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禾

圓環形裝的玫瑰
裝滿口袋的花束
灰燼 灰燼
你們都要倒下!
這首英國童謠《Roses》可謂是英國版的《丟手絹》,小朋友們圍成一圈,當唱完最后一句就行屈膝禮。
然而簡單的童謠背后卻隱藏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歷史。這首歌描述的是歐洲的黑死病病疫下的慘狀:當時,很多人臨死前情緒癲狂,跑到大街上肢體亂舞,然后倒下暴斃。城市和鄉村的運尸車用鮮花鋪撒在尸體上以掩蓋尸臭,尸體被焚燒的灰燼漂浮在空氣中。
14世紀到17世紀,鼠疫多次肆虐歐洲。從意大利的威尼斯,到法國的巴黎,再到英國的倫敦,黑死病殺害了歐洲總人口的三分之一。直到17世紀,歐洲人口密度才和13世紀持平。
如此災難降臨,很多貴族和平民紛紛逃出城鎮,但依然有一個特殊群體“逆行”走入疫區,哪怕可能束手無策。這個群體就是戴著鳥嘴面具的病疫醫生。
1347年,黑死病橫掃歐洲。這場大疫奪走英國至少五分之一的佃農。從英國倫敦到意大利佛羅倫薩和威尼斯,每個城市死亡人數估計都在十萬以上。
昔日繁華的城市瞬間成了人間煉獄,有些人走在大街上突然就無意識倒下咽氣。所有黑死病人的家庭門口都被用黑墨水寫上標注,提醒人們不要靠近。但是最后連寫注記的人都死了。
前所未有的大疫降臨,當時掌教和社會救助倉皇行動。教會力推“天罰說”,認為病疫是上帝給人間的懲罰。為了“驅除”病疫,很多教會組織當地民眾集體禱告懺悔,但是人群聚集反而讓更多人感染。
除了禱告懺悔,教會和各地修道院扮演起了病疫救治的功能。但是當時的醫療條件實在是太落后了。
在中世紀的英格蘭,醫生大致劃分為教士醫生、內科醫生、外科醫生、國王醫生和藥劑師等。教士醫生和內科醫生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開價很高,所以主要是服務于貴族圈。但是一旦遇到疑難雜癥,教士醫生和內科醫生也只能帶著病人一起向上帝懺悔。
教士醫生和內科醫生都以手上沾血為恥辱。當時外科手術被鄙視為奇技淫巧,外科醫生跟工匠和理發師一樣受鄙視。國王醫生更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人民相信國王的撫摸能包治百病。
與現在比起來,當時的醫學根本稱不上科學,從醫人員都不一定是專職的。教士兼職擔任醫生,理發師順便給人做手術,香料鋪老板充當藥劑師,修道院收治病人。去了修道院,病能不能治好,那也全看病人的懺悔了。
所以人們有病首先想到的不是看醫生,而是去禱告。這種靠運氣和命數的社會救治體系在黑死病的“鐮刀”下,不堪一擊,瞬間崩潰。
主要負責收治病人的修道院死傷尤為慘重。1348年秋季黑死病到達英格蘭,此后不足一年的時間,英格蘭有142個修道院院長死亡,有一半左右普通修士去見了上帝。當時的諾里季修道院所有修士全部病死。
修道院往往充當著治病救人和居民自治管理的功能,基層修道院傷亡慘重,宗教活動無法進行,教會影響力削弱,就連社會秩序也跟著崩塌,人們各自逃命,活下來的人很多干脆自我放棄,及早享樂。
一些人跑去深山老林里與世隔絕;很多富人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終日在酒館揮霍自己的錢財;更有甚者認為黑死病是某種瘴氣或者惡魔所為,于是舉家搬到下水道和陰溝里躲起來。
各國國王政府和各城鎮的執政者,當然不能這么眼睜睜看著自己地盤的社會秩序走向瓦解。黑死病讓教會主導下的救助體系作用削弱,這個時候抗擊黑死病的任務就落到世俗政權和民間公民團體身上,各國王和各城鎮執政者都還需要維持基本的行政體系運作,例如統計傷亡、組織防疫和了解良田城鎮荒廢情況。
黑死病近乎失控的傳播速度,讓很多醫生都拒絕看病,很多官員不敢進入疫區。但是也有不少醫生依然冒死深入疫區醫治患者,這個群體被統稱為“病疫醫生”(Plague doctor)。
病疫醫生受到政府和一些民間組織的聘請,薪資由城市政府來支付,因此無論貧賤富貴都可得到病疫醫生的治療,只是他們的治療方式很駭人罷了。
病疫醫生的著裝就已經夠恐怖了。
這些病疫醫生最初的服飾十分多樣,但是無一例外都穿著厚厚的長袍,戴著面罩防止吸入致病的“瘴氣”。
1619年,一名叫Charles的法國醫生發明著名的鳥嘴面罩,這些面具鼻子上處形似鳥喙。鳥嘴空間里面會被塞滿龍涎香、薄荷葉、鸛草甚至鴉片,病疫醫生們試圖用這些香氣來掩蓋“瘴氣”。眼睛上有鏡片。因為瘆人的面具,病疫醫生也被稱為“鳥嘴醫生”(Doctor schnabel)。病疫醫生還會配備長棍,減少直接接觸病人。
每當清晨或者夜幕降臨,趁著月色,穿著厚重黑袍戴著面具手持棍子的病疫醫生,就會出現在街道口和村子里,挨家挨戶檢查死傷。
這些病疫醫生并不全是受過醫療訓練的醫生。14世紀黑死病爆發后醫生短缺,高漲的需求讓醫生的收入在短短四年之內暴漲五倍。很多沒有上過醫學院的“江湖郎中”,在高薪誘惑之下混入病疫醫生的隊伍。有些冒牌貨利用靠近病人的機會,在病人死了之后篡改遺囑,謀取別人的家產。
病疫醫生的隊伍里能隨便混個冒牌貨,這全是因為當時的黑死病治療手段太簡單,太容易上手了,不管是黑死病還是什么病,治療起來不是沐浴就是放血。
當時的西方醫學界普遍信奉希波克拉底的“體液說”。他們認為人體內有四種主要體液:血、痰、黑膽汁和黃膽汁。人們得黑死病除了上天的譴責之外,還因為體液不平衡,這個時候必須采用放血療法來平衡體液。
為了治療病人,病疫醫生們會用專門的工具,將病人遍布全身雞蛋大小的腫包挑破,然后把膿液擠出來,有時候甚至采用水蛭和蟾蜍來吸走膿血。還有些醫生放血之后,會將水銀倒灌回病人身上,再用火來烘烤。有些病人還會主動要求病疫醫生用棍子抽打他,以凈化自己的罪惡。
每次病疫醫生走進哪家哪戶開始治療,哪里就會傳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無效的療法必定會加速黑死病人的死亡,所以當病疫醫生戴著鳥嘴面具出現在誰家門前,誰家肯定要死人了。到后來,病疫醫生的標志性服飾鳥嘴面具甚至成了死神象征,喚起人們內心對死亡的恐懼感。
駭人而無效的療法,讓醫生這個職業的聲譽幾乎遭受毀滅性打擊。黑死病過后,因為不能預防和醫治黑死病,很多幸存者對教會和醫生也很憤怒。后世很多研究也對中世紀的病疫醫生冷嘲熱諷。
然而,病疫醫生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死神,他們僅僅是勇敢的個體,他們醫治的不是病人而是社會。
盡管病疫醫生的種種治療都是無效的,但是這已經是那個時代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醫療手段。病疫醫生的醫療手段雖然落后,但面對前所未知的兇殘病魔,他們選擇留下來前仆后繼地醫治和研究。
鳥嘴面具始終無法阻擋鼠疫病毒的侵襲,治療病疫的醫生們死亡率出奇地高。1348年,在與黑死病的殊死較量中,法國南部小城蒙彼利埃的全城所有醫生無一幸免于難。在威尼斯,24名優秀的內科醫生倒下20人,就連教皇的御醫也病死于黑死病。
同行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但病疫醫生們依然無所畏懼地深入疫區每天照顧病人,他們指揮僅剩的幸存者搬運尸體去焚燒,并且利用幸存的修道院將健康的人和病人隔離,試圖保住剩余的幸存者。
病疫醫生的另一個重要工作,就是受官方所托登記本市鎮因病疫造成的死亡人數。
在社會崩潰時期,是病疫醫生維持了社會基本組織能力。教皇逃,國王逃,但醫生不會逃。
很多病疫醫生同時承擔著基層防疫組織者的功能。意大利病疫醫生真蒂萊組織人們到大街上點火煙熏,想去除房間和城市的致病的臭氣。阿格拉蒙醫生則建議市鎮政府禁止在市鎮附近丟棄動物排泄物和死尸。16世紀,黑死病肆虐英國的時候,留守倫敦的病疫醫生Nathaniel還呼吁地方治安官注意城市衛生,確保街道、水槽和運河都要清洗。
這些抗擊黑死病病疫的醫生,也在無意中推動了醫學的前進。很多醫生嘗試了各種祈禱和治療都無效以后,他們開始懷疑“體液說”和“天罰說”,醫學的新思想萌發。
14世紀之前,解剖尸體尚屬禁忌。1348年,教皇克萊門特六世特批病疫醫生們擁有解剖尸體的特權。這無形中讓醫學至暗時代透入一絲曙光。
眾多病疫醫生和學者抓住這個機會,冒著生命危險深入疫區收集和解剖尸體,查找病因。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拿到黑死病的第一手資料。從1348年到1362年,巴黎大學醫學院有20名教師倒在研究和醫治黑死病的征途中,占教師總數接近一半。
盡管中世紀的病疫醫生始終無法知道黑死病的病因,但新醫學教科書開始流傳,外科和解剖知識被寫入醫學課本。教皇和法國國王的御醫蓋伊·德·喬利亞克通過對鼠疫患者的解剖觀察,編寫《手術》(The Cyrurgie)一書,為外科學奠基。
外科醫生的地位也在迅速提高。在15世紀后期,外科醫生被認為是巴黎大學醫學院的真正學者。人們開始逐漸拋棄宗教的眼光來研究醫學。
肆虐歐洲幾個世紀的黑死病病疫催生了文藝復興,這些都是后話。到了19世紀,鼠疫肆虐東南亞地區。微生物學家耶爾森來到疫區,通過解剖取樣發現了鼠疫桿菌。肆虐人類幾個世紀的黑死病找到了病因。
中世紀,病疫醫生因為職業特殊不得不離群獨居,受人畏懼和不解。在那場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的黑死病病疫當中,國王束手無策,教皇束手無策,甚至上帝都束手無策,但是一批批的病疫醫生執著勇敢地戴著面具,化身為守護神,日復一日出現在城鎮和鄉村巡診抗疫。
病疫醫生的治療可能是無用的,但是他們的無數代弟子們踩著他們的尸骸前行,最終征服了黑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