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哲
在禹州神垕七里老街,有許許多多的鈞瓷店鋪,或古樸典雅,或富麗堂皇,但店鋪內陳設的瓷器卻是一樣的琳瑯滿目,色彩斑斕。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我路過禹州,由于囊中羞澀,免為購得一尊大路品相的棗紅鈞瓷瓶。歸來置放案頭,停筆注目,雖然說不上光芒萬丈,卻也溫潤我心;天天相面,雖其貌不揚,也讓我日久生情。
我覺得,一尊鈞瓷特別適合與碼字工為伴。無論你平庸還是高貴,無論你生活過得潦倒還是鴻運當頭,也無論你待她親疏遠近,她都靜若處子。處在人生高潮,她使你戒掉傲驕;處在人生低谷,她助你平復憂傷。
此刻,走在神垕老街,雙腳與街面的石板交集,似乎漫步在歷史的長河里。走進任何一家鈞瓷店鋪,都仿佛走進多聞天王的寶庫。珠光寶氣中,我還是偏愛質樸規整的器型,明澈內斂的釉色。這件鴉青茶盞,生活瓷,單一的釉色,這種瓷器較為普遍,要看純凈度,追求的是通體清亮明澈。天下瓷器,只有鈞瓷這種青瓷達到了和田玉般的質地,讓人愛不釋手。這一件棗紅花瓶,和我的收藏有某種相似,但絕不一樣。鈞瓷,即使現在半工業化批量燒制,也不會有兩件重樣的。你仔細端詳它的品相,腹部釉色發生了窯變,有青藍泥紋,有粉白蒙色,多少懂點瓷器的,這就要看她的意象。你瞇起眼來細細端詳,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云有云,要霧有霧……如果你心無雜念,全神貫注,凝目久視,進入出神入化之境,會發現山路林間有人影晃動,山澗有炊煙裊裊……
一瓷一世界,一件鈞瓷珍品在不同環境展現不同的藝術魅力。自然光下,四時各異;燈光和自然光下,釉色意境又各不相同。如果養瓷已久,開片的冰紋與蚯蚓走泥和窯變的釉色鬼斧神工地結合起來,那就更奇妙了。當然,這要看她的修為和主人的運氣了。
生命,本是塵埃,再華貴的瓷器無不來自一團泥土;但是,一團泥土在神垕就有了不一樣的命運。走進神垕的一家鈞瓷作坊,我看到了一團泥土轉變命運的時刻。
一抔瓷土被送進坯房,先溶于水,繼而在匠人手中腳下千踹百揉,變得細膩而柔軟;然后,瓷泥被擺上輪鈞臺面,讓自己的命運在匠人手里千回百轉。當然,對一個獨具匠心的瓷器匠人來說,塑一件瓷器也是一項神圣的事情。在瓷器匠人手中,沒有一克瓷泥華而不實。
現今,旋轉鈞輪的動力由人力拉繩變為電能電機,但是,瓷土原料和制作燒冶工藝亙古未變。隨著鈞輪快速旋轉,細膩滑軟的瓷泥在陶瓷匠人手中隨心所欲地變幻,漸漸轉塑成了一件灰白色瓷胎物件,然后置于胚架上慢慢風干,等待入窯接受烈焰的冶煉。
神垕人對火特別崇敬,每年正月十六都要祭火神,火神廟香火延續至今。城市廣場新塑一尊火焰雕塑,正面望去,從火焰中心透視過去,可見背景碑墻上的“神垕”二字,這組組合雕塑或稱鳳凰涅槃,或稱浴火重生,寓意鈞瓷在浴火中重生,神垕在浴火中重生,給人以心靈的強烈震撼。
對于一抔瓷泥來說,其生命注定不可重來。她在化作瓷泥的旅程中已經錘煉了百折不撓的品格,這品格正是鈞瓷無價之所在。要么成名,要么粉碎;要么勝出,要么淘汰;或化繭為蝶,或淪落塵埃,一瓷成名萬瓷碎。這是一件瓷器的宿命。對于一尊鈞瓷來說,即使粉身碎骨,也絕不出賣靈魂。因此,期望從鈞瓷開片中獲取藝術增值而持有鈞瓷是對她的最大褻瀆。
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鈞瓷出窯時刻你會發現,一抔瓷土化繭為蝶,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巨變,通體表述著什么是爐火純青。此時此刻,瓷泥的百般蹂躪,烈焰中的生死熬煎,都已化作鈞瓷輝煌生命的一部分。你看,此刻的她一身禪意,恬靜而深邃,讓人覺得,她有一種看透人間,寵辱不驚的徹悟;更有一種經歷烈火鍛造,大智大慧的豁達;無論主人“見或不見”,她都秉持一種去留無意的心境。最可貴的是,她不會像鉆石珠寶那樣誘惑你墜入追名逐利的貪欲深淵。一件鈞瓷依舊堅守的泥土的品格,盛得豪華,也盛得平淡;迎進豪門安之若素,身處陋室心亦怡然。
一尊絕世鈞瓷,她花開在心。舉世無雙的鈞瓷,在于其釉色是窯變自然形成而非人工描繪的色形意象,造設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無限藝術空間。我原認為,藝術的意象只屬于國畫和詩歌,看了鈞瓷,我改變了觀念。鈞瓷變幻莫測的釉色,出神入化,造就的鈞瓷千古追思的意境,才是藝術意象的上乘之作。鈞瓷那具象的形,由于窯變賜予的流光溢彩的乳釉,從整體布局“大寫意”(五彩斑斕的蚯蚓泥紋)到局部細膩“工筆畫”(開片),呈現出萬千意象。一件鈞瓷,外樸內秀,只要你獨具慧眼,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毫無疑問,鈞瓷是有靈性的物件。一件鈞瓷置于博物架上,即使處于玉器、木雕、銀器、青銅器之間,它也一樣獨領風騷。精美絕倫的鈞瓷釉色乳光的視覺表達,有的如流云在霞光中游動,有的如紅日噴薄而出,還有的如秋水長天共一色;無論怎樣,都會傾其一生,演繹塵世間的千姿百態,成就為不朽。
鈞瓷主客審美都是一種歷史積淀。一件“神鈞寶瓷”會終身等候一個懂她的主人。如果主人有足夠的修為,足夠的定力,對細微的聲音保持耐心和傾聽,或許十年甚至數十年之后,靜夜里,她會突然開口歌唱。我要說,于萬籟俱寂之中聆聽鈞瓷的心聲,這對于瓷器和主人那都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兒。
十年前某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那一尊鈞瓷棗紅花瓶開悟了。我真真切切聽見了她的聲音,如早春冰面脆裂那么清脆,如初秋一滴晨露墜落潭水那么明亮。此時,那棗紅色的鈞瓷花瓶也因此走出了孤獨,和我一起被歲月眷顧。
把玩一件鈞瓷小品,要拿得起放得下。用你的慧眼凝眸一件鈞瓷器物,走進她,走進她的內心,走進她的靈魂深處,在寂靜中和一件瓷器對話,人瓷交流,相守相望,深刻體會鈞瓷的三重品德:經得住烈火考驗,獨處一隅的安詳,內心豐富而不事張揚,達到人瓷合一,似乎人世間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是,一尊鈞瓷的境界,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傾其一生少有達到者。
走過神垕古鎮七里長街,好似經過了一次窯爐的冶煉,自身發生了一次窯變,從一尊鈞瓷物件上感受了窯的溫度,土的品格,讓你的靈魂與泥土的靈魂在鈞瓷上碰撞——萬物有始終,唯鈞瓷與美永恒。
春風十里,不如鈞瓷一片。人生繁華落盡,擇一瓷,伴一生,鈞瓷與我共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