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劉衛國十七歲參加八路軍,英勇頑強,南征北戰,屢立戰功,在槍林彈雨中成長。解放后,他轉業到了地方,任北方大型機械廠黨委書記,投身新中國的建設之中。劉衛國心里明白,派一名軍人去領導一家大型企業,這是另一個戰場,不需要人奮不顧身地拼殺,卻仍然需要人一往無前地拼搏。中國工業非常落后,新中國的建設迫切需要工業推進。
那時廠里有兩位前蘇聯專家,負責技術指導。劉衛國專門安排廠里的技術骨干和一批好學有文化的年輕人,成立技術小組,向專家學習請教。機械生產要是沒有技術含量,那就是造紙老虎?!叭曜匀粸暮Α焙?,專家突然撤走,中國一批項目頓時陷入半癱瘓狀態,北方大型機械廠卻沒有受到影響。劉衛國為自己的遠見和理念感到欣慰,他在廠里公開提出“要造鐵老虎,不造紙老虎”的口號,還讓宣傳科刷在顯眼的墻面上。
他管理工廠明顯帶有管理部隊的思想,紀律嚴明,步調一致,甚至在上下班時大喇叭里反復播放《國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咱們工人有力量》。
干部職工私下里叫他:鐵老虎。
有天吳廠長到他辦公室,談完工作后喝茶聊天。吳廠長說:“劉書記啊,是不是管得太嚴肅,廠里顯得不是很活躍啊。”
劉書記哈哈笑著說:“嚴好啊,嚴有紀律、嚴出效率。”劉衛國是山東大漢,走路帶風,說話有回聲。又說,“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不矛盾呀?我安排工會在做方案,成立各種愛好小組,夜校也要辦起來,適當時間開展文娛和體育活動。宣傳科要把廠報辦起來,作為宣傳學習的陣地。這是我的想法,方案下次黨委會扯一下。干部職工上班要嚴管,下班也要管起來,不能放任自由?!?/p>
“好,書記考慮得十分全面。”吳廠長微笑著說。他是南方人,身材精干,機靈精明。
“你的主要任務是抓生產,隊伍我給你管好。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直接說出來嘛。”
吳廠長搖手說:“沒有沒有?!焙攘丝诓?,說:“你知道全廠私下里叫你什么嗎?”
“叫什么?”
“鐵老虎!”
劉衛國哈哈大笑。吳廠長聽著有點震耳。
“這綽號合我的味口。不過不新鮮,只是多了個鐵字。我在部隊當團長時帶的就是老虎團,戰友私下叫我老虎。”
吳廠長起身給他茶杯里續了水,笑著說:“原來如此?!?/p>
雖然是行武出身,一萬多人的工廠照樣管理得井井有條,還紅紅火火,十幾年時間打造成全國知名企業,劉衛國心里暗暗有點小得意。在省里開會時,分管的副省長單獨跟他說:“最近工作可能會有變動,把手頭的事抓緊處理好,可能是到國家層面協助管工業或者是主管軍工企業,以組織通知為準?!眲⑿l國心潮澎湃,激動地說:“感謝組織信任,一定不辜負組織的希望。”
不久,遍及城鄉的“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濟”運動開始,組織部門找劉衛國談話,他在大軍南下途中有近四個月的時間不知去向,需要交待清楚。
劉衛國臉色鐵青,忍著心中的火,說:“這有什么不清楚的?1947年9月大腿中彈受傷,發炎不愈,10月份組織安排離隊到老鄉家養傷,傷好后就到軍部留守處報到。”
組織要他寫出詳細情況說明,安排外調組去調查核實。
第二天,劉衛國就把情況說明和兩封退回的信一起交給了組織。他實在想不通,養傷是師長親自找地方黨組織安排的,傷好就歸隊,這有什么需要交待?解放后,他給胡大爺寫過兩封信,可不知為什么都退了回來,一封是地址不詳,一封是查無此人。
他又開始給胡大爺寫信。
他一方面焦急地等待調查結果,日夜盼望胡大爺的回信,一方面冷靜地領導廠里的“四清運動”。他沒有召開萬人大會,安排以車間為單位,傳達精神,開展“四清”,有事說事,不搞人身攻擊。
外調組回來了,組織說沒有找到那戶人家,也沒有取到任何佐證材料。
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上,還被無名火烤著。劉衛國說:“怎么找不到胡大爺馮大娘呢?還可以找當地黨組織,也可以找我原來部隊的首長,都可以證明啊。”
鑒于劉衛國是老資格干部,組織再次派出了外調組。
他寫給胡大爺的信又退了回來,地址不詳。他繼續寫信。
組織說,外調組回來了,你的老部隊證明有養傷這回事,但還是沒找到胡大爺。你在哪里養傷?養了多長時間?養傷期間的表現?何時歸隊?這些具體事都沒有證明材料。
“我的情況說明寫得很詳細啊。”
組織說,你自己寫的只能是參考材料,不能作為證明材料。
“這是要把人憋死!”劉衛國捶著桌子說。
組織說,你的問題暫時不定性,組織會繼續調查。
組織認為劉衛國年富力強,能干事有魄力,擬提拔重用,所以也想盡快把問題調查清楚。三個月后,組織第三次派出了外調組,可還是無功而返。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會表態提拔重用他。
那是冬季的一天,天空灰暗,寒風刺骨,啪啪地下著米大的雪子。組織部和廳里的幾位主要領導突然來到廠里,要求他立即召集全體黨委開會。會議只有一個內容:組織宣布,劉衛國停職反省,徹底交待歷史問題。吳廠長主持全面工作。
“服從組織安排?!眲⑿l國表完態,陰沉著臉,咚咚地走出了會議室。
劉衛國回到家里,閉門不出,面壁思過。一頭濃密的黑發變得灰白,反省來反省去,他不知道錯在哪里?更不知道該交待什么歷史問題?革命光榮,難道受傷養傷有過?
他在心里呼喚:胡大爺馮大娘,你們在哪里呀?
2
大隊部的喇叭響了一整天,說的什么大家也沒聽明白。這兩天上工,大家都議論紛紛。都是平頭老百姓,有么事不清楚的呢?幾戶地主早就分了財產和田地,現在和大家一個樣上工。跟著敵人害人的、當叛徒告密的,在解放初就槍斃了。這是要清什么呢?
大隊部設在胡家祠堂,雕花的門窗和隔斷都被打掉,只剩下石墻。四個便壺做的柴油燈掛在兩邊的墻上,黑煙呼呼地往上冒。大廳里站著灰頭土面的三百多人。臺上坐著三個人,大隊書記坐中間,右邊坐著大隊長,左邊坐著民兵連長。大隊書記拍著桌子吼:“莫吵莫吵,開會了。有問題的人主動上來交待,爭取寬大處理?!?/p>
抽煙的、吐痰的、拉家常的、呆站著的都有,就是沒有人上去。
書記又拍著桌子吼:“那就不講禮了,現在開始揭發。揭發一個獎二十個工分?!?/p>
一個外號叫猴子的精瘦男人跳上了臺,大聲說:“我要揭發胡跛子,他有大問題?!贝箨爼浌α耍瑢Υ箨犻L說:“先給猴子記二十個工分?!庇种钢镒诱f,“快說具體事。”
猴子說:“1947年劉鄧大軍南下時,有個解放軍當官的在胡跛子家養傷,后來下落不明?!?/p>
胡跛子心里一驚,做善事也成了問題?有一年猴子去家里偷雞,被他拿著銃槍追了兩架山。他那時還不跛,是后來上山采藥摔了下來,折了腿。他這是在沒事挑事。
書記拍著桌子吼:“這還了得。把胡跛子抓上來?!?/p>
民兵連長一揮手,兩個民兵把胡跛子架了上去。胡跛子不知禍從哪里來,嚇得瑟瑟發抖。連長一腳把他踹在地上,吼道:“你還閃?老實交待問題?!?/p>
胡跛子掙扎著站了起來,指著猴子說:“你不就是偷我的雞被我捉住了,找事報復我?!?/p>
書記拍著桌子吼:“偷雞摸狗的事小,先說這大事。”
“天地良心啊。劉團長到我家養傷是徐縣長安排的,傷好了就送走了。這有么事問題呢?”
猴子問:“有誰證明你把人送走了?” “我當時是想去跟徐縣長說聲,可又聽說徐縣長當時不在這帶活動。直到一年后碰到徐縣長,跟他說了這事,縣長還表揚了我?!?/p>
“說得像真的一樣。那部隊來人為么事沒接到劉團長呢?”猴子又問。
“部隊是來人接過,可劉團長已經走了四五天。”
猴子惡狠狠地說:“你不能證明把人送走了,那就是你把人害了。”
胡跛子突然記起劉團長走時把手槍和軍裝送給了他。劉團長說,怕不安全,遇到盤查的麻煩,送給他作個紀念。他大聲說:“我記起來了,有物證。劉團長走時把手槍軍裝送給了我,老伴怕惹事把軍裝燒了,槍還在?!?/p>
“槍在哪里?”書記大聲問。
“我也不敢放在屋里。埋在我屋門前的棗樹下?!?/p>
書記對民兵連長說:“馬上派人去挖出來?!?/p>
兩個民兵打著火把出去了。
猴子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為了奪槍,把劉團長殺害了?!?/p>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好吃好喝地招呼劉團長,把他的腿傷治好了,現在倒成了壞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要是我的銃在手上,一銃把你個兒轟了。”胡跛子氣得發抖,臉憋得發青。
猴子大喊:“大家聽到沒?他想滅口啊?!?/p>
一會兒,手槍挖來了。書記看著銹跡斑斑的手槍說:“一把銹槍也不能證明你把人送走了啊?!?/p>
“就是的?!焙镒诱f,“你說你好吃好喝地招呼劉團長,還把他的腿傷治好了。可解放這么多年,他應當來報答你啊,人不來也應當寫個信寄點錢來吧?”
“我不求報答。”胡跛子說。
書記說:“猴子說得有道理,你還有什么話說?”
“他人也不來,信也不寫。我有什么辦法?我個人的親兒到現在死活不知,我找哪個要人???”胡跛子說著眼淚直流。他的兒子參加了紅軍,開始還常有信來,后來說是參加了西路軍,在黃河西邊一帶打仗,再以后就沒信了。他到處托人打聽,也沒有下落。前塆有個人跟兒子一起參加紅軍,后來犧牲了,國家發了烈士證明,民政局送來了光榮烈屬的牌子。他到民政局去問,人家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能放在失蹤人員里。胡跛子經常感嘆:這個不成器的兒,還不如直接死了的好。
書記拍著桌子說:“莫扯遠了,你的事有些大,我要向公社報告,槍也要交上去。從今以后,你老老實實在屋里呆著,不準外出。明晚還在這開會,大家跟到揭發壞人壞事。散會。”
回到家里,胡跛子唉聲嘆氣。老伴看著不對勁,問:“么去開個會把人開苕了?剛才來了兩個民兵,把樹下的槍挖去了?!?/p>
“快莫提,一提就來氣。還不是為當年救劉團長的事,猴子那個狗日的說我把人家害了?!?/p>
“人養胖了,傷治好了。么說把人害了呢?”老伴也來了氣。
“大隊書記說,沒人能證明我把人送走了。還說事有些大,要報到公社去。有理說不清啦。”
“好事做了沒落到好。舍不得吃的舍不得喝的,都給他吃了喝了。你還隔天上遍山給他采草藥治傷。也是的,劉團長還是個當官的,不說來看下我們,到了地方也該來個信報個平安啊。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崩习閿德淦饋?。
“莫說莫說,憑良心做事,心不虧就好?!?/p>
后來,胡跛子被打入了“五類分子”,只要有批斗會,他就被押上了臺。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又被抓去斗了好幾次。他感到自己真的是壞人了,在人前抬不起頭。
3
山風陣陣,秋夜微涼。
胡跛子睡得迷糊,老伴搖了他兩把,小聲說:“老頭,窗外好像有人喊你咧?!?/p>
老胡坐起來,果然聽到窗外有人小聲喊:“老胡,開下門,有事找你商量?!?/p>
老胡問:“哪個?”
“我是老徐啊?!?/p>
老胡起身點燈,去開門。老徐是熟人。紅四方面軍轉移后,地方黨組織轉入天臺山活動,老徐帶領一幫人成立了便衣隊,打游擊。鄂豫邊特委還任命他黃安人民政府縣長。老徐常帶人在他家落腳,喝水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你么三更半夜的來了?”老胡把門打開,老徐帶著一個年輕人一閃就進了門。
老徐說:“情況緊急,要你幫忙。南下的大軍有幾個重傷員,不方便跟大部隊行動,要留下養傷。你能不能接一個?”
“這大的事,我怕有閃失啊?!崩虾X得事來的太突然了。
老徐一把握住老胡的手,說:“組織相信你。一是你老胡人可靠,二是你懂藥會治傷,再就是你這單家獨戶的沒閑雜人,有情況也好往山里躲。”
老胡說:“那我聽你的。”
“我把劉團長安排在你家,要保證安全,還要把他的腿治好。這事要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說?!崩闲煺f著,掏出兩塊銀元塞到老胡手里,“我們現在的困難你也知道,這點錢補貼一下生活,革命勝利后再回報?!?/p>
老胡推著不接,老徐硬塞到他衣袋里,說:“人下半夜就送過來,千萬要小心啊。我還要去安排別的同志,就不細說了。”
老胡點頭說:“要得。我應承了的事你就放心吧?!?/p>
老徐他們出門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老胡喊著老伴,說:“快起來,燒點開水,再把兒子原來睡的床清出來鋪好,等下要來貴客?!?/p>
老伴在床上聽到了外面說話聲,懂了意思,也沒再多問,穿好衣服就忙開了。
老胡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上,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他在尋思著,不知傷得啥樣,明早到山上該采哪些草藥。
老伴問:“不下山去接一下?”
“不曉得他們是從山上下來,還是從河畈上來,到哪處接?候著吧?!币乖胶谠經觯虾谏狭碎T。
天快亮時,聽到腳步聲,老胡打開門。剛才跟老徐過來的年輕人在前面帶路,兩個年輕戰士一人架著一支膀子攙扶著一個大個子軍官。老胡連忙掇過椅子,讓大汗淋漓的軍官坐下來。
帶路的年輕人說:“胡大爺,劉團長就托付你了?!?/p>
馮大娘忙著給他們倒水。
兩名戰士齊刷刷地對兩位老人敬軍禮。三個年輕人轉身就沖進了黑夜。
馮大娘到灶房掇著碗出來,說:“走了一夜,快填點肚子吧?!?/p>
真是又累又餓,劉團長接過碗,碗里三個雪白的荷包蛋。
“當放紅糖的,沒得,只好放了點鹽?!?/p>
劉團長一口一個荷包蛋,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老胡和老伴看著微笑起來。老胡說:“劉團長莫存心,當自家一樣。我姓胡,老伴姓馮,往后就我們老倆口招呼你。”
劉團長聽不懂黃安話,但從兩位老人的舉動和神情,他有了家的感覺和溫暖。他一邊點頭,一邊叫著“胡大爺!馮大娘!”
“快讓我看看你的傷?!崩虾阉龅椒坷?,躺到床上。脫下長褲,老胡大吃一驚,傷在左腿膝蓋下面,小腿腫得比大腿還粗,傷口周邊發紫潰爛。他想摸下骨頭,可一按一個坑,根本摸不到。
劉團長說:“子彈取出來了?!?/p>
老胡嘆氣說:“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看你走路吃力的樣子,八成骨頭也傷了。”
老胡用開水化點鹽,找塊干凈布頭清洗傷口。劉團長痛得咝咝吸氣,卻忍著沒叫出聲。老胡在小腿上抹了一層搗碎的金銀花。老伴的眼睛不好,老胡經常用金銀花給她清火消毒。十幾天痛癢難受,現在不痛不癢了,劉團長感覺到涼絲絲的舒服。
“眼前只能這樣了,我明天上山采藥。你安心睡一覺吧。”老胡說完吹息了油燈。
老胡兩到三天上山一次,每次都采一大筐草藥。馮大娘把一條舊棉布褲子剪成了布條,洗凈曬干當繃帶。五六天后,紅腫消了,潰爛的邊上也開始生肉。老胡用杉木砍了四塊小木板,敷藥后就用木板把小腿綁定。
家里養著四只母雞,平時下的蛋舍不得吃,拿到鎮上換了鹽?,F在馮大娘每天為劉團長煮一個雞蛋,還忍痛殺了兩只雞燉給他吃。老胡去采藥時,順便下些套子,不時也能搞到些野味。
這是一座全部用山上的巖石壘砌的石屋,居于青山之腰,背山面山,鳥語花香蟲鳴,山下是條潺潺的小河。劉衛國想,如果不是戰爭,這里真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三人在家里很少說話,因為雙方的方言都聽不大懂,只能聽一半意會一半。不過,很多事是不需要說的,只要默默地去做就行了。
聽到山下零星的槍聲,老胡警惕起來,把劉團長往山里背。山腰有個天然石洞,躲一兩個人是找不到的。盡管離家不到兩百米遠,老胡背劉團長卻十分吃力。劉團長要下來自己走,老胡滿頭大汗,搖手說:“要不得。你的腿現在不能使勁,骨頭還沒長好呢。”
此后,老胡白天背劉團長進石,晚上背回家,每次都累得氣喘,要歇好半天。中午,馮大娘提著菜籃送飯。一個多月后,老胡做了兩根拐杖,劉團長才自己白天上山進洞,晚上下山回屋。
劉團長提出要走,去找部隊。老胡說:“說得輕巧,傷筋動骨一百天。等你把拐杖扔了,雙腳利索了就可以走了。”
劉團長說了句什么,老胡沒聽明白,又說:“巴不得你早好早走,我整天提心吊膽的慌?!?/p>
不知劉團長聽懂沒有,只是看著他微笑,叫了聲“胡大爺”。
那天,聽到撥浪鼓聲,老胡向山下河畈望去,一個貨郎擔上來了。老胡連忙進屋到處看一遍,沒有不妥,這才拿著斧頭坐在門口劈柴。老兩口幾十年種徐家地主的幾畝課田,平時很少人上來。
上來的人叫陳二狗,也參加過便衣隊,吃不了山里的苦,跑下了山。聽說在給鄉長當差,跑差聽叫混飯吃。啥時候做起了貨郎擔呢?這人沒個正形,老胡懶得撘理他。
陳二狗把撥浪鼓搖得咚咚響,說:“老胡,劈柴呀,不買點么事?”
“買不起。啥時做起了大生意???”
“莫笑我,混口飯。”陳二狗的眼睛不安份,到處瞄。他盯著棗樹下的一堆藥渣看了半天,卻又不動聲色。
老胡心里一緊,怎么沒想到把藥渣埋了呢。他早就作了最壞的打算,火銃灌好了藥,放在大門后,裝上火紙就能打響。量他陳二狗不敢胡作非為。
陳二狗放下擔子,到處瞄了一圈,又挑起擔子,自說自話:“不買我就走啰。”
老胡看著陳二狗下山,趕緊往石洞跑。他對劉團長說:“可能有點事,不管啥樣你都不要出來?!?/p>
劉團長掏出手槍,啪地子彈上鏜,問:“暴露了?你們有危險嗎?”
“不管什么樣的事你都不要出來?!崩虾闹募绨蛘f。
“你和大娘也躲進來吧。要不然我出去跟他們拼了?!?/p>
“我們不能躲。一躲就是不打自招,他們一定要搜山,到時你就麻煩了。你一個人出去拼,那不是找虧吃?!崩虾耄灰徽f,敵人找不到這石洞。他擺擺手說:“聽我的話,沒事的。我下去啦?!?/p>
老胡把藥渣鏟得一干二凈,倒進山腳的水塘里。煎了一大鍋金銀花,湯水留著老伴洗眼睛,花渣倒在棗樹下。他對老伴說:“就是死也不能說出劉團長?!瘪T大娘不知禍從哪里來,眼淚汪汪地點著頭。
太陽當頂時,陳二狗帶著十幾個人沖上山,拿槍把石屋圍住。陳二狗冷笑著說:“胡跛子,把傷員交出來吧?!?/p>
“么事傷員啦?就兩間破屋,進去搜。”老胡把老伴拉到門外,讓人進去搜。 陳二狗說:“你還沒聽說吧?前天周七家搜出一個傷員,就是我發現的,國軍過去抓出來當場就斃了,收留的戶主也陪葬了。你要是把人交出來,可以放過你的老命?!?/p>
“陳二狗啊,鄉里鄉親的,講點道理好不?沒得傷員,你硬要我變一個出來不成?”老胡拍著大腿說。
陳二狗突然指著棗樹下,說:“那這藥是么回事呢?”
“你說這呀?”老胡走過去,抓起一把,說:“這是給老伴洗眼睛的金銀花?!崩虾f給陳二狗看,又遞給當官的看。他又指著老伴的眼睛說:“她這是老毛病,一天不用金銀花水洗就看不見。再說,金銀花只能清火消毒,百事傷都治不了。”陳二狗啞口無言。
一個小兵突然一槍托打在馮大娘的腰上,吼道:“是這樣嗎?”
馮大娘倒在地上,揉著腰,說:“你長眼睛看不到啊?”
當官的問:“聽說你是紅軍家屬?”
老胡說:“我也不曉得是不是的。國軍來了抓壯丁,紅軍來了要擴紅。不曉得兒子去的是哪邊,好幾年沒音信了。”
當官突然抽了陳二狗一耳光,罵道:“你他媽的假情報,害得老子跑一身汗?!?/p>
兩只覓食的母雞回來了。陳二狗捂著臉說:“老總,把兩只母雞捉去,晚上燉給你吃。”
當官的露出一絲笑意。陳二狗帶人去捉雞。
馮大娘坐在地上喊著:“不能捉去啊,那是我家的鹽罐子呀?!?/p>
老胡晚上照常把劉團長接回家,劉團長問:“沒事吧?”
老胡說:“沒啥事,就是馮大娘把腰閃了。”
馮大娘揉著腰,嘆氣說:“真該把雞都殺給你吃了,讓狗吃了痛心啦?!崩虾吔o劉團長換藥,邊使眼色叫她不要說,可她看不見。
三個月后,劉團長的腿好了,堅決要走,老胡沒再攔。他找了身粗布舊衣服,叫劉團長換上,又去房里拿出兩塊銀元往他手里塞,說:“這是徐縣長送你來時拿的兩塊銀元,你帶著。”劉團長推辭不接。馮大娘一把抓過去,塞進劉團長的衣袋,說:“窮家富路,我們在屋里好說,你在外就不由人啊?!?/p>
劉團長眼淚汪汪的,把軍裝和手槍都遞給胡大爺,說:“我帶著也不方便,留著做個紀念吧。一定要藏好啊?!?/p>
老胡接下,問:“你是往哪去呢?”
“師長交待過,部隊要是沒人來接,我就直接去濟南軍部留守處報到。”劉團長問了詳細地址和姓名,又說,“安定下來就給你們寫信,一定找機會來看望大爺和大娘?!?/p>
老胡拍拍他受傷的腿,點了點頭,說:“你是做大事的人,放心走吧,不要惦記我們?!?/p>
第二天清晨,一縷霞光照著山頭,老胡送劉團長出了山。
4
1979年的春天來了。這個春天仿佛比任何一個春天都更有春意,劉衛國仿佛聽到了冰雪消融的聲音,聽到了春雨沙沙的聲音,聽到了花兒綻放的聲音。
劉衛國向組織遞交書面申請,請求組織再給一次機會,安排調查組,他隨同前往,在退休前把歷史問題調查清楚。組織說,你的問題當時又沒定性,所以也就不存在平反了。他說,一生光明磊落,不想留下任何歷史污點,哪怕是不失之辭。組織同意了他的要求。
在濟南站坐上去武漢的火車,劉衛國的心就飛到了大別山里。他后來才知道那里有首民歌:小小黃安,人人好漢;銅鑼一響,四十八萬;男將打仗,女將送飯。那里原來叫黃安縣,犧牲了十四萬英雄兒女,誕生了兩百多位將軍,為中國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1952年正式改名紅安縣,是新中國唯一以“紅”褒獎的縣。
劉衛國隨同調查組的江處長和李科長,一下火車就趕往長途車站,車到紅安,拿著介紹信直接找到紅安縣委辦公室,縣領導十分重視,馬上安排組織部一名副部長帶車陪同他們去七里坪鎮。
江處長跟鎮長說明情況。鎮長抓著頭,為難地說:“近幾年這樣的調查組接待了三次,不知什么原因,說的地點和人都找不到啊。我想會不會是在河南新縣境內呢?”
劉衛國看了看調查組的同志,對鎮長說:“我就是當事人,當年我就是晚上從七里坪鎮上向北走進去,走了大半夜。我離隊養傷是師長親自找一位姓徐的縣長安排的?!?/p>
鎮長一拍桌子,說:“不早說?這就好辦了。老縣長離休后就住在老家天臺山上,我們現在就上山找他。”
兩臺吉普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天臺山上開去,車后揚起兩條灰龍。車上,江處長和小李興致勃勃地談論一路風光。劉衛國也感嘆道:“山重水復好風光啊。”
鎮長帶他們走進徐縣長家,只有老伴在家里。老縣長被老部下接到外地療養去了。劉衛國的心又沉重起來,問:“老縣長在哪里療養?我們去找他?!?/p>
老伴問:“你們找他什么事?”
鎮長簡單地說明事情。
老伴說:“這個事我不清楚,不過有個人一定清楚。問下他的警衛員小徐。那幾十年他日夜跟在老徐身邊。”
“到哪里找警衛員小徐呢?”劉衛國焦急地問。
“就住在屋后,我去叫他來。你們喝點茶?!彼f著就往門外走去。
門口一暗,走進一位身材健壯的老人。鎮長跟他握過手后,一一介紹了屋里的人,這才提出問題。
老人微笑著說:“這個事情我清楚,當年我跟老縣長一起去辦的,人也是我一起送去的。你們要找的人就是山半腰石屋的胡跛子?!?/p>
小李連忙拿出本子和筆,請老徐說說詳細情況。
鎮長哈哈笑著,說:“是他??!”
“這可是個老好人啊?!笨h長老伴說,“老徐去菜園摘些菜,大家在家里吃頓便飯吧?!?/p>
劉衛國早就坐立不安,站起身說:“吃飯不急,我們現在去找胡大爺吧?!?/p>
江處長笑著說:“劉書記現在是心急如焚啦。”
“理解?!辨傞L說,“那我們走吧?!?/p>
一行人驅車匆匆下山到七里坪,再沿楊山河北上。車到山腳無路,只能步行上山。遠遠看到山腰的石屋,劉衛國激動地說:“沒錯沒錯,就是這里?!闭f完急匆匆地大步往山上走。
劉衛國走了一會又停了下來,對江處長說:“我先回避一下,你們核實情況后我再上來吧。”
“還是劉書記考慮周到?!苯庨L對鎮長說,“請帶我們先去核實情況吧?!?/p>
大家走到石屋前都氣喘吁吁。鎮長大聲喊:“老胡,來了貴客?!?/p>
“哪個啊?”一位白發老人跛著走出門,一個人一個人地看,最后盯著鎮長看,說:“原來是鎮長啊,那是貴客?!?/p>
鎮長哈哈笑著說:“我不是貴客,他們是貴客,省委組織部的領導呢?!?/p>
胡老漢說:“屋里坐不得人,就在門口坐吧,敞亮?!闭f完從屋里一步一跛地往外掇椅子。掇出一張椅子,用衣袖擦一下灰。石屋很少有人來,何況是鎮長帶著貴客來了。胡老漢明顯有些激動。
鎮長說:“老胡你也坐。他們有些情況要跟你了解一下?!?/p>
胡老漢坐下來,說:“什么事?只要我曉得?!?/p>
鎮長說:“大軍南下時,你救扶過一位解放軍的團長吧?”
胡老漢的眼睛一亮,又突然暗了下去,不冷不熱地答道:“幾十年前的事,沒么說頭?!?/p>
大家面面相覷。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扶著門柱問:“哪來的客啦?”
“跟你無關,屋里坐著?!焙蠞h帶著氣。
江處長說:“大爺大娘,你們救扶軍官是為革命作了貢獻啊。我們想了解一下具體經過。”
“好事做了沒落到好。虧老頭子還老惦記著他呢。”馮大娘冷冷地說。
胡老漢嘆了口氣,說:“擔驚受怕地照顧他,把腿傷也治好了,可他拍屁股走人,連個信也沒有。你們說,有么說頭?” “大爺大娘,你們誤會啦?!苯庨L說,“劉書記給你們寫過十幾封信,不知什么原因都退回去了?!?/p>
“他寫過信?”胡老漢抬頭問。
江處長點點頭。
“我怎一封信也沒收到呢?”胡老漢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請你說說具體經過好嗎?”江處長說。
胡老漢慢慢講述事情的經過。大娘偶爾插一句嘴,胡老漢都要回應一句:是的呢。
李科長做著記錄。
胡老漢講完,問:“劉團長還好吧?”
“還好,早就是廳級領導,找到你們就更好了?!苯庨L笑著說,“不再怨他吧?”
“不怨不怨。寫了那多信,我沒收到也不能怪他啊?!?/p>
“想見他嗎?”
“想啊。他來了?”胡老漢站起身,四處張望。
李科長站起身,大聲喊:“劉書記,快上來吧。”
劉衛國大步跑過來,放下包,一把抱著胡老漢,喊著“胡大爺”。又走過去抱著大娘,叫著“馮大娘”。他的眼眶濕潤了。
劉衛國蹲身拉開包,拿出一疊信遞給胡大爺,說:“不知怎么回事,寫給你們的信都退回去了?!?/p>
“你寄的哪里?”胡老漢問。
“紅安縣七里坪鎮徐家塆啊。我還特別注明七里坪北三十里處。”
“哪有三十里???三十里就到了河南新縣。這里叫徐家洼。難怪收不到哦?!?“我那晚來時感覺走了大半夜啊,估計有三十里的樣子?!?/p>
“那是你腳受了傷,走得慢。你寫哪個收呢?”
“寫的胡明漢收。我走時問過你的大名。”
“沒幾個人曉得我的大名,你要是寫胡跛子說不定還能收到?!贝蠹叶夹ζ饋砹恕?/p>
劉衛國彎腰從包里拿出四瓶虎骨酒,說:“沒什么好帶的,記得胡大爺腿不好,帶了幾瓶虎骨酒?!焙鬆敽呛切?,說:“這一生還能見上你一面就心滿意足了,帶什么酒呢?!?/p>
劉衛國又從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對胡大爺說:“無法報答二位老人的恩情,這點錢只是略表心意。”遞來推去,胡大爺堅決不收。他說:“當年救你又不是為了錢,酒我收下,錢不要。再說,你們這些人為革命作的貢獻又么樣用錢計算呢?”
劉衛國心里十分感動,大別山里的普通農民竟有這樣的胸懷。他握著胡大爺的手說:“我現在又沒有銀元還你啊。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只要是我能辦到的。”
“銀元也不是我的,是徐縣長給我的,要還也是還給徐縣長呢。說到這上頭,到還真有件事,看你能辦到不?”
“胡大爺請講?!眲⑿l國說。
“當年把你的傷養好了,把你送走了是吧。有人說我把你害了。沒人證明我的清白,又找不到你的人,我被戴上了五類分子的帽子。能幫我摘下來不?”
江處長說:“劉書記也是因為養傷這段歷史沒人證明,又聯系不上你,靠邊站了很多年。”劉衛國擺擺手,說:“不說我的事?!彼麑︽傞L說,“我們一起去找縣領導和相關部門,幫胡大爺平反吧。”
鎮長說:“這個沒問題,事實很清楚了。”
胡大爺呵呵笑著,轉頭對老伴說:“還坐著,還不快去殺雞煮飯?!辨傞L擺手說:“老胡啊,你家的鍋怕小了???不要忙了,都到鎮食堂去吃吧。”吃過飯后,車子把兩位老人送了回家。
鎮黨委出具證明材料,鎮長和調查組一起去找縣領導說明情況??h領導十分重視,當即召集組織、公安、民政負責人開會。做完相關材料后,專門發文,為胡明漢平反摘帽。
外調組的同志走了,劉衛國留了下來,他要陪兩位老人住幾天。
劉衛國帶馮大娘到縣醫院做了白內障手術,在鎮上采買了柴米油鹽等很多生活物品。那些日子石屋充滿了歡聲笑語,山下塆里的人都來石屋玩。
胡大爺又說出一個心結:“要是有機會幫忙打聽一下我兒子的下落。當年帶信說跟著李先念過黃河,到河西打仗,再就沒音信了。他大名叫胡建國?!?/p>
劉衛國點頭答應:“我一定托人查詢?!?/p>
山路難行,長滿荊棘樹木,劉衛國還是去后山的石洞坐了很久。
劉衛國走后一個多月,胡大爺就收到了他的來信。他說,已經調北京工作,主抓軍工企業,還寫上了辦公室和家里的電話,讓胡大爺有事就給他打電話。
每年春節前,胡大爺都會收到劉衛國寄來的大包裹,都是些全國各地的土特產。胡大爺也給劉衛國寄些紅皮花生米、紅苕干、珍珠花之類的土特產品。
劉衛國寄過三次錢,胡大爺都沒收,退了回去。
劉衛國托過很多人查詢胡建國的下落,沒查到任何信息。他不忍心告訴胡大爺,繼續托人查詢。馮大娘去世時,胡大爺沒有告訴劉衛國。胡大爺臨終前,自言自語地喊著:劉衛國、胡建國,反復念叨。
村干部說:“扶你到村部,跟劉衛國打個電話吧?”
胡大爺說:“他是忙大事的人,不要跟他說。等我走了再跟他說聲,叫他不要惦記?!焙鬆數剿蓝紱]有等到兒子胡建國的下落。劉衛國曾經特意沿西路軍的路線走了一趟,也沒有查到胡建國的下落。這些他沒跟胡大爺說。
二十世紀末那年清明節,離休的劉衛國帶著妻子兒女,從北京專程來到紅安縣七里坪徐家洼,祭拜胡大爺和馮大娘,還立了墓碑,在旁邊也為胡建國立了碑。
春風拂面,細雨紛紛,田野山川綠如茵。
大別山巍峨起伏,石屋依然屹立在青山之腰。
江河,男,1970年生,湖北紅安人。中學時代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先后在《作品》《長江文藝》《芳草》《神劍》《西南軍事文學》等刊物發表各類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出版詩集《特別的愛》、散文集《紅安印象》等三部,編著四部及電影劇本《旋風戰將》。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黃岡市文聯副主席、紅安縣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