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山

安寧

一

我已經快要40歲了。

寫下這句話，忽然覺得有些悲傷。如果我能夠順利地活到80歲，那么人生的進程已經過去了一半。2020年的春天已經來到，一個新的10年已經轟隆轟隆地開啟。這是我的中年，色澤沉郁、溫和又明亮清透的中年。

我愛此刻的自己，她不再是盛夏燦爛的花兒，她以飽滿果實的形態，安靜地墜在秋天的枝頭。在接下來的10年，我的皮囊將汁液枯竭，皺紋橫生，猶如衰朽的老樹，歲月在它的身上無情地刻下千溝萬壑。但這副不再新鮮動人的皮囊，也必將在某一個時刻帶我抵達人生中最為開闊的高處。

在過去的40年里，我遇到過很多人。他們有的一生難忘，卻再無相見；有的清寂如茶，結為君子之交；有的彼此遠離，老死不相往來；有的擦肩而過，自此杳無音信；有的永遠都只是“點贊”或者點頭之交。在未來的10年，我將會遇到更多的人，他們站在人生的某個拐角等待著我，就像一株木槿等待著一陣遠方吹來的風。

但我最想遇到的，還是自己：一個日漸老去，但成熟、柔韌又開闊的自己。與來來往往的過客相比，唯有自己，讓我在審視強大的命運、生與死、靈與肉這些抽象的哲學問題的時候，能夠放下人際的負累，成為一個純粹的生命個體，一個被洗滌過的潔凈的人。

二

我想起29歲的自己，博士畢業，一個人從遙遠的山東乘坐綠皮火車抵達天寒地凍的北方，并在這片遼闊蒼茫的大地上，化作一株隨遇而安的沙蓬草，將根扎進貧瘠的荒漠。那年冬天，透過結滿冰花的火車車窗看到這座被大雪覆蓋的城市的時候，我想了些什么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火車緩緩向前，行經城市里陳舊的建筑，深藍的天空中，有一兩只鳥正瑟縮著飛過。除此之外，便是人煙稀少的街道。陽光灑落下來，在冰凍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萬千的金子在熠熠閃光。火車哐當哐當駛過，整個城市闃然無聲。一股強大的命運一般的力量，瞬間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知道一粒種子，將在這里落地生根。

我拿著一份制作精美的簡歷，跑遍了呼和浩特所有的大學。我不認識一個人，我只相信，每次勇敢地敲開一扇門，或許就有一簇微弱但持久的火花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因此與一個微笑著主動跟我握手的老師成為朋友，只因這雙陌生的手如此有力而又溫暖。它讓孤獨無助的我在這座位于陰山腳下的偏遠的城市里，感覺到一粒叫作希望的種子，在心底悄無聲息地萌芽。

我的另外一個朋友，則犧牲休息時間陪我去近郊看一座尚未完工的樓房。樓道里漆黑一片，到處都是廢棄的建筑材料，樓梯扶手還未裝好，人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下去。我們從物業那里借來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爬上五樓，而后進入我“未來的家”—一個張著空蕩蕩的大嘴、滿面粗糙水泥的毛坯房。那時我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我就像一株慵懶放肆的花朵，只享受甜美的愛情、自由的風、充沛的陽光和雨水，并未意識到房子意味著什么。是這位年長我10歲的朋友，幫我做出正確的抉擇，買下這套而今只能用“廉價”形容的房子。就在這套房子里，我像大多數人一樣，熱鬧地結婚，不安地生子，雞飛狗跳地養育，歷經人生中大大小小的波折，最終在臨近40歲的這一年，將人生的航船引領至平穩開闊的海域。

這是我最喜歡的人生狀態。在我29歲四處奔走尋找工作的時候，我并未想到10年的光陰會讓我變成現在的模樣。我站在鏡子前，注視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這個外表依然年輕的女人，她其實已經老了。她非常愛美，會細心地拔掉每一根冒出頭皮的白發，但她又坦然接受這樣的老去，仿佛此刻行至人生中途的她，正坐在獨屬于自己的靜謐花園里。這花園盛夏已過，初秋的陽光溫柔地灑落下來，每一朵花兒都被照亮。天空澄澈明凈，鳥兒在濃密的枝葉間發出啁啾的鳴叫。一只貓躡手躡腳地爬上柴垛，而后尋到一處溫暖無風的角落，呼嚕呼嚕地睡去。這是永恒的瞬間，這是最美的人間。她為這樣自由又有尊嚴的一刻，整整奮斗了10年。

在接下來的10年，我將放慢腳步，與6歲的女兒一起，重新經歷一次成長。我在貧困的童年不曾看到過的世間的風景，我會帶她一一走過；所有父母給予我的錯誤的教育，我將全部摒棄。我深深地愛她，但并不因愛而心生控制。她從我的身體里抵達這個世界，卻成為一個與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生命個體，給予她平等的尊重與獨立行走的自由，將是我未來必修的功課。我的母親說：“我生了你，所以你的一切都將附屬于我。”而我告訴我的女兒：“我生了你，但你的一切都只獨屬于你自己。”我將陪伴她成長，并在未來的某一天停下腳步，目送她遠去，直至她擁有完全無須我參與的人生。

我也會經歷疾病、恐懼、謠言、落井下石，就像過去的10年里我曾經歷的一樣。我甚至在審視了自己的掌心紋之后，非常迷信地認定自己將有一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波折……

是的，在我跨入中年的時候，我就是如此執著地審視自己，且從未停息過這樣的熱情。我想知道自己在未來的10年會變成什么模樣。為此我甚至希望有一面可以照見未來時空的鏡子，讓我看一眼這個與我和平相處了近40年的皮囊未來的樣子—是陳舊腐朽到讓人厭惡，還是淡定從容到讓人敬重。有位哲人說，我們每個人死亡時的樣子，都由自己生前的點點滴滴匯聚而成。我無法決定未來的自己，卻可以從此刻起，為遇到一個皮囊蒼老卻靈魂高貴的自己，去收集哪怕細如塵埃般的光亮。這光亮將溫暖卑微的我，也必將照亮與我擦肩而過的路人。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這不惑中，更多的是對自己的不惑，接納并不完美的自己，認識到萬千生命都有缺陷，而人生也不總是一帆風順。

所以，過去的10年我怎樣度過并抵達從容不迫的現在，未來的10年，我也將怎樣度過，成為愈發悲憫開闊的自己。

此刻，我在上山；未來，我將下山。

而每一程，都是生命的必經。我接納這樣風景迥異的旅程，猶如接納未來依然不完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