法》第62條至第64條還將相關單位或者人員妨害監察活動的行為規定為了犯罪。但是,《刑法》的相關規定與之并不對接。具體表現在:
其一,為保障監察機關作為行使國家監察職能的專責機關的權威性,《監察法》第62條將有關單位拒不執行監察決定,或無正當理由拒不采納監察建議的行為規定為了犯罪。盡管現行《刑法》規定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但該罪的犯罪對象不包括監察決定與監察建議。據此,有關單位拒不執行監察決定或者無正當理由拒不采納監察建議的,并無法依照現行刑法的規定定罪處罰。
其二,為保證監察人員行使職權不受非法侵害,《監察法》第64條將被調查人報復陷害監察人員的行為規定為了犯罪。《刑法》雖規定了報復陷害罪,但該罪的犯罪對象并不包括監察人員。據此,便無法依照現行刑法的規定來規制報復陷害監察人員的行為。
其三,為保障監察活動的順利開展,《監察法》賦予了監察機關查封、扣押、凍結涉案財產的權力。對于已被監察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任何人不得隨意處置。現行《刑法》雖規定了非法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罪,但該罪的犯罪對象僅為已被司法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據此,行為人非法處置已被監察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的,不構成此罪,這顯然無法為監察活動的有序進行提供刑法保障,有損監察全覆蓋的貫徹效果。
(三)《刑法》與《監察法》在相關訴訟階段上的不對接
為保障監察活動的順利開展,維護監察法之權威,《監察法》第63條將提供虛假情況,掩蓋事實真相;串供或者偽造、隱匿、毀滅證據;阻止他人揭發檢舉、提供證據等行為規定為了犯罪。盡管現行《刑法》規定了“偽證罪”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證據、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但其都限定在“在刑事訴訟中”。據此,在監察活動中,“證人、鑒定人、記錄人、翻譯人對與案件有重要關系的情節,故意作虛假證明、鑒定、記錄、翻譯,意圖陷害他人或者隱匿罪證的”以及“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偽造證據,幫助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威脅、引誘證人違背事實改變證言或者作偽證的”,均無法像《刑法》中類似行為那樣,得以按犯罪處理。
(四)《刑法》與《監察法》在腐敗治理目標上的不對接
主要是相關犯罪的罪名體系和刑罰配置不完善,導致《監察法》的預期目標難以實現。據《監察法》第1條和第6條的規定,本法出臺的預期目標,主要是構建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的中國特色國家監察體制,實現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監督,具體包括“加強對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監督,實現國家監察全面覆蓋,深入開展反腐敗工作”(第1條),以及“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第6條)。顯然,這些立法目的與反腐預期目標的實現,有賴于完善和體現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相應行政法和刑法懲處體系與之對應。
然而,現行《刑法》在這個方面至少存在如下問題:
其一,賄賂犯罪罪名體系設置不當,帶來罪名理解與適用上的困惑。主要包括犯罪構成要素設置不當與罪名類型化不足兩個方面。其中,前者主要是,“為他人謀取利益”“財物”等要素的設置,限制了賄賂犯罪的適用范圍。例如,近年來,賄賂犯罪的手段不斷翻新,以財物以外的財產性利益進行賄賂的情形日趨普遍。然而,現行《刑法》仍將賄賂犯罪的對象界定為“財物”。據此,行為人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而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以外的財產性利益的(如提供會員服務、旅游等),則無法依照行賄罪定罪處罰。再如,根據現行《刑法》規定,受賄罪的成立需要以“為他人謀取利益”為前提。據此,行為人單純地收受賄賂并未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或者履職時未被請托,但事后基于該履職事由收受他人財物,均不構成受賄罪。顯然,《刑法》如此之規定無法滿足我國腐敗犯罪治理的實際需要,這已是學界之共識。后者主要是,賄賂犯罪罪名設置過于繁雜,即現行《刑法》在規定受賄罪、行賄罪的同時,又規定了單位受賄罪、對單位行賄罪、介紹賄賂罪、單位行賄罪、利用影響力受賄罪、對有影響力的人行賄罪等罪名,如此規定,非但不能有效規制賄賂犯罪,反而會因過于細化的規定而帶來理解與適用上的困難。例如,對介紹賄賂行為,本可以作為行賄罪或受賄罪的共犯處理,但《刑法》卻又專門規定了介紹賄賂罪。如此立法,因理論上和實踐中始終未能對哪些行為僅以介紹賄賂罪論處提出行之有效的認定標準,張明楷:《刑法學(下)》,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7頁。使得介紹賄賂行為的定性成為困擾司法實踐的一大難題。這不僅有損法律的嚴謹性與權威性,而且還會因法律適用困難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腐敗治理的效果。
其二,相關犯罪的刑罰配置不當,有礙腐敗的有效遏制。主要表現在:(1)部分犯罪資格刑缺位。為有效預防貪利型犯罪,應為其配置財產刑,以提高犯罪成本。可在我國《刑法》關于貪利型職務犯罪的規定中,如挪用公款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和隱瞞境外存款罪并未配置財產刑。(2)資格刑適用范圍過窄。在職務犯罪資格刑的配置上,有觀點認為,剝奪公權的處罰已為公證法、公務員等部門法所規定,因此沒必要再對職務犯罪增設資格刑。張晶、梁云寶:《論我國貪污賄賂罪的刑罰配置》,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8期,第134頁。盡管同為剝奪公職,但刑法意義上的宣告與行政法意義上的宣告效果存在很大差別,將二者相混淆,顯然是對刑罰獨立價值的忽視。陳偉、趙赤:《司法責任制改革背景下司法瀆職犯罪立法反思與前瞻》,載《刑法論叢》2017年第4期,第50頁。因此,職務犯罪作為公職人員利用其享有的公權力實施的犯罪,從特殊預防的角度講,應剝奪職務犯罪主體享有的公權力,以有利于“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然而,在現行《刑法》中,剝奪公權的資格刑僅適用于被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的貪污賄賂犯罪分子,不能滿足特殊預防之需要。
(五)《刑法》與《監察法》在認罪認罰從寬上的不對接
為體現懲戒與教育相結合以及寬嚴相濟的政策精神,《監察法》第31條、第32條對《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和2016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戰略決策,針對職務犯罪做了相應規定。具體包括如下幾種情形之一:自動投案,真誠悔罪悔過的;積極配合調查工作,如實供述監察機關還未掌握的違法犯罪行為的;積極退贓,減少損失的;具有重大立功表現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等情形的;揭發有關被調查人職務違法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有助于調查其他案件的。這些規定,雖然在形式上類似于《刑法》中的自首、坦白、立功、退贓等法定或者酌定量刑制度或情節,但顯然《監察法》上的規定,肯定不能是《刑法》上既有法定或酌定量刑情節的重復或簡單重申,否則就會使本制度的改革意義名存實亡。
客觀地說,《刑法》中已有包含“認罪認罰從寬”性質和功能的各種法定和酌定量刑情節。如那些出于真誠悔罪的自首、坦白、立功、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取得被害人諒解等。據《刑法》第61條關于量刑根據等的規定,各種反映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等方面的事實,都是量刑輕重的根據,只不過根據立法的具體規定情況,它們分屬法定或酌定量刑情節而已。本制度的所謂“認罪認罰從寬”,在實體上應為《刑法》中各既有相關從寬定罪量刑情節的表現,無法以獨立情節的形式與《刑法》中各既有相關從寬處罰量刑情節并存。否則,就無法理解和界定“認罪認罰從寬”與《刑法》中各相關法定和酌定從寬定罪量刑情節的關系,并必然帶來適用上的混亂甚至虛化。
在我國已推行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中,確實是將“認罪認罰”作為一個獨立的從寬處罰量刑情節。然而,這個所謂的“情節”,實際上只是啟動了認罪認罰程序并簽訂具結書的“純”程序性東西,并不真正具有“量刑情節”之實,即沒有反映《刑法》中各既有相關從寬處罰量刑情節之外的社會危害性或人身危險性大小。它的司法適用,實際上只是停留在程序意義上,并沒有讓被告人真正得到“從寬”實惠和給辦案機關帶來“從寬”便利,致使訴訟各方對啟動或參與本制度的積極性并不高。一方面,法官因對認罪認罰案件“瞻前顧后”而處理上往往寧重勿輕,另一方面,控方因認罪認罰案件增加了環節和工作量而抱怨較多并使很多環節流于形式,并且,辯方因認罪認罰后沒有看到“實惠”而對本制度信任不足和參與度不高。也正為此,社會各界對該制度的認同程度也不高,認為本制度試點中的做法,只是早期探索的速裁程序等程序制度的翻版,并沒有多少實質意義上的“突破”,與本制度的預期改革目標相距甚遠。
另外,理論上也有觀點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對我國《刑法》中既有法定或者酌定量刑情節或制度的重述,并非制度創新。王飛:《論認罪認罰協商機制的構建——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的問題的檢討與反思》,載《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9期,第151頁。此觀點同樣值得商榷。理由在于,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解為《刑法》中現有自首、坦白、立功、退贓等法定或者酌定量刑制度或情節,是無法承載《監察法》的以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功能與使命的。本制度作為由黨中央最高層決策并由立法機關授權試點的重大司法改革制度,有其出臺的時代背景和承載的歷史使命。這不僅是“提高訴訟效率、節省司法資源”,而且還是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促進被調查人回歸社會和分化瓦解職務犯罪攻守同盟,推進社會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要措施。孫長永:《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內涵》,載《中國法學》2019年第3期,第221頁。這就決定了,本制度在實體從寬上,肯定不是《刑法》中既有從寬制度或規定的簡單重申,而應是對接《刑法》中出罪、免予刑罰處罰、減輕處罰、從輕處罰、緩刑等既有從寬定罪量刑制度,并據寬嚴相濟刑事政策,通過立法上的必要突破,給予更大幅度的“激勵性從寬”。
三、《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的實現路徑
《監察法》與《刑法》銜接實施的理論基點及當前問題表明,我國新時期反腐敗工作的深入推進和國家監察全覆蓋的有效實現,需要《刑法》與《監察法》全面有機對接。鑒于二者對接中的當前問題中的不同屬性,這個對接可分別采取相應的司法解釋與立法完善路徑予以實現。
(一)出臺法律解釋解決那些可解釋的不對接問題
這種對接,適用于那些可以通過法律解釋方式,將需要對接的可解釋性內容,納入現行《刑法》的相應規定中。這里的法律解釋方式,可以是擴大解釋或者當然解釋,也可以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立法解釋或國家監察委員會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聯合作出的司法解釋。這里的解釋內容,根據前述兩法對接的問題,主要是將留置場所、監察機關、監察人員等,解釋到刑法的相應規定中。
1.將“留置場所”解釋到現行《刑法》規定的“監管機構”中
結合《監察法》第65條第4項與《刑法》第248條的規定可知,能否根據虐待被監管人罪來規制監察人員虐待被調查人或涉案人員的行為的關鍵在于,留置場所與監管機構之間關系的理解。若可將“留置場所”解釋進“監管機構”中,那么,便可直接依現行刑法中的虐待被監管人罪定罪量刑。否則,只能修改刑法立法。盡管現行《刑法》沒有將“留置場所”明確規定在“監管機構”中,但一方面從概念的內涵上看,“留置場所”作為依法監管被留置人的機構,其在本質上就屬于監管機構。另一方面,從立法模式上看,現行《刑法》在“監管機構”的規定上采取的是開放式立法模式,即將“監管機構”界定為監獄、拘留所、看守所等機構,其中,“等”字的存在就為“監管機構”范圍的擴張留下了空間。因此,完全可以將“留置場所”解釋進“監管機構”中。如此一來,留置場所的監管人員虐待被留置人的行為規制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2.將“監察機關”“監察人員”分別解釋進現行《刑法》規定的“國家機關”“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范疇之中
根據2018年《憲法》第123條和第124條關于監察機關的性質和職權規定,監察機關屬于《憲法》新增的國家機關,相應地,監察人員屬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范疇。于是,便可以通過解釋路徑,將“監察機關”解釋進“國家機關”、將“監察人員”解釋進“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繼而可直接依據現行《刑法》中以國家機關、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為主體的犯罪來規制監察機關、監察人員所實施的部分職務犯罪行為。
3.將認罪認罰從寬的規定按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作出激勵性從寬解釋
為了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于提高訴訟效率、節省司法資源、緩解社會矛盾、提升行刑效果、轉型刑罰觀念等頂層設計,推進社會治理能力現代化,將《監察法》第31條、第32條規定的“自動投案,真誠悔罪悔過的”“積極配合調查工作,如實供述監察機關還未掌握的違法犯罪行為的”“積極退贓,減少損失的”“具有重大立功表現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等情形的”“揭發有關被調查人職務違法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有助于調查其他案件的”,按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作出比《刑法》中的自首、坦白、立功、退贓等法定或者酌定量刑制度或情節從寬幅度更大的“激勵性從寬”。具體可以是:(1)對于通常情況下接近出罪的案件,因認罪認罰而予以出罪。根據《刑法》第13條關于“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的規定,以及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第14條關于“對于有一定社會危害性,但是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行為,不作為犯罪處理”的規定,在案件的“情節”被綜合評價為接近“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程度時,包括那些本為《刑法》總則和分則中規定的各法定或酌定免予刑罰處罰情形,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情況下而予以出罪即“不認為是犯罪”。(2)對于通常情況下接近“免予刑罰處罰”的案件,因認罪認罰而給予免予刑罰處罰。根據《刑法》第37條關于“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的規定,在案件“情節”被綜合評價為接近“免予刑罰處罰”程度時,包括那些本為刑法總則和分則中規定的各法定或酌定減輕刑罰處罰情形,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情況下而予以免予刑罰處罰處理。(3)對于通常情況下接近減輕處罰的案件,因認罪認罰而給予減輕處罰。根據《刑法》第63條關于“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的法定減輕處罰制度規定,以及關于“犯罪分子雖然不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但是根據案件的特殊情況,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也可以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的酌定減輕處罰制度規定,在案件“情節”被綜合評價為接近“減輕處罰”程度時,包括那些本為刑法總則和分則中規定的各法定或酌定從輕處罰情形,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情況下而予以減輕處罰。(4)對于通常情況下無法定或酌定從輕處罰的案件,因認罪認罰而給予從輕處罰。根據《刑法》第62條關于“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定的……從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刑的限度以內判處刑罰”的規定,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情況下而予以從輕處罰。(5)對于通常情況下接近緩刑的案件,因認罪認罰而適用緩刑。根據《刑法》第72條關于緩刑制度的規定,在案件“情節”被綜合評價為接近適用緩刑時,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情況下而適用緩刑。
(二)啟動《刑法》修訂解決那些立法性的不對接問題
這種對接,適用于需要通過部分修改《刑法》的那些不可解釋的內容,通過立法程序納入到刑法的相應部分。具體包括前述兩法對接所存在的問題中,不適合通過法律解釋予以對接的所有內容。
1.修訂《刑法》中有關“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相應規定
為解決兩法在職務犯罪主體界定上不對接的問題,對于那些依法應當追究為職務犯罪而又不宜解釋為《刑法》規定的職務犯罪主體的“公職人員”,需通過立法程序納入職務犯罪主體中,并據此重新表述這個主體的表述和重新界定其范圍。具體是結合《監察法》的規定,將《刑法》中所有“國家工作人員”的規定修改表述為“國家公職人員”,并將其第93條關于“國家工作人員”的界定修改為:“本法所稱國家公職人員,是指所有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這里的 “國家公職人員”,自然包括了監察機關的公職工作人員即監察人員。
理論上有觀點主張以解釋路徑將“監察人員”解釋進《刑法》規定的“司法工作人員”之中,繼而直接根據現行《刑法》有關司法工作人員的規定來追究監察人員的刑事責任。陳偉:《監察法與刑法的銜接協調與規范運行》,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2期,第346-347頁。顯然,這種觀點忽視了國家監察機關在國家機關中的性質地位。據現行《憲法》規定,國家監察機關是法定的“國家機構(關)”,但不是司法機關;監察人員是“國家工作人員”(國家公職人員),但不是司法工作人員。據此,即使是以擴大解釋的方式將“監察人員”解釋進《刑法》規定的“司法工作人員”之中,也因違背憲法對監察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定位而并不合適。“監察人員”作為犯罪主體應當通過立法程序納入《刑法》的相關規定中。具體包括如下方面的修改:在刑訊逼供罪中增加“監察人員對被調查人及涉案人員實行刑訊逼供的”的內容;將監察人員新增為徇私枉法罪、泄露不應公開的案件信息罪的犯罪主體;在私放在押人員罪與失職致使在押人員脫逃罪中分別增加“監察人員私放被留置人”與“監察人員由于嚴重不負責任,致使被留置人脫逃”的內容;在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罪中增加“監察人員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的內容,即將該條文中的“行政執法人員”修改為“監察人員、行政執法人員”。
同樣,也通過法定立法程序將“監察機關”補充到《刑法》各相應規定中。具體結合《監察法》第65條、第66條的規定,修改《刑法》分則第六章、第八章與第九章的相應規定,做如下兩方面的修改:一是將監察機關增加到私分罰沒財物罪中。具體是將私分罰沒財物罪的犯罪主體修改為“司法機關、行政執法機關、監察機關”。二是新增以監察機關為主體的單位犯罪。對于《監察法》第65條第6項至第8項規定的行為,尚不能在《刑法》中找不到對應規定的問題,應通過及時增加新的罪名的方式加以解決。具體是,結合《監察法》規定,在瀆職罪章中增加“違反規定發生辦案安全事故”“發生安全事故后隱瞞不報、報解除出境限制”行為,且采用“單罰制”單位犯罪的新罪名。
2.修改《刑法》中有關犯罪對象的規定。
結合《監察法》第62條至第64條與《刑法》相關規定可知,為解決兩法在相關犯罪對象上的不對接問題,必須將“監察決定”“監察建議”“已被監察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等補充規定為相關犯罪的犯罪對象。同時,由于“監察決定”等無法解釋進相關犯罪的犯罪對象中,因此,為使兩法在相關犯罪對象上相對接,需通過立法程序將“監察決定”等新增為相關犯罪的犯罪對象。具體是結合《監察法》的規定,將“監察人員”新增為報復陷害罪的犯罪對象;將“監察決定”與“監察建議”新增為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犯罪對象;將“已被監察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新增為非法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罪的犯罪對象。
3.修改《刑法》中有關“刑事訴訟中”的規定
理論上有觀點認為,可以通過解釋路徑即將“調查”解釋為“偵查”,來解決兩法在訴訟階段上不相對接的問題。李翔:《論〈監察法〉實施對刑事實體法的影響及完善》,載《東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99-100頁。盡管此觀點符合實質正義的要求,但卻存在忽視“調查”概念與“偵查”概念之間差異的問題。根據《刑事訴訟法》與《監察法》的相關規定可知,“偵查”是指公安機關、檢察院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所實施的追訴活動,而“調查”是監察機關針對腐敗違法犯罪在監察活動中而作出的追訴活動,二者在內涵與外延存在一定的差異,左衛民、安琪:《監察委員會調查權:性質、行使與規制的審思》,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100-102頁。不能將“調查”解釋進“偵查”概念之中。否則,便會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相沖突,引發刑事法秩序的不統一。換言之,主張將“調查”解釋進“偵查”中以解決兩法在訴訟階段上的不對接問題的觀點行不通。為使兩法在訴訟階段上相銜接,應通過立法修改程序,將偽證罪、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證據、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中的“在刑事訴訟中”修改為“在監察活動、刑事訴訟中”。
4.優化賄賂犯罪的罪狀表述和精簡罪名
針對現行《刑法》中賄賂犯罪罪名體系所存在的問題,應優化其罪狀表述和精簡罪名,以提高反腐敗刑事立法質量。主要包括刪除“為他人謀取利益”、介紹賄賂罪等要素與罪名,以及將“財物”修改為“財產”方面的內容。其中,為解決賄賂犯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等要素所帶來的限縮賄賂犯罪適用范圍的問題,以及介紹賄賂罪等犯罪所造成的賄賂犯罪罪名理解與適用上的難題,應適時刪除“為他人謀取利益”、介紹賄賂罪等要素與罪名。對此,學界已有詳細論證,不予贅述。
為解決賄賂犯罪中“財物”要素造成的限縮賄賂犯罪對象范圍的問題,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可折算為貨幣的物質利益與支付貨幣的其他利益均解釋進“財物”中,以通過解釋路徑,將賄賂犯罪對象擴大為所有財產。此解釋雖在形式上回應了現實需求,但在實質上卻違背罪刑法定原則。從理論上看,一般認為,“財產性利益”是指“財物”以外的財產上的利益,劉艷紅:《刑法學(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76頁。不能將其解釋進“財物”中。否則,就會陷入將A包括在非A中的邏輯悖論中。石經海:《刑法現代化下的“量刑”解構——量刑規范化的科學基礎探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年第3期,第22頁。由此,既有司法解釋將“財產性利益”解釋進“財物”的做法,既超越立法本身可以具有的含義,也違背全面依法治國所要求的法治精神。為將賄賂犯罪對象擴大到所有財產,以有利于實現監察全覆蓋,則應通過修改立法的方式加以解決,即將賄賂犯罪中的“財物”修改為“財產”。
5.完善職務犯罪的刑罰配置
基于現行《刑法》在職務犯罪刑罰配置方面存在的問題,應進行如下兩個方面的修改:一是為挪用公款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和隱瞞境外存款罪增設財產刑。對貪利型犯罪適用財產刑,可以給行為人迎頭痛擊,遏制貪欲,減少犯罪的滋生,有助于實現特殊預防目的。也正是基于此,《刑法修正案(九)》加大了對貪賄犯罪的財產刑處罰力度,增設了對貪污罪、受賄罪、行賄罪、單位行賄罪、介紹賄賂罪等犯罪的財產刑。從本質上說,挪用公款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和隱瞞境外存款罪同貪污罪、賄賂罪一樣,同屬于貪利型犯罪,也理應為其統一配置財產刑。二是增加對職務犯罪并處剝奪政治權利的規定。基于職務犯罪多是行為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而實施這一特征,有必要立足于當前的刑事立法現狀,對所有職務犯罪增設并處剝奪政治權利的規定,消除職務犯罪再犯可能性,以實現特殊預防的目的。
6.在《刑法》相應規定中增加認罪認罰的相應激勵性立法規定
鑒于監察法與刑法在量刑制度方面存在的銜接問題,為充分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職務犯罪案件中的價值功能,通過立法程序,應進行刑法立法上的必要突破,給予更大幅度的“激勵性從寬”。具體可以是:(1)將“認罪認罰從寬”增設為刑法的基本原則。與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從寬設置為本法基本原則相對應,在《刑法》中增設“認罪認罰從寬”的刑法基本原則并給予認罪認罰的行為人予以“激勵性從寬”處理,應是貫徹認罪認罰從寬的黨政國策并對接《監察法》《刑事訴訟法》的必要舉措。具體可以是“認罪認罰的,在刑法原有從寬處理的基礎上給予進一步的從寬處理。認罪認罰從寬適用所有刑事案件。”在這里,“刑法原有從寬處理”包括《刑法》第13條關于出罪、第37條關于法定或酌定免予刑事處罰、第62條關于法定或酌定從輕處罰、第63條關于法定或酌定減輕處罰、第72條關于緩刑等的從寬處理規定。如前法律解釋路徑部分所述,在這些規定的基礎上,在行為人“認罪認罰”時,視其體現的人身危險性大小情況,根據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罪刑相適應原則而具體決定激勵性從寬的幅度。如對于通常情況下接近出罪的案件、接近“免予刑罰處罰”的案件、接近減輕處罰的案件、無法定或者酌定從輕處罰的案件、接近緩刑案件,因認罪認罰而予以出罪、免予刑罰處罰、減輕處罰、從輕處罰、適用緩刑。(2)修訂和簡化酌定減輕處罰的核準程序。根據《刑法》第63條第2款的規定,酌定減輕處罰情節的適用需“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顯然,這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機理和目標,需要在程序上予以簡化。這是保證認罪認罰從寬規定得到有效施行所做的必要修改。具體有兩個可選擇方案:一是對所有酌定減輕處罰情節,都改為“經高級人民法院核準”;二是僅對認罪認罰案件,將其酌定減輕處罰的程序簡化為“經高級人民法院核準”。這個修訂,不必擔心因自由裁量權過大而對酌定減輕處罰有濫用問題。這一方面是在當前的司法環境下,高級人民法院是能夠保證這個量刑情節的公正適用的,另一方面是在既有的司法實踐中,其實存在比減輕處罰更寬的酌定“免予刑罰處罰”情形,并在審判前階段被廣泛適用(例如《刑事訴訟法》原第15條、現第16條的規定),也沒有出現被廣為詬病的不公正適用問題。
The Foundation, Problems and Paths of the Joint
Implementation of Supervision Law and Criminal Law
SHI Jinghai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relevant legal status of Constitution and the overall strategy of governing the country according to law, the effective implementation of Supervision Law needs an organic link with Criminal Law. However, in Criminal Law, there are many problems that do not correspond to Supervisory Law, such as the subject of duty crime and the object of crime, the accusation system, the penalty setting and the lenient provision of confession and punishment, which make it difficult to achieve the goal of full coverage of supervision according to the intent of Supervisory Law effectively, and will breed new risks of abuse of power. The effective solution to the above problems in the connection between Supervision Law and Criminal Law should be based on the above theoretical basis, through the path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and criminal law amendment, to improve the judicial application rules and legislative norms set by the corresponding provisions of Criminal law.
Key Words: ?Supervision Law; Criminal Law; theoretical basis; full coverage of supervision; legal interpretation; criminal law amendment
本文責任編輯:李曉鋒
收稿日期:2019-10-11
基金項目:中國法學會2018年度部級專項課題(董必武法學思想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研究)“監察法與刑法的銜接實施問題研究”(CLS(2018)ZX05-2);重慶市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特殊支持計劃項目“刑法的社會治理功能研究”(渝委組〔2018〕187號)
作者簡介:
石經海(1970),男,安徽宿松人,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
鳴謝:在本文寫作中,博士研究生李陽陽做了大量基礎性工作,特致謝忱。
①李建國:《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草案)〉的說明》,載《人民日報》2018年3月14日,第0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