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昌
1
遼河盡頭的營口,原是有老爺閣的。我來營口時已經拆了有三四年了,“文革”那年,一些造反的人一喊號就砸了,而后連一個畫個圈的“拆”字都沒有,便夷為了平地。
那塊地今兒還在,空著呢。
過去的遼東,關廟的數量最多,老百姓信奉形象威武,義薄云天的關圣人。
我最初對關老爺的崇敬是來自《三國演義》書里的形象,而手持青龍偃月刀,綠袍金甲,蠶眉鳳眼,五綹長髯的關羽形象,大多是來自《古城會》《華容道》《戰長沙》《單刀會》等劇目中的“紅生”、“紅凈”形象。我這個年齡的人,對廟里的形象見識還是少一些。
先是崇拜了,至于關老爺顯圣和受人祭祀的事是以后才逐步知道的。
傳說當年關老爺曾多次“顯圣護民”,民眾和官府就建關廟以求平安,弘揚圣德。后來呢,后來歷代朝廷褒封,尤其那個“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的宋徽宗最為敬,率先封關老爺為“忠惠公”,再封“崇寧真君”,又封“昭烈武安王”和“義勇武安王”。元文宗也不甘落后,封關羽為“壯繆義勇武安顯靈英濟王”。到了明神宗時,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關羽的地位“由侯而王”,“旋而進帝”,還被尊為“武圣人”,與“文圣”的孔子齊名了。
清代標榜關羽為“萬世人極”,不但封之為“忠義神武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還通令全國普建關廟,按時奉祀香火。因歷朝封號不同,關圣帝君、帝君爺、關爺、關夫子、山西夫子、恩王公、武圣君、協天上帝、文衡帝君、蓋天古佛、伏魔大帝等等,都是關老爺的稱號。
關羽不僅受到儒家的崇祀,同時又受到道家、佛家的膜拜。佛、道兩家也爭相把他拉入自己的教門,充作護法。所以關羽成了橫貫儒、道、佛三大中國教派的神祇。但其中以儒家的關羽體現出更多關羽的本色來。
營口的老爺閣規模不大,但有個高臺子就顯得挺拔,在城區里鶴立雞群,矗立在平行于遼河的那條街東端,那條街便是今天的“老街”。閣面朝西,在遼河左岸騎在那條街的中軸線上。街的另一端是觀音閣。觀音閣北側是坐北朝南、主祀海神娘娘的“天后宮”。
老爺閣本名“關圣閣”,因為習慣,老爺閣也就取代了本名。
老爺閣建于清咸豐十年(1860),距今也有150多年了。閣為兩層,建造于石砌筑的高臺之上,高約十幾米。閣面闊三間,周圍廊。閣頂為歇山式,青磚黑瓦,四面木欞門窗,臺上圍有木柵欄。閣內上層塑關羽坐像,下層塑黑面武財神像。當年登臨閣上,可俯瞰市區,可見滔滔遼水入海時那種義無反顧的壯觀。
那時節“沒溝營為奉省??谕ㄡ?,昆界兩城,東屬蓋平,西屬海城”。老爺閣是蓋平縣和海城縣的分界。
閣當要路,孤峻挺拔。拾階登臺臨閣,有趙公明像,捧元寶,持銀鞭。黑面濃須,目光如電,坐騎黑虎,全副戎裝。匾額書“威震坎宮”。有楹聯:
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則財恒足矣:
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又從而招之。
再登樓,則是關老爺像。身后有關平和周倉。有匾額書“俯察百隨”。想來是借張衡《西京賦》里“旗亭五重,俯察百隧”之句,是說在這里俯首察看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及商家。楹聯卻是:
河北辭朝,正當有事之秋,怒斬曹瞞關六將;
江東赴宴,如入無人之境,笑傾魯肅酒三杯。
楹聯是說關老爺過關斬將,投奔劉備的忠義之舉,又說魯肅設宴討荊州,關羽從容渡江單刀會的事兒,這也算作對關老爺文武全才的概括。楹聯是民國十二年重修時題寫,應是借來別處的成聯。
閣上很局促,顯然也容不下幾個人。閣后有磚房三間,是廟祝的所在。老爺閣不像其他關廟,不但沒有崇圣祠和馬殿,也沒有戲樓、拜亭和鐘鼓樓,連山門也沒有,只一小門通上高臺。老爺閣無廟產,無廟會,無收入,堪稱特例。平時閣門緊閉,謝絕觀瞻,唯上元、重陽時兩度開放。游人可自由出入,偶爾也有進香叩拜者摻雜其間。
每年農歷六月廿四,有人來聚集吹奏嗩吶,并非是官府指令,也非佛事活動,而是民間自發地為關老爺祝賀誕辰,營口的民間習俗是以六月二十四為關老爺的生辰。
而這條街另一端的觀音閣,閣上有財神祠,有關羽神像,終年香火不斷,朝拜者絡繹不絕。
2
我一直想知道這個小城祭祀文化的產生過程,這些形成在人們頭腦中的神明,對社會、對道德是否有一定的支撐。可惜沒有當年的文字留下,連個石碑也不在了,無法了解最初修閣的起因。
民間說起初此地,依河臨海,商埠漸成,人口日增。五方雜地,各類人等。地痞攔路,歹徒橫行。掠奪錢財,持刀行兇。在這樣的治安狀況下,建“老爺閣”是以“大刀壓小刀”。
老爺閣里的關老爺,是不是用他的青龍偃月刀鎮住了“小刀揦子”們我不知曉,但據說“老爺閣”建成之后,城里的治安狀況好了許多,糾紛也得到了一些根治。
另一說是“老爺閣”沒建之前,已有外國傳教士在此傳教,為抵御外來宗教,才建起了“關圣閣”。
至于江蘇松江府船戶中的天主教信徒,在營口集資購地建圣母海星堂之事,是在清同治十年(1871),比老爺閣建造晚了11年。
營口的老爺閣總該有個修建的根由。
老爺閣不在了,老爺閣前那條街卻留下了。保護、修繕、整合、使用,整舊如舊地成了“老街”,也算個游人的去處。
去年,我陪外地來的朋友去“老街”,櫛次鱗比的店鋪,花花綠綠的門面。商品充裕,滿目琳瑯。
想這當年市街初成,商業剛興之際,國內外商賈紛至沓來,中外商品源源不斷。所有的商業行為都需要遵守商規,才能確保信譽不受損害。那里面一定會有除了法律約束之外的其他約束,用以保證買賣的公平,社會的清明。顯然那些買賣的“叫行”、“請公盤”、“袖里吞金”、“信義擔?!倍疾皇峭耆空蓙砑s束的。
那時節,老爺閣俯察下的這條街曾是東北商貿和金融中心。為了貿易,營口出現銀爐業,鑄造出一種特殊的地方貨幣——爐銀。爐銀推動了營口的商貿發展,而銀爐業,也由最初的加工銀錠發展到為商戶辦理存銀轉賬等業務,為貿易規模的擴大起到了更大的推動作用。商戶不再扛著笨重的現銀交易。由于爐銀“成色一律,無須檢驗,稱量準確,不用稱斤”的優點而受到商界歡迎。
那么最初是靠什么來支撐這個“爐銀”呢?
人們除了敬畏法律,還敬畏什么呢?
小時候因為小侄子要“跳墻”,我曾隨大人們去過一次城隍廟?!疤鴫Α?,就是把孩子“許給廟上”,孩子剃了光頭,廟上燒了“替身”,孩子再翻過一條凳子(墻)回家。明白人告訴我們,回家的時候一定不能回頭看廟,大人們就雙手扶住孩子的腦袋以防孩子的不經意間扭頭。
城隍廟里的場景和儀式的過程使得我對神靈和蒼天有了一種敬畏。這種敬畏是不摻假的,這種在別人看來是幼稚和愚昧的,但它造成我終生沒有什么成就,謹小慎微。好在也造成我不計較得失。
中國的文明史有豐富的道德和精神資源。人類對自然界的尊重、對世界的尊重、對宇宙的尊重,就是來源于對天地的敬畏、對自然的敬畏、對神靈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
圣人們把“道德”和“仁義”的內涵注入禮儀文化之中,使外在禮治的強制走向了內在道德信仰的自覺。這種思想經過取舍、改造和重構,也轉化為今天文明的精神要素。
仁、義、禮、智、信,是價值體系中核心因素。與別人相處時是不是融洽和諧,相互關照。在別人需要時,有難時,是不是能出手幫助。是不是對他人有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是不是純真樸素,可靠真實。儒家和那些神明提出的人心向善,就是召喚人心中的善良,通過善來實現社會的和諧。
3
經過了一千七、八百年,關公早已不再是《三國演義》里的關羽,而是升格為具備深厚法力的多元神明。元世祖忽必烈鑒于只有文圣而無武圣,特地封關公為武圣,列入祭典。習武者將其奉祀為武神;民間認為關帝是“文衡帝君”,與“文昌帝君”、“魁星星君”、“朱衣神君”、“純陽帝君”共為“五文昌”,有護持文運之職能,是士人、學子敬奉的對象;商人崇拜關公之忠義精神,視他為武財神;佛教認為關公的義氣足以維護佛法,特奉之為護法神。就連描金業、煙業、香燭業、教育業、命相家等等不相干的行業也推祟關羽,被民間封為神。
關老爺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那么,在這個經濟發展,對外開埠的城市里,修建老爺閣還用得著記述起因嗎?
“文革”后期,京劇團要從外地引進一名“紅凈”演員。我提心吊膽地看了那場小范圍地試戲表演。那是我長大以后再一次看“紅凈”,看裝扮,看戲曲的夸張;髯口很長、眉紋漸變、臥蠶眉、丹鳳眼、勾紅臉、黃虎頭靴;看用拇指抓住胡子,甩了之后的轉身彈髯;聽七分念白三分唱;品似睜不睜的眼睛及臉部表情;琢磨唱腔與舞蹈的配合。那一場藝術大餐,淋漓酣暢。
我也擔心觀看了封資修的東西是違反當時紀律的。對紀律和法律,我一直是懷有敬畏之心。
后來聽說,大凡演關羽的“紅凈”,每次演戲之前必先剃頭、刮臉。一進后臺就不再說笑,連一般交談也不能。演出前后要燒香、磕頭、頂碼子。用黃表紙寫下關圣帝君名諱,疊成圭形的牌位,在后臺祖師爺龕位前燒香、叩拜,之后把它放在“盔頭”里戴上。演出后用它擦掉臉上紅彩,再焚燒,以示對關公的崇敬。據說一輩子一輩子就這樣傳承下來的。
若干年以后,我在遼北管理一個劇場。在后臺祖師爺牌位前忽然想起此事,我問自己:“紅凈”敬畏的是他的職業還是關老爺這個神靈?我想兩個都有。
一座老爺閣,就是那方地域的民俗民風展示;一尊關圣人像,就是萬千民眾的道德楷模和精神寄托。有人說,關公是一種文化;也有人說,關公是一種精神。
當“老街”重整旗鼓,再次面對世人時,唯念那座老爺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