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麥
1970年的夏天,我因為一場大病,認識了獸醫(yī)瘸木,但那時候他的腳還沒瘸。
那年夏天,天氣很悶熱。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暴雨,連隊里的電工房漏水了。
我是一名電工。我燒熱了一盆瀝青,爬上房頂準(zhǔn)備刷補堵漏。不料,盆里的瀝青倒了,一下子扣在我的左腿上。 ? 漆黑滾燙的瀝青就像好多條毒蛇叮咬我的左腿。我只覺得鉆心地痛!慘叫聲穿透了那個夏天。
工友把我送到連隊的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條件很差,醫(yī)生只是簡單地給我涂抹了一些藥。那幾天,我晝夜難睡,大腿的燙傷除了疼痛還潰爛流膿。我去衛(wèi)生所換藥,給我治病的醫(yī)生建議,再不好的話就去團隊醫(yī)院看,但我知道團隊醫(yī)院離這里還有一百多公里,就是想去也不容易啊!
有個叫老木的獸醫(yī)給我檢查了傷口,說,我來治,這種傷除了外敷還要打針,內(nèi)外一起治。
我很迷惑,你,你能行嗎?
不相信我?他笑了說,我能治獸,也能醫(yī)人。
望著上嘴唇還長著濃密絨毛的老木,只能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認命了。
老木給我打針,舉起大針管時,我全身雞皮疙瘩,神經(jīng)繃得老緊。眼前老是晃著他給大種馬縫合傷口的情景。再看印著“獸”字樣的藥瓶子,他真的是把我當(dāng)禽獸來治了。
老木卻蠻有信心地說,別緊張,人與獸一樣能治,藥量少點就行!
大頭針往我胳膊一扎,老木輕輕推著針管,藥液慢慢地流在我血管里,我感到周身發(fā)熱。老木給我打了好幾天的針。三天后,我的腿開始好轉(zhuǎn),血膿化掉了,也不那么疼痛了。再過半把月,傷口結(jié)痂,慢慢愈合,腿上慢慢長出了新皮。
老木給我治好病的消息在我們連隊里炸開了,大家嘖嘖稱奇,說獸醫(yī)也能治人。老木的名氣一下子傳開,找他治病的老鄉(xiāng)很多。豬病了,牛要生仔,羊不吃草,都會有人來找。不管白天黑夜,刮風(fēng)下雨,他都會答應(yīng)人家,騎著馬噠噠噠就過去了。
我和老木也成了最好的朋友,我經(jīng)常去找他。有時看到他正忙著給馬治病,悄悄走過去站了一會兒,他都沒發(fā)現(xiàn)。但他一見就馬上嚷嚷:小劉,胳膊癢,幫我抓一下唄!我多給他抓幾下,他會滿足地嘿嘿傻笑,說是活得比馬還舒服,有人侍候哩。
老木其實不老,年齡跟我們差不多,都是下鄉(xiāng)的知青,只是他又黑又瘦,顯得老相。有一次,我看見老木給一匹馬做手術(shù),縫補屁股上的傷口。那只大種馬綁在馬樁上,屁股上裂開血淋淋的一條巴掌大的傷口,看起來令人心疼。他先是用藥處理傷口,然后拿起鉗子,鉗子夾著大縫針,用力地扎入馬肉里,一針一針地縫合傷口,就像縫合大麻袋一樣,很熟稔。馬可能是痛吧,臀部不停地顫抖,馬尾巴一甩,從老木的臉上一掃而過,痛得他直叫媽!
后來老木的腳跛,事出于他去為連隊隊長的老婆接生。
那天傍晚,霞光還沒全消退,一抹艷麗的彩霞很耀眼。吃過晚飯,我就去找老木,剛進院子,迎面撞見一位神色張皇的中年男子,臉色蒼白,氣喘如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媳婦……她……她生了……聽了半天我們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是他的媳婦難產(chǎn),孩子生不出來大出血,他是連隊隊長,來找木醫(yī)生的。
我愣住了,我和老木都是光棍,就是連女人我們都少見,更別說碰女人了。我盯著老木看,只見他的臉漲得老紅,比喝醉酒還瘆人。
“救人要緊,我還是去看看吧!”老木轉(zhuǎn)身就進屋,出來拿了藥箱,還換了一件干凈的白襯衫,不停地催促老鄉(xiāng):走,趕緊走!
聽著馬匹噠噠噠地跑遠,我的心也懸了起來:老木能不能接生呢?那不是開玩笑的,是兩條人命呢!
夜晚,我轉(zhuǎn)輾反側(cè),一直等著他回來的消息。公雞陣陣鳴叫,天越來越亮。呆不住了,跑去路邊等他。路邊除了蘆葦蕩漾,就是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在飄動,連個鬼影子都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到中午時分才醒來,日頭都斜了,該吃午飯了,老鄉(xiāng)已放工,三五成群結(jié)伴回來,就是不見老木的影子。
“不會出事了吧?”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我的心頭,一會想老木被人捆綁揍得鼻青臉腫,一會想他被人扔下水,沉入河底,連尸首都不見天日。
老木你還沒碰過女人呢,這輩子你是不是受屈了!我這一想,淚水就流了出來,最后忍不住埋頭大哭起來。
“誰死了呢?哭得這么慘!”是老木回來了,我沒等老木下馬,我硬把他拽下來。
“哎喲!我的媽呀!”老木齜牙咧嘴,嘴上的絨毛歪一邊,嚷叫著,“我的腳跛跟了!”
“咋了?”
“接生完回來路上,一高興,不慎從馬上摔了下來。”老木說的時候卻眉開眼笑。
后來,瘸木未能治好自己的腳;再后來,他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的。老鄉(xiāng)都叫他瘸木醫(yī)生,他也不惱,叫多了反而接受了。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一直這么叫著。
那年,獸醫(yī)瘸木才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