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琴

房間里很靜,靜得可以聽到我的心跳聲。
我是一個特別能沉得住氣的人,也許是我的性格過于古怪、過于執拗吧。可是,我怕她的眼神。那眼神清澈透明,如一汪水,很容易擊穿我假裝出來的堅強。她是市里最有名的記者,真正的無冕之王,我特別喜歡的一位記者。可真正遇到了,我的心在顫抖。我知道,我堅持不了多久。可是,我必須扛著,不能輕易認輸。
“聽說你非常喜歡孩子!”她再一次打破了沉默,這是她第三次采訪我。
我的身體不禁微微顫動了一下,眼光越過藍色的警服,游移到她身上。這細微的變化,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我感到有些口干,嘴唇動了動,又舔了舔。她轉過頭,看向身后的警察。我相信,我這一絲細小的變化,沒能逃過她的法眼。
畢竟,記者的眼神,比警察的手槍更敏銳。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害怕手槍,只怕那種剛毅的眼神。手槍是冰冷的,那種眼神,卻有著熾熱的情感。是的,情感。我心里承認,我戰勝不了,也逃脫不了。
警察會意,轉身出去,端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又把桌子上的煙推到我的面前。
“抽嗎?”
“不抽!我不抽煙!”忽然間,我像接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受到了強大的刺激,全身無法控制地哆嗦,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眼睛直盯著她,喃喃道:“我恨,我不能放過他們!”
那種惡狼一樣的眼神,無比兇狠。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那一定就是我這樣的眼神了。她好像也打了一個寒戰,正了正身體,輕輕咳嗽了一聲。眼神劍一樣地射了過來,她的眼光里含著溫柔,能對抗世間所有的堅硬。我的怒氣慢慢地消融在這種溫柔里,端起面前的茶“咕嘟咕嘟”灌進了肚里。
顫動的心平靜了一些。我低下頭,往事如拉開的大幕浮現在眼前……
三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從朋友那里吃完飯回家,邵平在我家,和我老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樣子挺開心的。看見我,邵平連忙站了起來,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我一支。我和他在生意上有過交往,他是知道我不抽煙的,加上看到他和我老婆兩個人在家,心里很不舒服,就推開他的煙,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抽。
邵平當時卻不生氣,隨手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又遞過來,并很熱情地說他上午又接了一樁生意,想和我一起做,就來到我家,準備和我好好謀劃謀劃。沒想到我不在家。他也是剛來,正準備走,真巧,我就回來了。還拍著我的肩膀說,咱兄弟倆好好合作,以后錢有的賺。就在他說話間,我稀里糊涂地接了煙,抽了兩口,感覺胃里一個勁地翻騰,我以為是酒勁上來了,趕忙跑到衛生間。
其實,那天我喝得并不多,干嘔了兩下,沒吐出什么東西。從衛生間出來后,我特地看了他們一眼,邵平很鎮靜,看不出什么異樣,但我老婆的臉色有些不自在,還有意躲避我的目光。
兩個星期后,邵平邀請我和我老婆去茶樓喝茶。一杯下肚時,我老婆見我茶杯里水涼了,就端到衛生間倒掉了一些,又拿過來。這時,剛好服務員送來一壺熱水,給我們每個杯子倒滿了水,我也感到有些口干,端起來一口氣喝了,沒想到很快就頭暈目眩,視力模糊不清。邵平跑出去,叫來領班的,質問她們茶水是不是有問題。那個送茶水的服務員站在一旁,很委屈地說,茶水是從吧臺上拿的,也從來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我老婆插上了話,她息事寧人地說,可能是我晚上沒休息好,休息休息就沒事了,我也相信了。
后來,邵平經常帶我去一個會所,在那里我染上了毒癮。再后來就被抓進了戒毒所。在戒毒所沒兩個月,我老婆就提出跟我離婚,兒子歸她。在戒毒所里我思前想后,很快明白了一切。我決定,我要復仇!自此,復仇成了我活下去的全部支柱,每時每刻,我都在想著怎么復仇。
在戒毒所里,我每天的信念只有一個,我要快點出去,找邵平報仇。我拿他當鐵哥們,他卻打我老婆的主意。不是說朋友妻,不可欺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用自己最頑強的毅力,和毒癮做著拉鋸戰。終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只用了八個月,我就戒毒成功,恢復了正常。
八個月后,我從戒毒所出來,在外面打了一年工,自己制作了兩把尖刀,還故意蓄起了胡子,經常喬裝了在邵平家附近轉悠,想伺機殺了他和他家人。
那天早晨,他老婆出來扔垃圾,我就趁機跟到他家里,拔出刀,殺了他老婆。
邵平在床上睡覺,我很順利地得了手。正要往外走,聽到對面房間有哭聲,幾步跨進去,一個大約三四歲的男孩,可能是被吵醒的,站在床邊,邊哭邊張開手臂,想要讓人抱他的樣子。那一刻,我忽然有種沖動,怕他掉下來,想上前抱住他。
略微愣了—下神,我出了那間房,又進了旁邊的房間,那間房里的床上睡著一個大一點的女孩,全身蒙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個頭。我掄起了刀,還沒來得及下手,那個男孩的哭聲又傳到我的耳里。我不禁愣了一下,手里的刀應聲而落,然后,落荒而逃。
本以為殺了人,報了仇,我的心里會痛快一些,可是,我卻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夢里,全是那個男孩的哭聲,吵得我徹夜難眠。醒來時,又是那個女孩子的驚恐的臉。
我真的后悔了!如果真的能夠重新選擇,我會選擇痛痛快快地和老婆離婚,我只要兒子,也不會魯莽到動手去殺人,害人害己,嗚嗚嗚……
哭吧,哭吧。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愚蠢買單。她安靜地說。
“看到你寫過一個紙條,你的復仇計劃里有你原來的老婆吧?”在我端起茶杯喝茶的當兒,她插上話。
是的,那天晚上,我蹲守在原來的家附近。八點多的時候,我老婆帶著兒子從她媽那兒回來了。我聽到兒子說,媽媽,他們都說,我爸爸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以前不乖啊?我老婆說,乖,小峰一直都乖,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他們邊說邊進了家。我恨透了那個女人,真想殺了她,可想想我的兒子,還是算了。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失去了爸爸,再失去媽媽……
幾天之后,監獄長送給我一份報紙,展開,報紙以整版的篇幅推出一則報道:一個殺人犯的心理。報道的最后有一句話:父愛無邊,天下所有的父親都有一顆拳拳愛子之心。我悔恨的淚,再一次狂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