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摘 要】無論是音樂風格還是時代特征,西方古典音樂都經歷著不斷的改革與創新。從中世紀的格里高利圣詠一直到現代音樂,期間所經歷的文藝復興、巴洛克、古典以及浪漫時期都深深地影響著后世。此文章標題中的“古典音樂”意在探討西方傳統音樂中,傳承許久的具有代表性的曲目,特別是德國與英國的浪漫派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以及愛德華·埃爾加的作品,而非古典時期被后人命名為古典主義的音樂。看電影已經成為當代人們生活娛樂的重要活動之一,除了電影情節與演員的表現之外,越來越多的人會被電影中的配樂所吸引。約翰·威廉姆斯作為被業界尊敬的一位大師,不斷用他的作品挑戰觀眾的視聽體驗。他深受古典音樂的影響,在電子音樂、爵士樂與流行樂風靡的現在,他仍然堅持使用樂器自身的聲音來進行創作。他不用花哨的聲音來吸引觀眾,只用最純凈的、發自內心的優美旋律打動觀眾。而本文以《辛德勒的名單》為例,旨在透過特定的音樂作品,探究瓦格納與埃爾加是如何分別在音樂觀念與作曲風格方面影響約翰·威廉姆斯的。
【關鍵詞】古典音樂,電影配樂,理查德·瓦格納,愛德華·埃爾加,約翰·威廉姆斯,《辛德勒的名單》
中圖分類號:J9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03-0057-04
一、歷史回顧與《辛德勒名單》背景介紹
(一)好萊塢電影配樂大師——約翰·威廉姆斯
20世紀30年代后期,美國從經濟大蕭條的重創中復蘇,隨之帶動著好萊塢的電影事業不斷發展。在此大形勢下,好萊塢形成了以制作人為中心,大牌明星點綴的商業運營氛圍,不斷為全球的觀眾輸送高品質的電影。但其音樂風格在1950-1970年期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斯坦納式交響化主義已逐漸被爵士樂和實驗音樂所代替,好萊塢電影音樂進入了多維發展時期。在這樣一個全面接受多種多樣音樂存在的時期,美國電影配樂大師約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帶著他的深情和熱情毅然決然地繼承了斯坦納的交響化配樂風格,讓觀眾在觀看電影的過程中能夠更加真切地體會到交響樂與身俱有的音響效果。闊別了傳統配樂手法許久的好萊塢電影,在1970年左右終于迎來了交響樂的回歸。
作為在美國土生土長的音樂人,約翰·威廉姆斯一直深愛著自己的職業。無論是首次以電影配樂師的身份奪得奧斯卡金像獎,還是現如今全球的樂迷都期待的現場指揮,他已經成為大家一旦聊起電影配樂就會想到的大師。自1971年憑借《屋頂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 1971)首次奪得第44屆奧斯卡最佳配樂獎以來,約翰·威廉姆斯一直源源不斷地創造出讓人們無法忘懷的經典旋律。比如,他為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的《大白鯊》(Jaws, 1975)創作的令人不寒而栗卻印象深刻的低音區二度行進的“鯊魚動機”、為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的《星球大戰》(Star Wars, 1977)創作的由銅管樂器吹奏出的恢宏氣派的“星戰主題”,還有為以色列小提琴家伊扎克·帕爾曼(Itzak Perlman)所譜的三首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 1993)的配樂等。雖然大多數人們是通過電影音樂認識約翰·威廉姆斯的,但他卻從未把自己局限于此領域中。在接受了全面系統的古典音樂學習之后,約翰創作了很多傳統樂曲,例如交響樂、協奏曲以及合唱等,其中以弦樂作品Essay(1966)以及交響樂合唱曲America…the Dream Goes On(1981)較為世人知曉。雖然他現年已有85歲高齡,并且在2016年6月成了首位獲得美國電影學會(AFI)終身成就獎的作曲家,但他仍然在自己的崗位上思考著如何讓自己的音樂更好地服務于電影。
(二)電影音樂的表現形式
《辛德勒的名單》自上映以來,受到廣大觀眾的關注。無論是別有深意的黑白紀錄片拍攝手法,還是故事本身引發人們思考的話題,甚至缺少就讓人覺得情緒無法徹底釋放的配樂,都將這部電影推上了最高領獎臺。斯皮爾伯格的電影是根據澳大利亞作家托馬斯·肯尼利(Thomas Keneally)的《辛德勒方舟》(Schindlers Ark, 1982)改編而成,而這本小說是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機緣巧合,在創作這本小說之前,托馬斯偶遇了一位波蘭裔猶太商人。當這位商人得知托馬斯是作家時,他激動地告訴托馬斯,在二戰期間他曾經被一位名叫奧斯卡·辛德勒的德國商人所救,并希望托馬斯通過寫作以此讓全世界的人贊揚這位德國商人的義行。
雖然約翰·威廉姆斯擔任了《辛德勒的名單》配樂師一職,但片中所有的畫外與畫內音樂都有專門的音樂團隊負責。畫外音樂與畫內音樂概括的是音樂與畫面的關系。電影開頭,猶太人被迫遷離家園,登記姓名時出現了一段詼諧輕松的圓舞曲,逐漸將猶太人們的說話聲淹沒。接著,畫面轉到了一臺收音機上,一個男人輕快地系著領結,喝著酒,數著現金。歡快的音樂與輕松的心情搭配。在他出門之前,他關上了收音機,戴上了納粹勛章,此時音樂戛然而止。
電影開頭使用的表現形式就是畫外音樂到畫內音樂的轉換,而這樣的音樂畫面切換引出了兩種音畫的配置方式,即音畫對位與音畫同步。輕松詼諧的圓舞曲與納粹勛章主人愉快的心情完美搭配,但在這個片段之前,搭配的卻是失去家園、內心充滿恐懼的猶太人被迫登記名單的慌亂場景。這樣鮮明的對比令人感到不安,而音畫對位的效果在這部影片中被運用得淋漓盡致。
影片進行到60多分鐘的時候,納粹軍隊對猶太人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掃蕩。其中有一個鏡頭是一個孩子在聽到槍聲結束了之后,從一架鋼琴里爬出來。不幸的是,他在打開琴蓋爬下來的時候踩到了琴鍵,早已埋伏在樓梯口的納粹士兵立刻沖了進去。一陣瘋狂的掃射之后,畫面中竟然傳來了歡快悠揚的古典鋼琴曲,聽起來是那么真實。緊接著,鏡頭給到了音源,原來是一位披著大衣的德國軍官在剛剛猶太小孩躲藏的鋼琴上彈奏。就在這樣一首美妙的樂曲中,機關槍掃射的聲音伴隨著一個又一個倒地的無力身軀,殘忍的畫面與歡快的鋼琴曲構成了極大的反差。
二、古典音樂的影響
(一)瓦格納對約翰配樂的影響
傳統意義上的浪漫主義音樂之所以發展于古典主義音樂之后,是因為前者更多地注重與其他藝術的融合。“哲思、理念、詩歌、戲劇……歷史場面、個人經歷等作為有‘內容的文本進入器樂曲領域則導致了‘標題音樂(programme music)的異軍突起。”①而法國浪漫樂派的艾克托爾·路易·柏遼茲(Hector Louis Berlioz, 1803-1869)與影響了無數德國后浪漫主義作曲家的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則是非常擁護“標題音樂”。特別是瓦格納,他創造了一個詞語叫作“Gesamtkunstwerk”,即“整體藝術作品”,指的是將詩歌、場景設計、舞臺布景、動作還有音樂統一起來的形式。除了這個創新,瓦格納還在傳統的歌劇上做了改革,命名為“music drama”(樂劇)。這些不同于同時代人所做的革新,將后世渴望走出自己獨特風格的音樂家們的目光,聚集在這位從小就對戲劇有著濃濃興趣的偉大音樂家身上。
約翰·威廉姆斯與瓦格納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瓦格納對于古典音樂調性的瓦解以及“標題音樂”的追隨,再到戲劇性的交響樂配上冗長的舞臺劇本,他深深地影響著后浪漫派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而施特勞斯是“電影音樂教父”馬克斯·斯坦納的教父,可見斯坦納畢生所奉獻的音樂作品中多少透著些施特勞斯的影子。終于,在多維發展時期的好萊塢電影配樂中,威廉姆斯帶著斯坦納式的交響化配樂回歸,將交響樂這一音樂語匯重新在電影中被喚醒。前輩的音樂理念與作品是留給后人可貴的寶藏,更是追趕與不斷貼近的目標。瓦格納的“整體藝術作品”理念與“樂劇”的創作實踐是對藝術融合的憧憬與實現,這些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約翰對于電影配樂的態度。“電影音樂誕生于電影,所以,我會把其描繪為有其原本目的音樂——要是它的生命能夠超脫于電影,有‘電影以后的生命的話,那是額外附加的。因為它為原來服務電影的用意加上了意想不到的訊息傳遞……我想好的電影音樂要視乎它如何為電影服務,是否達成它的使命與目的。”②
在《辛德勒的名單》中,威廉姆斯那具有史詩般韻味的主題音樂與故事情節有機地結合,特別是當猶太人背負著屈辱與恐懼出現在鏡頭前的時候,主題音樂在管弦樂團的襯托下穿梭在圓號、長笛以及小提琴之間,那種無法掩飾的憂傷仿佛被困在每一個可憐的靈魂里。威廉姆斯賦予了這部電影新的生命,因為這部電影中的主題音樂總能讓人感到崩潰之中的慈悲。而瓦格納的樂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und Isolde, 1857-1859)亦是如此。在長達四個小時的演出中,瓦格納向觀眾呈現出了他的交響樂中的獨特之處:連續的半音進行步步緊逼調性的瓦解以及和聲的復雜飽滿,更重要的是將這部劇作發展得更加具有表現力與穿透力。這樣的呈現印證了瓦格納對于“整體藝術作品”的解釋,他甚至提出任何音樂元素都次于戲劇,足以看出即使他以音樂謀生,他對戲劇的癡迷程度也遠遠大于音樂。
不僅如此,約翰·威廉姆斯還經常借用瓦格納的“Leitmotiv”(主導動機)用于自己的創作,比如經典的銅管音響“星戰主題”、二度進行的“大白鯊動機”以及在《辛德勒的名單》中頻繁出現的“猶太人主題”。“通過充分調用主導動機,戲劇中的事件、人物、物體和觀念由具體的音樂動機來表示,由此出現了一套復雜精細的音樂指涉體系,強化并支撐著戲劇文本。”③由此可見,瓦格納音樂中的主導動機是對戲劇中元素的標記以及強調。在《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開頭便出現了“特里斯坦和弦”,預示的主角的出現,而這個和弦會在這部樂劇中某些特定的情節反復出現。而被世人印在腦海里的那段伴隨著猶太人出現的主題音樂,在電影前半部分被圓號、長笛與小提琴帶出的時候都是零散的(見譜例一),有一種哽在心里得不到宣泄的感覺。這里也可以把它作為一個“動機”,象征著無力反抗的猶太人,同時也隱含著辛德勒的救贖與世人的同情。
(二)埃爾加對約翰配樂風格的影響
愛德華·埃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作為19世紀被人認可的為數不多的英國作曲家,他的作曲風格也深受瓦格納的影響。在他成長的時代,英國已經是工業和商業大國,文學領域也因為杰迷里·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和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等人的活躍而相當出彩,但是其他藝術領域卻不能與之媲美。在音樂方面,雖然英國也有自己的管弦樂隊并且會頻繁舉行室內樂以及獨奏演出,加上各大劇院都會定期上演意大利語和英語歌劇,可以說當時不缺乏音樂的傳播,但可惜的是本土原創音樂作品缺少公眾的認可。
19世紀末,休伯特·帕里(Hubert Parry, 1848-1918)和查爾斯·斯坦福(Charles Stanford, 1852-1924)打破了這個局面。兩位都是學院派作曲家,而后者的作品更是涉及除了歌劇之外的任何標準體裁。雖然他們的作品規范且多產,但略帶保守。直到埃爾加1899年創作的《謎語變奏曲》(Enigma Variations)才讓世人關注到英國獨有的古典風味。除了《謎》,埃爾加流傳百世的作品還有《威風堂堂進行曲》(Pomp and Circumstance Marches, 1901-1930)、《B小調小提琴協奏曲》(Violin Concerto in B minor, Op.61, 1910)和《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 Op.85, 1918-1919)等,這些作品深受約翰內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恢宏的樂隊織體與變奏技法以及瓦格納半音化的和聲語匯與“主導動機”的影響。
而約翰·威廉姆斯也離不開埃爾加對其創作風格的影響。在Grove Dictionary里有一句話:“Williams freely acknowledges his stylistic debt to various 20th-century concert composers-among them Elgar, whom he greatly admires…”④,意思是說在眾多影響威廉姆斯創作風格的20世紀音樂會作曲家當中,埃爾加是他非常欣賞與敬佩的。他的作品向世人展示了英國的獨特浪漫以及對前輩們作曲風格的發揚與創新。在《辛德勒的名單》主題音樂與《謎語變奏曲》第九變奏,“Nimrod”中,威廉姆斯與埃爾加都在短小的4分鐘樂曲中展現了驚人的恢宏音響效果,這顯然離不開交響樂團飽滿的聲部結構,更離不開兩位作曲家對于曲式結構、和聲技巧以及音響對比等方面的把控。
首先就曲式而言,兩首樂曲都可大致分為A-B-A的三部曲式,在A段里,兩個帶有鮮明特色的弦樂主題都反復了兩次,但是樂句都是不對稱的。《謎語》第九變奏中是8小節+12小節的構成,后面的樂句比前面的多出4個小節旋律的展開,而《辛德勒的名單》中是不常規的10小節+10小節的結構,在10小節里還可以更加細分為五個2小節為一個單位的小樂句。而第五個2小節的樂句可以說是威廉姆斯對于旋律的擴充與延伸。在這個方面,威廉姆斯也與埃爾加一樣不走尋常路,為了強調他們優美的主題第一次展現在人們面前不惜打破傳統。在簡短的B段中,《辛德勒的名單》弦樂作為背景,突出了木管聲部的活躍(見譜例二),而第九變奏則還是一弦樂為主,木管聲部持續長音,不過突出了弦樂的低音聲部(見譜例三)。不得不說,兩首作品中的弦樂部分在營造氣氛以及突出主題方面擔當著重要的角色。
其次,兩首作品里屬音的不斷延伸讓人屏息凝神,無限期待一直到主音的解決,再加上一直推進的強弱變化,在結束的那一刻終于讓心中懸起的期待得以釋放。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兩首作品譜面上的標記速度分別為“柔板”(Adagio)和“慢板”(Lento),但他們的初始速度都是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分鐘60拍而記的。最后,威廉姆斯繼承了埃爾加交響樂的恢宏氣勢,在充滿電子樂、爵士以及流行樂的好萊塢走出了屬于自己的浪漫風格。他的風格充滿戲劇天性、音樂創造性、史詩性以及濃濃的悲劇色彩,雖然在電影中復蘇了交響樂,卻一直不斷創新,打破傳統規則。而埃爾加雖也帶著對傳統的繼承進入人們的視線,卻孤傲地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氣質革新傳統并添加了本國元素,以至于讓西方古典世界留下了英國的足跡。
三、總結《辛德勒的名單》的美學與人道主義意義
縱觀歷史,無數的音樂家們通過創新與繼承維護著古典音樂,而西方的作曲家們不僅帶給世人無盡的優秀作品,更傳承了對于音樂的態度與看法。約翰·威廉姆斯正是深刻領悟了前輩們對于音樂事業所做出的努力,滿懷著對浪漫化交響樂的熱情不斷帶給公眾震撼心靈的作品。他的作品推動著電影配樂事業的發展,像是一股清流,被歷史所銘記。斯皮爾伯格與威廉姆斯的合作無疑是帶著人道主義關懷,而電影情節雖然限制了觀眾的想象,但是隨著音樂的帶動,觀眾會了解到影片中的文化、習俗、歷史背景以及角色的性格與所經歷的事件,我們會將自己的感情不由自主地投入到電影情節中,從中得到一種全新的體驗。在威廉姆斯的配樂下,我們“經歷”了猶太人的心酸與無助,卻也在辛德勒的救贖中得到一絲安慰。隨著音樂的起伏,我們為在戰爭中受傷的心靈抗議,為辛德勒這樣擁有良知的人鼓掌,更期待著明天能看見一個更美好、更和平的世界。
注釋:
①[美]列昂·普蘭廷加著,劉丹霓譯.浪漫音樂——十九世紀歐洲音樂風格史(諾頓音樂斷代史叢書),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6年4月,p13.
②羅展風.好的電影音樂視它如何為電影服務——約翰·威廉姆斯訪談.電影藝術,香港公開大學,電影音樂專題,2012年03期.
③列昂·普蘭廷加著,劉丹霓譯.浪漫音樂——十九世紀歐洲音樂風格史(諾頓音樂斷代史叢書),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6年4月,p315.
④Stanley Sadie, 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 Vol. 27 (Oxford UP), 2001, 409.
參考文獻:
[1][法]皮埃爾·貝托米厄.電影音樂賞析,楊圍春,馬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2月.
[2]劉海成,劉曦.電影音樂的藝術賞析——以《辛特勒名單》為例.電影評介,影視評論,2007年23期.
作者簡介:李 想(1994-),女,漢族,江蘇南京人,蘇州大學音樂學院,2017級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作曲技法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