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邂逅一只喜鵲

易美

一、兒時記憶中的喜鵲

兒時鄉村生活的美好回憶已成為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因為再也回不去，只能時常在回憶里重溫那些如畫的場景。這里邊就有喜鵲的身影。

小時候，馬大哈的我時常分不清事物的根本區別，比如烏鴉和喜鵲，它們給我的整體印象是：它們都是黑色的鳥兒。媽媽說：“如果一大早，屋前的喜鵲兒叫，家里肯定有喜慶的事發生。”我問她：“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喜鵲呢，萬一是烏鴉叫呢。”媽媽說：“傻丫頭，烏鴉是全黑的，喜鵲肚子上有白色的羽毛。”

“喜鵲的聲音非常好聽，喳喳喳，是很熱鬧的感覺，就像在唱歌一樣；烏鴉的聲音不好聽，它們一般喜歡在荒山野嶺上，發出“呱哇”的聲音，很凄涼，又陰沉，像是有喪事發生一樣，所以大家都不喜歡烏鴉。”爸爸說。

“哦，原來是這樣。”我記住了這兩個標志性的區別。

后來，又在夏夜里聽爸爸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里邊就講到了喜鵲：……為幫助苦情別離的牛郎織女相聚，每年的七月初七，人間的喜鵲兒就一起飛上天，在銀河上空一只接一只地銜接，搭起一座鵲橋。隔河相望的牛郎織女走上鵲橋才得以相會。

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我就問起：“爸爸，你確定它們真的都飛到銀河去了嗎？”

爸爸說：“說喜鵲飛到銀河去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這只是傳說而已。但是，民間的傳說往往也不全是憑空捏造，還是有一點依據的。因為老百姓注意到了，每年的七月初七這一天，喜鵲真的是不見了。所以才編出這么個神話來。”

“真的不見了？那它們會去哪呢？”

“這個沒人知道。不過到了那一天，你可以注意觀察下到底有沒有喜鵲。”

我是個好奇心重的人，自然牢記爸爸的提議。當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我走遍了整個小村子，包括山前山后都查探過，確實沒有看見一只喜鵲。我清楚地記得，頭兩天還不時能見到的。

七月初七過后兩天，它們又出現了。

這個事確實太玄妙了。因為這個令我對喜鵲產生了特別的好感。

后來有一次，我又見證了它們的神奇。那是摘秋茶的時候。我和奶奶去村后的茶園摘茶葉。剛走到茶園，就看見幾只喜鵲兒在茶園里低空飛行，之后又停落在約一米高的茶樹上。陸陸續續地有其他鵲兒從別處飛來，沒多久的功夫就聚集了一百多只，分立于各個茶樹端，嘰嘰喳喳很是熱鬧，而且不怕人。我和奶奶試著驅趕它們，它們也只是退后一點位置，并沒有驚飛四散。其中有一只喜鵲飛上土堆上的茶樹，那位置高一些。它像是群臨天下的王者，發出啾啾喳喳的叫聲后，下邊的其他喜鵲就安靜下來了。

奶奶說：“別作聲，喜鵲要開會了。”

于是，我停下手上的活計，認真地觀看它們。那真的像是人類的大型會議。領導發言，各路代表發言……可惜的是，我聽不懂鳥語，看得一臉茫然。不過有一個收獲就是借機近距離仔細觀察了它們的樣子。它們體形特點是兩個肩翼處各有一條白色，胸至腹后為白色，背尾處有泛著綠藍色光澤的短羽毛。其他部位全是黑色的。

約二十分鐘后，它們好像意見達成一致了，群起歡呼，散會……我虔誠地目送著它們集體飛遠。真是遺憾，那會兒沒有手機不能錄視頻。

我由此斷定喜鵲不是普通的鳥，不但吉祥，還有靈氣，有智慧。

時光會改變很多東西，人們常用“物是人非”來形容變化。可我們長大成人后，這個詞要換個說法，應為“人是物非”。鄉村水田里難見青蛙和黃鱔了，村里的鳥類也越來越少。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沒有再見到一只喜鵲了。離開家鄉幾年后，回去就連最常見的，曾因數量過多干擾農事而討農人嫌棄的麻雀都少見了（麻雀已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何況是喜鵲。出現這種情況往往與自然環境的改變有關。

想想真是令人懷念呢！多想要再次邂逅一只家鄉的喜鵲呀！

二、古詩詞里的喜鵲

我想念喜鵲。

想念它，就想了解它更多。翻遍寥寥無幾的記憶之后，我一路尋到了古詩詞里。

古人的世界里沒有所謂的現代污染和環境變化，一定有很多快樂的喜鵲兒相伴，我如是猜想。

帶著虔誠的心意，翻開經典，唐宋詩詞里果然有它的身影。陸游寫“知我齋余嘗施食，翩然飛下北窗前”，可見這鵲兒是家中常客，像是比鄰而居的好友。它們已然熟記陸游的一日三餐，掐時按點地飛到北窗來吃食兒，真是狡黠的小生靈呢；又如司空圖寫的“只為從來偏護惜，窗前今賀主人歸”。主人一向偏愛善待喜鵲，喜鵲好像能感念這知遇之情，離別數日甚是思念，今見主人歸來，歡喜得嘰嘰喳喳。形象地描寫了喜鵲和人類的親密友情。

鷗陽修寫“鮮鮮毛羽耀朝輝，紅粉墻頭綠樹枝。日暖風輕言語軟，應將喜報主人知。”則詳細地描繪了喜鵲的外身形象。陽光普照的清晨，喜鵲立在紅粉墻邊的綠色樹枝上，它一身油亮有光澤的羽毛和它的好聽的“輕言吉語”，在我腦海中留下一幅吉祥如意的畫面。

最令人拍案稱奇的當數從敦煌石窟中發現的一首名為《鵲踏枝》的詞“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

詞的上下兩片采用婦人和喜鵲各自的內心獨白，讀來恢諧有趣，巧妙新穎！在這首詞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鬼靈精怪，通達人性的“靈鳥”與女主人各懷心思在“斗嘴”：

少婦：無法忍受那只喜鵲總是嘰嘰喳喳地叫，都說它是最靈的，總是報告喜訊，可是它給我送來了什么啊？我的夫君至今一點消息都沒有！這鳥屢次戲弄我，讓我空歡喜。我得把它捉起來，鎖在籠子里，看它還能胡說什么！

喜鵲：唉！我本是好心來早早給她報個喜訊，想給她一點安慰。可是她卻把好心當作了驢肝肺！竟然把我捉了鎖進籠子。不過，她的心情我還是能理解的，不跟她計較了，但愿她那出征的丈夫早日歸來，那個時候她就開心了，感情有了寄托，自然就會歡天喜地的把我放出來了。

此詞寫閨中少婦與喜鵲之間的小沖突，含蓄地表達了少婦空閨盼夫的思念之情。由詞中細節可知，在古時候，喜鵲和人類生活的交互已是很頻繁，很常見的。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圈養，卻也親密無間，如同家養的一般。

三、古今畫里的喜鵲

眾所周知，古今畫家也對喜鵲喜愛有加，“畫鵲兆喜”的風俗也大為流行。想要了解喜鵲，又怎能不去畫界欣賞它的風姿呢？

我放下詩詞典籍，迫不及待地去古畫里尋跡。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長長的，泛黃的畫卷，上有八九十只喜鵲聚集在一樹白梅枝上。有的在用嘴梳理羽毛，有的交頭接耳，好像是三五閨密在“竊竊私語”；有幾只在空中抱團耍歡；有的張翅在啄枝玩；有的靜棲于枝上，不知在想什么；還有幾只正向枝而來，迫不及待地想參與到這盛會中。這是元朝王淵的《梅雀報喜》長卷圖。

另一幅畫面是一只喜鵲倏然落在梅樹枝上，回首看向一簇盛開的紅梅。為什么說是倏然呢？因為從畫面上看，喜鵲下蹲的身子，膨緊的，壯實的腿根都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只剛剛從高空中降落下來的鳥。而更神奇的是，喜鵲的眼睛和嘴兒的距離所形成的表情能讓人看出一種喜氣，一種見到紅梅花開的欣喜。這大概就是大師的高明之處。這是齊白石的《喜在眉梢》。

還有一幅畫面是四只喜鵲，有三只停在枝上，張著嘴在交談著。另一只在空中，正飛往枝頭。畫面素雅簡練，淡化了樹枝和背景，突出了四只喜鵲的存在。尤為細致的是，畫師特意將喜鵲后背的藍羽標志醒目地畫了出來。相較于其他畫師的畫作隱去或淡化這一標志的做法，有了引人矚目的效果。這是徐悲鴻《四喜圖》

其他關于喜鵲的名家畫作不勝枚舉。也有不同的畫師都用同一個畫名的，最常見的是《喜鵲登枝》《喜鵲》。其他還有清朝徐玟的《杏花雙鵲》；清朝張乃耆的《喜鵲三友圖》；近代張大千的《喜鵲》；王雪濤的《喜鵲》……

這些畫素材多以喜鵲配梅花枝、桃花枝、杏花枝、竹枝、松枝，石頭其他動物等。畫面皆有吉祥美好的寓意，如喜事、喜上加喜，雙喜臨門，喜上眉梢等。兩只鵲兒面對面叫“喜相逢”；雙鵲中加一枚古錢叫“喜在眼前”；一只獾和一只鵲在樹上樹下對望叫“歡天喜地”……

大師們筆下的喜鵲，一枝一鳥透染盎然生機，寓意著畫家對美好事物的憧憬與期盼，寄托著畫家對世人的衷心祝福！細看這些畫作，令我大開眼界，對于喜鵲這種生物也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和喜愛。

四、追尋喜鵲文化的源頭

在見了這么多“藝術喜鵲”之后，我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問號，那就是喜鵲的文化源頭在哪里？世間這么多鳥類，為什么它能成為一種經久不衰的文化？這其中定是有什么緣由。

按照文化傳播的規律和常理來講，一般都會有一個附會的、不俗的、深得人心的典故“加身”，才能得到大眾認可，得到更為廣泛的宣傳效果。喜鵲既然稱“喜”，必然也不能免俗。

我到處尋找資料，終于在網上找到如下一段話：

唐代張鷟的《朝野僉載》卷四中，有一個“鵲噪獄樓”的傳說，故事與“烏夜啼”頗為類似：“貞觀末，南唐黎景逸居于空青山，有鵲巢其側，每飯食以喂之。后鄰近失布者，誣景逸盜之，系南康獄月余，劾不承。欲訊之，其鵲止于獄樓，向景逸歡喜，似傳語之狀。其日傳有赦。官司詰其來，云路逢玄衣素衿所說。三日而赦至，景逸還山。乃知玄衣素衿者，鵲之所傳也。”

這段說的是貞觀末，南唐有個叫黎景逸的人住在空青山，屋側的樹上有個鵲巢，他常喂食巢里的鵲兒，長期以來，人鳥就有了感情。有一次屋后鄰居丟失了家中所有的布匹，誣告是黎景逸偷了。黎景逸被冤枉入獄一個多月，令他倍感痛苦煩心。突然一天，他喂食的那只喜鵲竟然出現在獄窗前。它歡叫不停，好像在傳什么暗語。他暗自思忖著，大約有好消息要來了。果然，當天就有赦免令下達，三天后他就被無罪釋放。原來那只喜鵲不但飛來報喜安慰主人，之后還化身為身著玄衣素衿的人，假傳圣旨，幫助他脫難。

這是中國很傳統的鳥獸報恩的故事類型。因喜鵲的叫聲為“喳喳喳喳”，意為“喜事到家”，老百姓認為喜鵲的叫聲能報喜，昭示著吉祥。讀到這里，我明白了喜鵲被人們視為吉祥鳥的原因。再往下看：

在古代儒家的一些雜文中，喜鵲的地位也非常尊貴，被捧為“圣賢鳥”。因為古人認定，喜鵲一年到頭，不管是鳴還是唱，不管是喜還是悲，不管是在地上還是在枝頭，不管是年幼還是衰朽，不管是臨死還是新生，發出的聲音始終都是一個調，一種音。而儒家眼中的圣賢、君子，就是要表現得像喜鵲那樣恒常、穩定、明確、堅毅、始終如一。因此，儒家經常要求人們向喜鵲學習，把喜鵲當成圣賢的某種模板。

看到這里，想到自己在追求夢想的路上有時候不恒定，不堅毅，頓生慚愧。現在知道喜鵲的品性還是君子恒一的象征，我就更加欣賞喜鵲了，且暗自下決心，要改掉猶豫糾結的毛病，握緊夢想，持之以恒，堅持不懈！

五、想邂逅一只喜鵲

時下的人們，都喜歡養花草和寵物。小貓兒，小狗兒，甚至蛇類，什么都有。我雖然喜歡小動物，卻自覺無能力養好它們，只好放棄。但是如果非要我假想一下會養什么，我肯定想養一只喜鵲兒。喜慶，高貴，咋想咋好。

我也知道，萬能的網絡，能滿足我的需求，但是我仍喜歡自然而然的事物。費心養一只鳥兒，把它們關在籠子里，個人認為這是很煞風景的事。我倒是希望有一天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邂逅一只喜鵲。也許是在我遠行的旅途中，也許是在我家的周圍。它或是停立在我前行的路上鳴叫，給我一份浪漫和詩意；或是飛臨我的窗前喳喳，給我帶來一份喜慶愉悅，最好是在我家院前的樹上筑巢長住，我求之不得。

我能想象到最美好的生活場景是：我有一處幽靜的世外桃源，兩三間瓦房陋室，中有一個書房，外有一個長滿花草的院子。院門前有樹，有一只喜鵲常鳴”喳喳喳”。它聰慧至極，與我心有靈犀，“知我齋余嘗施食，翩然飛下北窗前”，那該是多么詩意美好的生活啊！

——選自《月昱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