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在大數據時代的開放結構中,計算法學延伸了實證法學研究的知性體系和學科范疇,使法學研究邁向了更為縱深、更為寬廣的畛域。計算法學在方法論上的基本立場深嵌于法學與社會科學的交叉研究范式中,如司法政治學、法社會學、犯罪學等。在計算法學方興未艾之際,對這些學科研究主題及其理念分殊進行梳理和總結也就尤有意義。從既有的域外研究成果來看,計算法學研究的方法運用逐漸趨向科學成熟,研究視域不斷拓寬,數據驅動與算法驅動多維推進,研究模式呈現出跨學科合作趨向。計算法學研究雖然在中國尚處于起步階段,但是法律實務界和各大高校追摹大數據前沿的腳步從未停歇,計算法學在中國未來的發展也是可期可盼的。
關鍵詞:計算法學;法學實證研究;大數據;展開維度
中圖分類號:D90-05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0.01.12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導言
在大數據時代的開放結構中,計算法學在尊重和保留傳統法學研究范式的基礎上,主張使法學研究深耕融匯于數據、算法和模型的普適性敘述中,通過計算復雜的數量關系變化以表征潛藏在法律現象背后的社會性構成要素和生成路向,透過數據科學因果關系的推論以探知法律事實的內在結構和外部聯系①。在一定意義上,計算法學延伸了法學實證研究的知性體系和學科范疇,帶動了相關研究方法的革新與發展。同時,也為我們認知、分析和理解法律問題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視角,更提供了一種頗具解釋力的研究路徑。2015年,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首次提出“國家大數據戰略”,同年國務院印發《促進大數據發展行動綱要》,系統部署大數據發展工作。2017年,工信部出臺《大數據產業發展規劃(2016-2020年)》,“國家大數據戰略”寫入了“十三五”規劃。黨的十九大報告進一步指出:“推動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計算法學作為大數據時代發展的因應產物,所包含的理論認知和現實探索概括了大數據時代所呈現的機遇挑戰、嶄新思維與關鍵命題,潛藏著法學發展與變遷的時代課題與內在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國家大數據戰略的發展趨向與前景特征。
在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上,計算法學可歸屬為實證法學的基本范疇。計算法學從法律現實問題出發,其思辨與論述邏輯處于科學的方法論譜系中。計算法學通過兼收并蓄的統合吸納了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各自的優長,以混合研究方法作為探索問題、解釋問題以及驗證已有知識的重要工具,并在一定程度上對實在法的內容和適用提供客觀依據和評介原理。同社會科學一樣,計算法學建立在量化分析的本體論和多元化技術積累的基礎上,并且具有豐富的“工具箱”,計量研究方法、聚類分析技術、機器學習、人工智能、自然語言處理等“計算”維度的分析工具可以在不同的研究場景下派生和調用。Alarie(2017)認為,法學研究將會逐漸進入到計算法學的研究階段(computational legal research),計算機計算能力將會逐漸增強,計算成本也會逐漸降低,計算法學研究將會基于前沿的算法做出法律判斷和法律預測,并且逐漸覆蓋到法律各個領域中。質言之,計算法學作為一種具有“科學”性格的研究體系,強調以社會科學的解釋模型識別法律關系間的因果性與時序性,以科學主義的立場辨明法律事實間的差異性和類同性,并在數據、模型和算法的延長線上,使法學研究邁向更為縱深、更為寬廣的畛域(見圖1)。
有鑒于此,計算科學在當代法學研究中的滲透,不僅開闊了法學研究的研究視野和考察視角,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法學研究經歷了一次科學性與系統性的“洗禮”,并且對我國法治建設也有著積極的啟示作用。既然計算法學已然成為可能,那么隨之便生發出一系列未盡問題:計算法學何以區別于傳統法學研究?計算法學與法學實證研究的區別與聯系何在?計算法學可能擁有怎樣的研究前景?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超越遙相隔絕的國界,放寬學術研究的視界,對標跟蹤國際計算法學研究的前沿與趨勢,對國內外學術界的應用狀況進行框架性梳理與總結,不求面面俱到,但求連貫性的剖析澄清計算法學基本立場的相位和要義,并從中找尋找提煉計算法學發展的學理框架與建構思路。本文隨后切入我國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場景,探尋計算法學在中國發展的結構性動因和發展前景。
一、計算法學研究的基本發展格局
當前,“計算”與“法學”的融合已經成為了學術發展的重要趨勢,對這一研究領域的格局特征與演變態勢進行梳理與總結便顯得尤有意義。在切入計算法學研究狀況之前,首先需要交代的問題是:什么樣的研究稱得上是計算法學研究?提出這一問題并非冗余,目前各國計算法學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相應的知識積累和技術運用也未臻成熟。如果采取嚴格意義上的計算法學范疇界定,即限定為基于大數據分析技術和計算機模擬算法展開的研究,則會丟失相當數量的分析“樣本”。倘若將分析考察的“半徑”拓寬,采取內涵最大化的界定,將立基于有限樣本的科學計量分析的研究納入分析范疇,那么相關研究的性格和風貌也會籍此清晰可辨。實際上,從學科變遷的意義上講,計算法學實是法學實證研究進入大數據時代的產物,計算法學也難免會秉承法學實證研究的深厚傳統。本文主張適度返回法學實證研究情境,一方面是為了使研究對象更加豐富可及,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為尚處于探索階段的計算法學提供不斷走向成熟的線索思路,其中的方法論立場和研究策略也值得計算法學在自身學科建構過程中參酌與反思。
20世紀早期,法學作為社會科學的一個分支的理念逐漸樹立,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從固有的學科視角出發,系統的運用實證研究方法研究法律以及法律實施(司法制度與司法行為),從而生發出一系列交叉學科:司法政治學、法社會學、法經濟學等。司法政治學的學者從決策角度看待法律與司法制度,探討法律文本之外影響法官決策的因素。法社會學、乃至后來逐漸派生為獨立學科的犯罪學(criminology)則主要審視法律及其實施的社會情境。立基于社會資源有效配置這一假設的法經濟學,其研究范疇更為寬廣。各分支學科雖然各有“看家”雜志,但其關注的問題時常交叉,采用的方法論基本同一,因此又日益化歸于“法律實證分析”(empirical legal study)這一研究范疇。本文首要考量司法政治學與法社會學(包括犯罪學)的學科發展與傳統及其對計算法學發展的意義所在。在一定程度上,法經濟學的發展兼具規范法學與法學實證研究的特點,與計算法學的關系更為糾纏復雜,囿于篇幅,本文不過多探討。
從研究擴散的角度看,20世紀早期,受行為主義革命的影響,美國學者首先在法學研究中采用量化研究方法。芝加哥政治學系教授Herman Pritchett通過建構計算模型分析1937-1947年間美國最高法院未達成全體一致意見的判決,認為法官政策偏好和法官角色認知會影響司法的裁判行為。Pritchett的量化研究可以說是革命性的,他開啟了法學研究在理論進路、研究取向、建構模式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巨大變革。此后,以Glendon Schubert (1958,1965)和Martin Shapiro(1964)為代表的大批政治學者紛紛涌入法學領域,他們認為作為社會科學構成部分的法律科學,同樣具有充分的可以“滲入”實證要素的空間,借助行為主義的研究范式可以探究法院與政治之間的糾葛關系。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基于實證主義的司法政治學確立為美國政治學的獨立分支學科。
這樣的研究思潮逐漸擴張到歐洲法院研究。Kommers(1992)在《法國司法政治的誕生》(The Birth of Judicial Politics in France)一書中首次運用政治科學方法研究歐洲法院。此后諸多美國政治學者開始將歐洲法院作為研究對象,并且致力于研究方法的科學性發展。受到美國學界的長期影響,歐洲學者Meunier(1994)、Landfried(1984、1988,1992)、von Beyme(2001,1997)、Troper與Desplats(2005)開始思考如何妥當的處理法院決策的多重面向,也意識到司法行為難以回避政治與法律之間的微妙關系,而基于實證分析的因果關系研究也逐漸成為主流。
幾乎與此同時,20世紀上半期,立基于法律現實主義(legal realism)的“法與社會運動”(law and society movement)在美國和歐洲同時興起,并經歷了差距研究(gap studies)和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等不同時期,雖然法社會學大量運用了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強調理論模型、統計方法、假設檢驗等定量研究方法,但法社會學的理論核心也受到了諸多學者的質疑,在一定程度上,法社會學研究多聚焦于具體而瑣碎的經驗問題上,“幾乎沒有純粹的理論”。
我國新一代法學家們提出了與“法教義學”相對的“社科法學”概念,試圖將法社會學、法經濟學、法律心理學、法律認知等各種理論問題與研究都納入到新的學科領域中,也取得了可觀的成績。但仔細檢視既有的成果,其中運用定量分析的研究寥寥可數。21世紀初期,以白建軍、左衛民等為代表的刑事法學研究領域的學者最早開始運用實證研究方法開展實證研究,白建軍(1999)抽取了100個金融詐騙案例進行分析,指出定量研究可以發現諸多肉眼觀察不到的關系,也有助于對犯罪原因的深入探索。隨著裁判文書網上公開的深度和廣度日益加深,學界在研究方法革新方面呈現出一些可喜的脈動。馬超等(2016)對裁判文書公開的全面性、及時性及其內容的妥當性進了大數據層面的綜合考察;唐應茂(2018)運用定量分析研究外部因素是否以及如何影響司法公開程度;喬仕彤、毛文崢(2018)整理了2014-2015年568份征收和拆遷行政判決書,通過回歸分析比較了公共利益、合理補償和正當程序在約束地方政府征收權上的不同效果;習超等(2018)檢驗了證券監管機構人員離任后進入上市公司擔任董事、監事、高管職務對證券監管執法行為和結果的影響。此外,陳衛東及其學術團隊(2012)首次將實驗方法運用于刑法研究領域,通過綜合比對與配對測試隔離式量刑程序的實施效果,從而探究隔離式量刑程序的可行性。王祿生(2018)對超過303萬份一審刑事裁判文書進行了自然語義挖掘,探討了2012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實施后刑事程序方面的變化??傊覈跀祿c定量分析的法學研究尚處于初步階段,如何立足于中國法治現實,采用科學的研究程序和分析方法邁入法學研究的基本題域,還有相當的發展空間。
質言之,法學實證分析作為計算法學的“前身”,基本的研究范式發端于美國,爾后逐漸蔓延于歐洲(見圖2),個中包含的理論期待、理論資源、研究進路、研究方法等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法學研究的可能空間,并且在揭示客觀現象、探索因果關系方面彰顯出獨特的優勢。相形之下,囿于學術研究傳統和學科發展階段的限制,中國在計算法學研究方面還處于相對滯后的狀況,基于大數據的法律研究也還處于探索階段,一些研究的方法和過程是建立在某些誤識上的。如何與國際法學界進行有效的“接軌”,積極借鑒和吸收國外前沿發展成果并在方法論層面形成自覺,是今后我國法學研究中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
二、計算法學研究的展開維度
如上文所述,廣義來講,計算法學主要是從法律實證分析的知識譜系發展而來的。法律實證分析的學理淵源在一定程度上又來自20世紀上半期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傳統社會科學“不約而同”的跨學科探索以及由此生發的司法政治學、法社會學、法經濟學等新的學科領域。本節主要探討司法政治學和法社會學(以及相對獨立的犯罪學)(見圖3)。
司法政治學的研究迄今積累的成果頗豐,多重理論界說與爭鳴主要是圍繞司法決策過程展開,逐漸形成了挑戰傳統法律模型 (legal model)的態度模型(attitudinal model)、分權模型(又譯作策略模型strategic model)和更關注宏觀制度的制度主義模型(institutional model)。
(一)態度模型 (Attitudinal Model)
20世紀20年代,在法律現實主義運動和政治學行為主義革命的雙重驅動下,集合了法律現實主義、政治學、心理學和經濟學核心概念的態度模型得以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態度模型是法律模型的延伸。所謂法律模型是指司法決策主要取決于案件事實和法律文本,更細節的考究法律文本,又可以細分為憲法和法律,立法者原意、先例等。但主張態度模型的學者認為法律模型普遍存在缺乏解釋力、不可證偽等問題。態度模型強調個人偏好在司法決策中的意義,認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主要是根據自身態度取向和價值判斷來審理案件的。如前文所提及的,Pritchhett(1949)是態度模型的先驅,率先提出法官的個人價值偏好對司法決策的重要影響。Schubert(1965)進一步將法官的政策偏好簡化為自由與保守(秩序)的意識形態譜系,從態度偏好的維度度量法官具體的裁判行為。舒伯特曾將古特曼量表、因子分析運用于法學研究領域,通過統計分析將法官的判決進行類型化分析,以此探究大法官態度的變化。
態度模型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直主導著司法政治學研究,其核心關切是如何衡量法官態度。早期研究主要以法官的社會背景或個人特征等變量表征法官的態度立場,比如Ulmer(1970)以法官的宗教信仰、出生家庭、政治出身等作為表征法官社會背景的自變量,以法官的投票結果作為因變量,認為法官的投票行為很大程度上是由法官的社會背景所決定的。Danelski(1966)對大法官任職前的公開講話進行了文本分析,以此測量法官的態度立場。Nagel(1964)通過問卷調查的方式,收集了119份法官的問卷資料,分析法官對于不同政策的價值趨向以及過往任職經歷與司法判決之間的關系。也有學者通過法官的投票記錄來辨識其基本的態度立場,Segal和Cover(1989)以1953-1988年涉及公民自由案件的法官投票記錄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回歸分析證實了法官偏好與其投票行為的相關性。
但這些早期研究、特別是用法官前期判決來測量法官態度的方法,難免陷入“用表決決定態度,再用態度解釋表決”的循環論證。Segal和Speath改用外部標準,如提名大法官的總統所屬的黨派、被題名時四份主要報紙的相關評論、大法官在下級法院任職時的早期表決等來測量法官的意識形態。兩位學者在《正義背后的意識形態:最高法院與態度模型》一書中用法官態度系統檢測,闡釋了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程序、意見撰寫分配、實質判決等制度,并且圍繞態度模型理論進行了系統的論說和闡釋。
法官的政策偏好是固定不變的么?司法能動主義似乎說明事實并非如此。以Martin為代表的學者提出了新的測量法官態度的方法。Martin(2002)運用馬爾可夫鏈蒙特卡羅方法(Markov chain Monte Carlo methods)擬合了1953-1999年美國最高法院所有任職大法官態度的貝葉斯測度模型,研究結果表明,多數法官并沒有恒定的態度理想點(ideal point),法官的態度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此后,Martin(2007)運用數理模型再次印證了這一觀點,認為法官的態度取向決定著法官的任職和此后的司法行為,但是這樣的意識偏好并非穩定,也會隨著時勢的變遷而改變。Martin(2012)進一步建構了司法決策模型,通過實證分析表明,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對支持哪方當事人也有自身的偏好,而且當法官不滿意其他法官的觀點時,也往往可以自由的寫出自己的偏好傾向,不受外部壓力的影響。
隨著社會科學的發展,態度模型的相關研究在方法意識、方法內容和方法價值方面正在經歷著深刻的變革,態度模型的研究議題也不斷邁向縱深。Glynn與Sen(2014)討論了法官的個人經歷和心理因素在多大程度上會影響到他的裁判決定。該研究對美國上訴法院224名法官審理的1000起與性別有關的案件進行了分析,發現與家中有兒子的法官相比,有女兒的法官在性別問題的投票上更加有女權主義傾向,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同理心在法官裁判中的重要影響。
(二)分權模型(Strategic Model)
態度模型挑戰了法律模型的主導地位,將法官的價值偏好而非單純的法律文本(案件事實)看作是理解司法決策的重要線索,然而,法官投票一定是真誠的么?分權模型挑戰了態度模型這一潛在的假設。廣義上的分權/策略模型將法官看作是政治行為者之一,其行為受到政治場域中其他行為者的影響與制約。本節主要探討在權力分立與制衡的場域下對法官決策的研究,下一小節(制度模型)探討更廣意義上的策略模型,亦即影響法官決策的內外部制度因素。
Marks(1988)是分權模型的先驅者,他指出在權力分立與制衡的制度安排下,司法行為受到其他行為者、如總統和國會的制約,一般情況下,美國最高法院會通過策略的(不真誠的)行為順從立法者意見,以防止自己的判決被國會推翻。Spiller和Gely(1992)第一次實證檢驗了美國最高法院在勞動關系領域中決策的策略性考慮,該研究先后收集了1949年以來美國最高法院的所有決定、最高法院民主黨人的比例以及美國勞工協會(ADA)的分數等數據,驗證了國會與法院互動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司法策略。Ferejohn和Weingast(1992)以及McNollgast(1992,1994)等又進一步在理論上證成了立法機關對司法決策的影響。
此后分權模型的拓展主要來自對分權與制衡的制度安排的理解,由此,司法政治學與議會政治產生了緊密的勾連。在美國式參眾兩院分享決策權,同時總統擁有否決權的制衡體系中,究竟誰擁有在某些政策議題中的最終話事權——是參眾兩院的中位投票者(floor median voter)、專業委員會的中位投票人(committee median)還是擁有否決權的總統?Segal等(2011)推導了諸多博弈模型,并采用1954年到2004年美國最高法院的司法審查案件,在控制法官態度的前提下,驗證了雖然法院并不總是理性估計議會推翻其判決的可能,但在法院與其他行為者政策偏好差距較大時,法院傾向于約束自己的行為。
態度模型與分權模型孰優孰劣?雖然兩派學者之間不乏分歧甚至直接爭鋒,但多數學者都承認兩個模型之間存在相當的互補性。在司法權保障較好的司法環境中態度模型極具解釋力,而在缺乏法治傳統的轉型社會,分權模型則具有更強的解釋力。Iaryczower等(2002)對阿根廷1935-1997年間1646件涉及到政府司法審查的案件進行了分析,驗證了法院的策略性選擇,在總統可以控制議會的情況下法官判決政府敗訴的可能性降低,反之則增強。Helmke(2002)以分權模型為基礎,并以阿根廷最高法院1976-1995年間7562項法官裁決意見為分析數據,發現即便是在缺乏司法保障的國家,法官也會判決政府敗訴。法官的判決與政府的選舉情態相關,在政府相對軟弱的時期,判決政府敗訴的比例會顯著增加,從而產生逆向的法律-政治循環。類似的,Epstein等人(2001)通過模型假設對俄羅斯憲法法院進行了分析,指出隨著俄羅斯政治環境趨向統一和穩定,憲法法院對政治機構趨向于順從。
(三)制度主義模型 (Institutional Model)
嚴格說來,制度主義模型也屬于更廣泛意義上的策略模型,制度主義同樣強調制度環境對法官行為的規范與限制。外部制度環境為法官追求政策目標提供了基礎的秩序,內部制度結構要素也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法官決策的動力。早期以Robert Dahl和Martin Shapiro的研究為代表,Dahl(1957)側重于分析制度本身而非法官個體,認為美國法院多數情形是與其他政治聯盟站在一起的,美國的政治體系是多種利益團體相互合作的結果。Shapiro是司法政治學的重要先驅,主張法學研究不應該僅僅局限于案件本身,還應該注意到法院的政治功能,以及在政治體系中結構性位置(Shapiro, 1963),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之間既是競爭關系,又是互補關系(Shapiro, 1968)。司法權力同樣受到政治體系的限制,法院可以通過議會多數派和上訴機制了解民意,從而實現更為精細的社會控制(Shapiro, 1980)??傊贫戎髁x強調制度塑造了司法行為的目的和意義,透過制度考察司法行為,可以進一步理解司法行為的行動邏輯。在一定程度上,關于制度主義模型的研究可以從內部制度和外部制度兩個維度展開。
內部制度研究側重于強調法院系統內部的決策以及審級間關系。早期內部制度研究主要集中于美國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之間的互動與合作。在大法官共同裁決的制度設置下,從案件選擇、投票到判決寫作都充滿了法官之間的互相牽制與策略選擇Owens與Wedeking(2011)對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決意見進行了文本識別和量化分析,研究發現法官書面意見陳述的詳略程度往往受到其他法官意見的影響。研究者在下級法院決策過程中也同樣發現了策略性行為。Miller與Curry(2017)通過對1995-2012年間美國上訴法院多個法律領域案件進行了回歸分析,發現專門研究特定法律領域的法官更加傾向于作出符合其態度偏好的決定,此外,當合議庭中有專家型法官時,其他法官的投票結果往往與他們保持一致。這一結論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專業化法官在許多法律政策領域具有潛在的影響力。類似的策略性互動也同樣發生在美國陪審團決策過程中。Lynch和Haney(2011,2015)先后兩次進行模擬陪審實驗,發現經過陪審期間的協商和討論,大部分的陪審員都改變了自己的最初的選擇,陪審團的人員構成、內部情緒氛圍、協商討論的模式等均是影響陪審員決策的可能因素。
在不同層級的法院之間也存在策略性行為。具體來說,上級法院和下級法院之間的存在一定的委托代理(Principal-agent)關系,上級法院判決確立的法律原則是否一定得到下級法院的遵從,在下級法院漠視上級法院的判例時,上級法院是否可以通過改判或改判的威脅予以規范?Songer(1994)等人以1961-1990年查封和扣押案件(search and seizure)為分析對象,他們發現整體而言上訴法院傾向于作出與最高法院一致的判決,但是上訴法院并非對最高法院絕對服從,由于案件事實的復雜性,上訴法院也會對最高法院的判決進行模糊性解釋,從而擴展了表達本院自身意愿的空間。Lax則從最高法院調卷令的角度(certiorari)探討為何最高法院采取四人裁決(rule of four)而非多數裁決的規則決定是否調卷,通過模型建構,他認為四人裁決方式增強了最高法院的策略空間,這種不確定性也強化了下級法院受到的審查以及改判的威脅。
與內部制度主義對應,相當一批研究者探討更廣泛意義上的外部制度,如選舉制度、公民認同等。研究全球司法治理現象(judicialization)的學者們認為執政的政治精英在面臨不容樂觀的選舉前景時,傾向于向法院賦權從而尋求政策議程的長期化。Ginburg(2003)探討了東亞國家與地區的憲法法院發展,提出了“保險理論”的解釋框架,認為政黨的分立以及政治不確定性會影響憲法法院權力的行使。類似的,Finkel(2005)都用墨西哥的政黨輪換案例探討司法改革進程與司法權行使之間的關系,認為政治機關之間的分權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司法系統運行的有效性。
還有研究者進一步將公眾輿論引入司法決策研究。Vanberg(2011)在考察德國立法與司法關系的博弈模型中加入了議題透明度的考量,發現議題透明度可以顯著增強司法權。通過嵌入式實驗調查對美國最高法院的合法性進行了討論,發現政治贊助和攻擊性的廣告會削弱最高法院的合法性,而政策聲明或者以某種方式作出決定的聲明,并不會對法院的合法性造成影響。Canes-Wrone等(2014)研究了法官選任制度對司法判決的影響,通過對1980-2006年間州最高法院判決的2000多起死刑案件和12000多項司法決定的分析,驗證了在不分黨派選舉和再選制度中,法官面臨著維護死刑判決的巨大壓力,法官需要對公民意見作出反應。此外,公民投票對司法行為的影響只在利益集團開始錨定法官作為其戰略目標時才會顯現出來。Madonna等(2016)對1967-2010年的總統政策議程項目(presidential policy agenda items)和參議院每天通過的議案進行編碼,探討美國最高院大法官提名背后的政治博弈。經由描述性統計分析、離散形式的風險模型(Discrete Hazard Model)等檢驗方式,證明總統對最高法院提名人的公開支持發言往往會使重要政策通過的可能性降低。
由是觀之,上述三種彼此競爭的理論模型分別在各自的理論框架內挖掘出特定的分析維度和技術路線,對計算法學研究的展開具有相當的啟示意義(見圖4)。在方法論層面,三種模型都接受了行為主義所提示的研究范式和理論預設,數理模型、科學量化分析成為了主要的研究技術。總之,態度模型、分權模型和制度模型之間的對立和分歧不僅規定了特定的研究取向,更為重要的是,它們構成了司法政治學的知識脈絡和思考傳統。
(四)深嵌于犯罪學與法社會學中的計算法學
犯罪學和法社會學的研究是另一個認知計算法學研究場景的重要面向(見圖3)。就學科特征而言,犯罪學以減少、控制和消滅社會犯罪行為作為理論建構的邏輯起點和價值追求,它脫開了法律條文編織的概念框架,試圖從社會基礎視角觀察、研究整體的犯罪現象;而法社會學試圖將法律現象視為社會現象,并置于社會學的研究框架內進行考察,其主體思維方式可以概括為整體性思維、民間立場、經驗研究和法益分析。從某種意義上講,兩個學科的基本面向也是聯系在一起的,經驗性和實證性的學科基因使犯罪學和法社會學在研究過程中需要整合調動多重方法論資源,從而對法律事實和法律制度形成整體性、綜合性和科學性的認識。從既有的研究成果來看,數理模型和計量研究方法已經不同程度的運用于這兩個學科領域的研究中,然而囿于篇幅所限,本文難以對犯罪學和法社會學進行全面系統的梳理,故作者僅就部分代表性的研究進行分析,重在推介這些研究在方法技術上所展開的嘗試。
1.圍繞犯罪學展開的實證研究
西方犯罪學興起于19世紀,是在社會調查統計活動中發展起來的,此后逐漸轉向犯罪社會學。蓋里(1833)對1825-1830年的數字材料進行統計分析,發現犯罪率高發的人群主要集中在25-30歲,認為貧困僅是犯罪成因的次要方面。統計學家凱特勒(1829)對犯罪行為的統計分析成功預測了1830年法國發生犯罪行為的總數和種類。他的研究還發現年齡、性別、氣候、人種與犯罪有一定的相關性,南方更易發人身方面的犯罪,而北方易發財產方面的犯罪。邁爾(1867)發現谷物價格的變動和犯罪率之間具有顯著的相關性。羅伯特(1863)在《愛爾蘭的事實和維克菲爾的數字》一文中發現“現存犯罪階層”導致了習慣性犯罪,“犯罪是自行繁殖的”。經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犯罪學自產生以來就蘊含著“計算”的基因,并且為此后犯罪社會學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基礎。
19世紀中葉以后,實證犯罪學派開始興起。與古典犯罪學派相比,實證犯罪學倡導以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相結合的理念解釋犯罪,并且肯定了某些客觀因素對于生成犯罪所起的決定性作用。實證犯罪學派強調對經驗事實的觀察與分析,并傾向于運用量化分析和統計方法論證犯罪學的基本命題。龍勃羅梭(1876)對1279名意大利罪犯的人體測量和相貌分析,發現罪犯與正常人在生理構成上有很大不同,并由此提出了“天生犯罪人”的觀點。菲利(1881)根據大量的犯罪人類學和犯罪統計資料,指出不能僅從生理因素的角度解釋犯罪,自然因素和社會因素也是影響犯罪生成的重要因素。加羅法洛(1885)在龍勃羅梭研究的基礎上,對犯罪人作了進一步類型劃分,亦即“自然犯”和“法定犯”,并指出這兩種犯罪產生的原因是不同的,應以不同的對策來應對??傊?,實證犯罪學派先驅們開創的實證研究方法逐漸成為犯罪學的基本研究方法,即使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也依舊延承著這樣的研究風格,以下試舉幾例縷述之。
犯罪趨勢變化及其因果性解釋是犯罪學研究的重要方面。美國進入90年代后,犯罪率驟然降低。諸多學者對這一現象給出了不同的解釋,Donohue III和Levitt(2011)通過匯集多方面數據證明了聯邦最高法院1973年判決墮胎合法化是美國整體犯罪率降低的重要原因,因為法律一旦禁止墮胎,孕婦則會不得已將孩子生下來,孩子可能無法接受更好的教育,那么潛在的犯罪率會提升。對于這一現象,也有學者識別了其他的原因, Wright等(2017)收集了美國某地從1990年到2011年每月的犯罪數據,綜合考察了美國實施電子福利支付系統(Electronic Benefit Transfer Program)后金融犯罪率的變化,研究發現非現金化的支付方式是犯罪率降低的重要因素。
如何有效的預防和治理犯罪,也是犯罪學研究的重要課題。Cohen(2018)運用量化分析方法對性侵案件進行研究,旨在分析聯邦定罪后風險評估工具(PCRA)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準確預測性侵罪再犯的可能,這項研究的數據來自于94個聯邦司法轄區,其中包括了5437名被判性侵犯罪的男性罪犯,這些罪犯均被監管釋放或者判決緩刑,并且都接受了PCRA的風險評估。通過比例風險回歸模型(Cox Regression)、敏感性和特異性分析等量化分析方法,證明PCRA能夠準確地預測罪犯的再犯行為,包括重罪或輕罪、暴力罪和緩刑,同時,研究也指出了PCRA的局限性。Fagan與Piquero(2007)的研究收集了大量青少年犯罪樣本,并且對他們進行了持續兩年的定期訪談。研究發現法律社會化和理性選擇往往會影響到青少年的犯罪模式,當犯罪的風險和懲罰的力度提升后,相應的犯罪率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降低。研究者認為程序正義而非理性選擇是法律社會化的基本前提,心理健康和發育程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犯罪成本和風險對犯罪行為的影響。
青少年犯罪是世界各國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由此也產生了大量的理論成果。Longshore(1996)運用實驗研究法對623名犯罪人員進行了研究,研究發現冒險性和沖動性是預測暴力犯罪最為重要的維度。Peter和Lagrange(2003)以加拿大2000名學生為研究對象,經過問卷調研和實證分析,驗證了青少年犯罪的緊張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的基本假設,認為低度的自我控制是青少年犯罪的重要原因。在方法論推進的意義上,Osgood(2000)主要介紹了如何將統計學上的泊松回歸模型運用于分析總體犯罪率。為了說明這種研究方法的優劣,Osgood用泊松回歸模型分析了四個州中264個非大都市縣的青少年搶劫案逮捕率,泊松回歸的負二項變量有效地解決了一般最小二乘分析中常出現的問題。
2.圍繞法社會學展開的實證研究
如前所述,法社會學是一個議題廣泛,方法論多樣,與各社會科學領域普遍掛鉤的學科,這也導致了法社會學議題的分散與理論在一定程度上的“瑣碎”。本節沿用了季衛東老師“經驗主義”與“功能主義”的論說方式,試圖從法律與司法在法社會學研究中的位置——自變量還是因變量對紛繁的法社會學研究做一個掛一漏萬式的簡述,側重法社會學文獻對計算法學發展的助推作用。
從學科發展史來講,法社會學“主要的奠基人和宏觀理論都來自西歐,但是饒有趣味的是這一學科在美國比在其他國家更加繁榮?!睓C械論時代法社會學創始人之一貢普洛維奇(Gumplowicz)繼承了實證主義社會學傳統,首次提出把法學作為社會科學的一個分支,并且力主法學是一門社會科學。20世紀20年代以來是法社會學的重要建設時期。法律現實主義是這一時期最為重要的思想流派之一,這一時期的法社會學研究更加務實,更加向實證主義靠攏,倡導運用實用科學技術研究法律現實問題,被視為法學界的“激進之翼”。布蘭代斯(1908)以大量數據事實為研究對象,確證了工人長時間勞動與健康具有顯著的相關性。龐德主張重視法律的實際運行效果,提出了“書本上的法律(Law in Books)”和“行動中的法律(Law in Action)”的區分,從而促生了早期法社會學研究中”差距研究“(gap studies)。弗蘭克(1974)強調法律的不確定性,并認為法官的個性、脾性、偏見和習慣等常常決定了判決結果。羅伊溫格(1949)最早提出了“量化法學”的概念,主張要將量化思維融入法學分析中??傊?,法律現實主義以及后期的法與社會運動秉持以事實為中心的研究方法,傾向于運用數理統計、模型建構的方法開展研究,強調法學研究的精細化和實證化。法律現實主義所嘗試的方法論創新,無疑為計算法學的建構與發展提供了豐厚的知識基礎與方法論資源。
新晉的法社會學發展并沒有脫出”經驗主義”和”功能主義“二分的框架。所謂功能主義,是指主要把法律作為進行社會控制的工具,從而在分析中把法律及其實施看作是研究的自變量。而所謂經驗主義,是指法學領域中基于可以驗證的客觀事實的研究,在本節的討論中,我們特別關注將法律及其實施看作是因變量的研究。
一方面,從經驗主義視角,將法律及其實施作為因變量的研究。這一脈絡的文獻共同關注影響法律及其實施的因素。Cane-Wrone等(2014)探討了影響立法效果的因素。這項研究搜集了1973-2000 年間美國平等就業委員會提交的所有關于就業歧視指控的數據,研究發現法官的選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反歧視立法的司法實施,以任命方式選任法官的州對種族、年齡、性別的歧視相對較少。Rorie (2018)重點討論了在何種情形下企業會遵守法規。作者運用了階乘的調查方法(Factorial Survey Methods)檢驗企業合規與否和專業人士對程序正義和合法性認知的關系。研究發現,只有在企業管理者與監管當局有直接接觸時,程序公正和合法性對企業合規才有促進。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程序正義理論需要微觀層面的互動。
資源與權力在訴訟中的表現如何?Galanter在1974年發表的經典論文區分了經常打官司的“重復訴訟人”(repeat player)與很少打官司的“一次性訴訟人”(one-shotter),他認為前者與后者相比在訴訟中具有明顯優勢,因為前者更容易獲得律師等法律專業人士的服務,而且在不同案件中選擇性的投入不同的精力和資源,一次性訴訟人卻沒有這樣的選擇。這一理論在過去幾十年中引發了大量的實證研究,在不同類型的法院乃至不同國家都得到了驗證。賀欣等(2013)對上海法院2724件判決做了梳理,發現資源貧乏型當事人不僅贏得更少,而且輸贏之間的差距很大。賀欣等進一步假設這種差距不僅來自于當事人之間的資源不平等,更來自于法律的偏差以及法院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Ang與Jia(2014)的研究部分驗證了賀欣的假設。兩位作者利用中國3980家私營企業數據分析民營企業會采用何種方式解決商業糾紛,經由非線性回歸模型(Nonlinear Model),研究發現有政治關聯的企業更傾向于通過法院訴訟而不是通過非正式的渠道解決糾紛,其內在動力在于政治優勢(Know who)而非知識優勢(Know how)。
種族、民族等社會因素影響社會公正么?King(2010)探討了法律職業多樣化構成對刑事正義的影響。研究運用分層線性模型(Hierarchical Linear Modeling)對 1990-2002年州法院處理統計調查(SCPS)的5萬多件案件進行了分析,發現隨著區域內黑人律師數量的增加,白人和黑人在量刑上的差距會逐漸縮小,法律職業的多樣化在一定程度上會緩解因種族和民族差異造成的量刑差異。多數民族會歧視少數民族么?Corren(2017)等分析了以色列國家法草案,研究并沒有發現多數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偏見,相反,國家法律反而對不同少數民族產生了溢出效應。
另一方面,從功能主義的角度,將法律及其實施作為自變量的研究。這一脈的文獻主要探討法律與司法的社會效應。Gallager(2006)研究了上海的勞工法律動員,指出了中國法律意識的“知情去魅”現象,一方面普通民眾熱衷于運用法律知識維護自身利益,另一方面又對法律動員的效果感到失望,但這種失望并沒有使他們放棄行使法律武器。Whiting(2017)藉由準實驗研究方法進一步探討了中國的法律意識問題。作者在被選為實驗組的縣進行了為期一年的普法宣傳活動,對照完全不施加任何干預的控制組,發現普法宣傳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當地居民對地方政府的信任,當然,這種正面效應會隨著政府層級的降低而遞減。
法治環境如何影響經濟發展?Porta(1994)以49個國家為樣本進行了定量研究,發現對投資者法律保護力度較弱的國家(憑借法律規則的性質和執法的質量來測量),那么市場的規模也會相對較小,這個結論同樣適用于股票和債券市場。法國就是這樣的典型代表,與其他普通法國家相比,法國的法律對投資者采取最弱的保護力度,同時相應地也擁有最不發達的資本市場。
綜上所述,無論是司法政治學,還是法社會學與犯罪學,它們在方法論層面的努力與嘗試,在根本上確立了計算法學作為社會科學領域內一門分支學科存在與發展的基礎,使得法學與社會科學其他學科形成了緊密的互動。計算法學力主的法學“科學化”的基本立場,也在相當程度上預示著實證法學研究的未來發展方向。同時,在之前“掛一漏萬”式的綜述中,我們不難看出,前述各交叉學科分享了同一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從不同的學科議題切入法律實證分析,但在核心變量的衡量方面有著相當的差異,仍有進一步融合的可能,而這正是大數據時代計算法學發展可資期待的前景之一。
三、計算法學研究的研究層次和發展脈絡
如前所述,社會科學和計算科學研究方法已經不同程度地貫穿于法學研究中,使法學研究穿越了規范研究的藩籬,在基礎規范和制度事實之間的關聯互動中,法學研究的議題領域和分析層次也得以延伸和擴張,并且在學科發展中逐漸形成了科學、客觀的風格、品味和特色。那么,在大數據與計算科學蔚然發展之際,相較于傳統法學研究,計算法學學科體系的建構和整合的實踐中呈現出怎樣的格局特征和發展脈象?基于計算社會科學的分析方法在推動法學研究方面發揮了怎樣的作用?計算法學發展的動力基礎有哪些方面?從現有的研究狀況來看(見圖5),可以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研究方法層次:方法運用趨向科學成熟
在斑駁豐富的學術狀況中,計算法學逐漸形成科學穩健的方法論框架。這些方法論框架有助于面向司法運行實態進行結構性與整體性的分析,評估現況、分析走向、預測趨勢,并為深度認知法治發展提供了有益的參考依據。從目前學術發展狀況來看,隨著方法論技術的不斷提升,計算法學正在逐漸實現從封閉式思維到開放式思維、從單案例到海量數據、從片段式探索到系統性分析、從描述性研究到因果性解釋、從單一研究方法到混合研究方法等方面的遞轉與發展,其分析工具和技術手段亦日趨專業成熟。從既有的文獻來看,在龐大數據來源的支持下,各種前沿的統計模型、計算機模型、形式模型已經在認知、解釋和預測法律行為和司法實踐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在法官決策方面,Ethayarajh等(2018)利用文本挖掘技術對1950-2010年印度最高法院作出的48079件判決進行識別與分析,試圖探討超過半數的最高法院判決不援引先例的原因,研究發現即使是不援引先例的案件也依然受到先例影響,普通法仍然在發揮作用。多數判決不直接引用先例的原因是時間與資源方面的限制。在司法政策評估方面,Wang(2017)采用準實驗研究的方法,收集了1998-2013年間4275件上市公司商業訴訟數據,巧妙的利用了2008年最高法的司法政策調整,并以此為分割線將研究樣本區分了實驗組和控制組,經由雙重差分法(Difference-in-Difference)檢驗了利益集團俘獲的層級性(relative capture), 研究發現國有企業在上級法院更容易勝訴,而非國有企業在基層法院更容易勝訴。在犯罪防控預測相結合方面,Berk等(2016)結合大數據分析技術探討家庭暴力案件審訊前被告人是否可以保釋問題。他們的方法成功預測了90%的再犯案例。此外,實驗方法也更多的運用到相關研究中,Lynch和Haney(2011)運用了模擬陪審團實驗的研究方法,他們將539名參與者隨機分配到100個小陪審團中,研究發現相較于女性和非白人陪審員,白人男性陪審員更可能判處黑人被告死刑,研究者認為這樣的傾向性是多個要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包括陪審員的個人特質、陪審團構成的差異以及審議程序。2015年,兩位研究者又推進了自己的模擬陪審實驗研究,發現陪審員的情感狀態實則形塑著最終的裁判結果,也進一步證實了種族歧視在死刑審判中依舊發揮著影響。
(二)研究視域層次:三段論推理模式的升級
司法實踐運作,其外在特征主要體現為三段論式的推理模式。得益于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指引,計算法學的研究題域將不局限于概念、判斷、推理等邏輯意義上的規范架構,法律制度與司法實踐將納入到政治與社會的場域中進行分析,那些制約法律解釋和事實認定的構成要素將以不同的研究方式加以辨識,那些影響司法過程和司法政策的外部前提和內部要素也將以不同的研究策略加以廓清,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延伸了我們考察法律推理模式的視角和空間。
在法律邏輯推理大前提生成的維度上,前述司法政治學的學者從態度與策略兩個角度挑戰單純的法律模式;法社會學、特別是法經濟學的學者則或者從更廣的社會題域,或者從法律的目的(公正還是效率)重新審視乃至挑戰既有法學規范。Owens與Wedeking(2011)首次系統的測量了判決意見的清晰度。兩位作者認為法律規范的明晰性與法治建設緊密聯系,因此他們對美國最高法院1983-2007年間的全部判決意見進行了系統檢視。研究發現法官的法律意見的清晰程度是有差異的;清晰度與法官的態度取向無關;所有法官異議都更加清楚,以微小優勢勝出的多數人意見也更清楚;在刑事訴訟案件中,大法官們的意見表述更清晰。
在法律邏輯推理小前提的建構維度上,聚焦于法官決策的司法政治學挑戰了案件事實與判決結果之間的當然聯系,態度、分權程度、乃至司法系統內外部制度等都會系統性影響法官決策。前述法社會學研究也揭示了其他案外因素的影響,如陪審團的情緒氛圍、訴訟參與人的能力(party capability)、種族、民族因素等。對于司法場域內的司法技術規則和三段論推理模式的研究,伴隨著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向精致化、多元化和科學化的發展,也將會邁向全新的研究發展階段。
(三)學科進路層次:數據驅動與算法驅動多維推進
計算法學在與其他相鄰學科“競合”發展中,逐漸形成了多維的邏輯進路和驅動方式。計算法學作為計算社會科學的支流,其學科發展同樣依賴于數據驅動和算法驅動的雙重影響,兩種驅動方式均在不同維面和脈絡上探尋著法學研究的問題意識和處境判斷,并且在因果關系的把握中重塑著法律規范的事實基礎。在數據驅動方面,前述諸多研究經歷了從案例研究,小數據研究到大數據研究的歷程,新的量級數據的出現使得我們可以系統的檢視既有理論,推進法律實證分析中進一步的學科融合。在算法驅動方面,前述研究大量運用了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包括統計分析,因果關系識別,隨機試驗,博弈分析等。Ayal和Kenan(2010)采用隨機自然試驗(Randomized Natural Experiment)的方法巧妙的識別了種族差異與司法偏差的關系,兩位作者巧妙的借助以色列法院在周末隨機分配案件的設置,避免了過去研究中選擇性偏差,特別是因為遺漏變量導致的偏差。他們發現法官假釋決定中存在系統性種族偏見。但這種偏見并不影響監禁時間。隨著新興研究議題的不斷拓展,數據驅動與算法驅動時常在法學研究的不同題域和層次上達成基本默契,并且在計算法學的理論建構和問題闡釋上彼此也形成了互賴關系。
(四)研究方式層次:法學研究的跨學科合作趨向
計算法學是建立在量化分析和多元技術積累之上的學科,計算法學的方法論特征與學科意涵,決定了其研究本身包容了復雜且多樣化的立體性課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進一步整合不同學科資源的現實需求。Liebman(2018)認為中國的司法公開為法學或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契機,運用計算機挖掘和識別海量裁判文書中的重要信息,無疑需要跨學科知識和人才的集聚。Levitt(2011)等運用文獻計量學的研究方法分別識別了1980年、1990年、2000年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的跨學科演變,研究發現法學領域跨學科研究也呈現出波動上升的趨向。將其他學科的研究思維和方法論特征寓于法學研究范式中,推動法學與其他學科的對話與合作,這對于計算法學的發展具有尤為重要的現實意義。
四、計算法學在我國的初步展開:從實踐應用到人才培育
正如上文所探討的,從學科發展的意義上講,中國計算法學在當下大抵處于初期成長階段,雖然目前學界初步形成了以法律現實問題為邏輯起點、以數據資源為分析基礎的方法論自覺態勢,但是既有的知識儲備和技術條件難以滿足急劇發展的時代訴求,也不斷面臨著來自分析方法和思維模式的雙重叩問,何海波(2018)指出,“對局部裁判文書的手工統計是目前最為流行的方式”。但是,當學界還在來勢洶涌的大數據狂潮面前“躊躇猶疑”之時,法律實務界追摹大數據前沿的腳步儼然稱得上是“鏗鏘矯健”,圍繞法治建設的應用大數據技術已然全面展開,立基于大數據、信息化的發展理念也逐步深植于法律各個領域內,業已形成了自身的發展生態(見圖6)。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計算科學、大數據技術在法律實務界的實踐與應用,也為計算法學的學科建構提供了更多的經驗鏡鑒和現實指引。更進一步講,全新的時代課題也在一定意義上刺激了高校不斷調整自身的人才培養模式和目標,并力圖整合內外優勢資源,全方位推進多專業滲透的復合型人才培養模式。
如何將大數據科學納入到國家治理現代化發展的情境下,使科學化、系統化的治理手段成為法治建設的優勢話語,這是社會各界尤為關切的議題。2016年7月底,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綱要》,將建設“智慧法院”列入了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智慧司法旨在將現代科學技術、大數據思維寓于司法工作中,目前,浙江、江蘇、山東、貴州等多個省份依托大數據、云計算、神經網絡、機器學習、人工智能等現代科技方法,已經初步建設了業務和管理平臺,并且具備了數據匯聚、業務集成、智能分析、研判處置、工作監督等核心功能,并且致力于實現智能化辦案、智能化管理和智能化服務。在智慧檢務方面,2017年7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檢察大數據行動指南(2017—2020年)》,確立了檢察機關要遵循科學化、智能化、人性化三大原則推進智慧檢務建設。目前,覆蓋全國四級監察機關涵蓋司法辦案、監察辦公、監察決策支持等服務在內的電子檢務工程“六大平臺”已經初步建成,全國四級監察機關3600多個檢察院、20多萬名監察人員也籍此實現了信息互聯互通,實現了計算科學與檢查工作的有效融合。
以華宇、國雙、元典、把手科技、科大訊飛、冪律等為代表的數據科技公司,也不斷開拓云計算、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在法律領域的應用,深耕于自然語言處理、數據挖掘和分布式計算等技術,開發了法律大數據分析系統、智同案智能推送系統、知識產權案例指導服務平臺、智能語音庭審系統、智能文書生成系統、類案文書預警系統、司法數據可視化平臺、司法輿情系統等。目前諸多數據工作已經和司法機關、高??蒲性核_成合作協議,試圖打造法律大數據與人工智能領域的產學研用一體化體系。
鑒于計算思維在法學研究中的應用尚處于起始階段,立基于傳統規范解釋的單線思維邏輯在一定程度上會遮蔽法律認知視野。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強調:“加強司法大數據研究,加快‘智慧法院建設,急需培養一批高素質人才”。那么,如何突破學科界限性思維,實現多學科知性體系間的有機滲透,培養具備數據分析技術和法學理論基礎的跨學科、復合型人才委實成為一項重要的現實課題。有鑒于此,肇源于計算法學學科發展所面對的沉荷,亦出于更為深遠的實踐應用動機,各個高校在原有學科體系的范疇架構上,以培養法律和前沿科技交叉融合的多學科背景綜合性人才為主線目標,開啟了一系列課程教學改革。
清華大學試圖改革現有教學和科研機制,2018年設立了“計算法學全日制法律碩士”項目,在原有法學課程設置的基礎上,增設網絡、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等跨專業課程,旨在培養熟練掌握信息技術和法學理論的復合型、國際化高端法律人才,從而更好服務于國家大數據戰略、人工智能戰略和相關學科建設。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在法律+科技教學領域進行改革,開設了一系列跨學科課程同上注。中國政法大學也建設了法治信息管理專業。2018年7月,四川大學計算機學院、數學學院、法學院聯合開辦的“法律大數據分析”課程,講授機器學習、深度學習、人工智能的司法應用等內容,并展示了法律與大數據結合的理論基礎與應用前景。東南大學法學院依托自身“司法大數據基地”,在開展大數據研究的同時,也培養了相應的復合型人才。各大高校在計算法學學科建構方面所進行的自覺努力,既承載著國家數據戰略的宏偉發展藍圖,也在一定程度上預示著未來法治發展方向。
五、簡單結論與延伸討論
計算法學的興起與發展,其底色離不開大數據與信息技術的時代背景。展望計算法學未來發展,不僅需要了解計算法學的學科性質和發展現狀,還需要從科學客觀的立場出發,將學科發展與方法體系寓于時代課題中。大數據與不同學科知識體系進行融合已經成為趨勢,如果不自足于法學內部封閉性的知識結構,嘗試適度開放法學研究的視野格局,那么,法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完全有能力從自身的知識框架出發對這個時代進行認知和適應,并且在學科發展可以形成頗具自身特點的理論意識與時代感覺。
誠如上文所述,放眼寰宇,計算法學研究已然在世界范圍內的不同議題領域得以延伸擴展,并在科學探究的基本過程中形成了自覺的方法論意識。反觀當下中國,受制于研究主體的知識結構、認知形態與學術研究模式的限制,采用科學計量分析的法學研究在數量方面其實并不可觀,并且有相當一部分研究存在量化數據不足和統計操作隨意的技術缺陷。在實踐層面上,法律實務界已經并且正在持續性的跟隨大數據時代的潮流,大數據和相關技術正在被廣泛地運用于法律多個機構領域中。值得欣慰的是,以清華大學為代表的高等院校已經開始培養兼具計算科學和法學知識的復合型人才,適應時代需要的人才資源開發體系也將會逐漸成型。這樣看來,計算法學在中國未來的發展也是可盼可期的。
在一定意義上講,計算法學是一門不斷追問和關切方法論意義的學科,但是并不意味著法學研究將就此陷入技術主義的濫觴,計算法學及其相關研究范式不會僅僅安置在技術和方法的形式架構之中,問題意識和學理意識依舊是法學研究的靈魂與動力,規范主義的研究傳統依舊在混合研究方法的思維框架內發揮或明或暗的作用。未來計算法學的研究,依舊需要圍繞法治建設形成自身的問題意識,恪守科學客觀的理性立場,推動實證研究方法與法教義學的理性對話;需要增加強化法律數據收集和挖掘能力,更加重視研究設計和研究程序的科學性和嚴謹性,研究者之間應該建立新型的合作模式,推動學術共同體建設,側重多學科背景要素的整合協調??傊?,如何使計算法學更加適切的潛入法治發展的情境,并且以科學的研究方法認識、評價、預測和推進中國法治建設,這委實需要更多聲氣相求的學界同仁戮力耕耘,這也是今后法學研究與理論建構無法繞開的歷史課題。
Computational Law: Developing Dimensions, Trends and Perspectives
YU Xiaohong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 Tsing 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
In the big-data era, the computational legal study expands the scope of empirical legal studies. It takes root in the development of judicial politics, sociology of law and criminology, especially so in terms of research method. It is therefore particularly meaningful to analyze therelevant literature to understand this nascent field. Judging from th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computational legal study has become a field that is increasingly interdisciplinary, driven by both data and algorithms. It is also an emerging and fast-developing field in China. Due to the increasing involvement from research institutes and legal practitioners, it is undoubtedly a promising field.
Key Words: ?Computational Jurisprudence, Empirical Study of Jurisprudence, Big Data, Expansion Dimension
本文責任編輯:董彥斌
收稿日期:2019-11-01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大數據驅動下的政府治理能力建設研究”(項目號:16ZDA059);北京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人民陪審制度與司法民主的北京經驗——基于大數據分析視角”(項目號:19ZGB006);清華大學自主科研計劃項目“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實施效果研究——基于司法大數據分析”(項目號:2019THZWJC48)
作者簡介:
于曉虹(1976),女,山東青島人,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致謝:感謝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系張小勁教授對本文的悉心指導,感謝課題組成員王翔和楊惠、舒怡、馬超等人對本文初稿提供的幫助。當然,文責自負。
①參見于曉虹、王翔:《大數據時代計算法學興起及其深層問題闡釋》,載《理論探索》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