棖不戒

受過苦的人,格外愛惜東西。我奶奶是長江上的漁民,嫁給我的爺爺,一輩子受了數不清的苦。她生了10個孩子,活下來的卻只有我母親和小姨。沒糧食吃的時候,有一次她剛生完孩子,躺在床上餓得沒辦法,光著腳跑到稻場下面的菜園去,在雪地里薅了兩片白菜葉,在手心搓一搓就趕緊塞到嘴巴里去。這件事在漫長的歲月里她反復講給我聽,表情釋然,語氣平淡,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苦難在轉述中消失,只有在結尾時,她會用尖利的高聲來結束,帶一絲獵奇和炫耀的余韻,來警示我愛惜糧食。
我總是挑食,一頓只吃一小碗飯,人長得像根豇豆。正餐不好好吃,自然是要偷著吃零食的。在奶奶的臥室里,有個帶兩只抽屜的桌子,上面鋪著報紙,報紙上面壓著一層玻璃。桌面很窄,正中間豎了一面鏡子,兩邊放著兩個陶瓷罐。那是兩個圓肚小口的白瓷罐,上面用靛藍色顏料描畫了一個小人,穿鎧甲,是京劇里的武生。左邊的罐子里放的是白糖,右邊的罐子里放的是油炸花生米。揭開巴掌大的蓋子,里面是用繩子扎緊封口的塑料袋。我偷吃時從不洗手,趁著家里沒人,溜到房間去,把手伸進罐子抓一把花生米塞嘴里;吃完了還想吃,就再溜進去抓一把。每次偷吃完,我只記得蓋蓋子,從不記得系上塑料袋。奶奶應該發現了無數次,但她從來沒有點破過。隔幾個星期,她把新剝的花生曬干,放在鐵鍋里炸得香噴噴,等冷了把鹽花撒上去。她不停地補充花生米,我不停地偷吃。晚餐時爺爺有時會喝點兒農家自釀的高粱燒酒,奶奶就會端著盤子去房間為他裝一盤花生米下酒。奇怪的是,我卻對放在盤子里的花生米失去了興趣,常常只是淡淡地用筷子夾幾顆。
罐子里的糖就是從老街上糧食局里買來的白砂糖。白色的、規整的糖粒,帶著工業品的秩序和疏離感。一樣是糖,我更喜歡吃藥糖,那小小的方塊里滿滿的都是薄荷清香。沒有藥糖,淺黃色的冰糖也能接受,唯獨不喜歡這白砂糖。奶奶把白砂糖看得萬分珍貴,一年可能也就買一兩包,它是個慢性消耗品。白砂糖的用途很有限。夏天做涼菜,吃膩了涼拌茄子、涼拌黃瓜,偶爾切一盤西紅柿涼拌,紅色的漿果上面薄薄撒一層白色糖粒,十分好看。我不愛吃帶甜味的菜,反倒是西紅柿吃完剩下的汁水,酸中帶著甜,還有濃濃的香味,一口喝完,意猶未盡。
冬天也有一道需要用到白砂糖的甜食,就是湯圓。鄂西的湯圓不是用水煮的,而是用油炸的。冬天,主婦把自家的糯米用水泡軟,和著水一起倒進石磨,磨出奶狀的濃稠漿汁。再把糯米汁倒進一個大澡盆,米漿下沉,把上層的清水倒出,再把剩下的糊狀米漿放在大筲箕里暴曬,直到它們變成干燥粉末。等到過年時,主婦們就會把糯米粉倒進水瓢,和上水搓揉,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湯圓,放進油鍋里煎炸,一邊翻面一邊加糖,起鍋時白砂糖完全溶化在菜籽油里,牽出老長的焦黃的絲。這湯圓甜得膩人,油又重,我向來不敢多吃。大年三十要吃湯圓,象征團圓;正月十五也要吃湯圓,因為元宵節應景啊!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家家戶戶彌漫著甜膩的湯圓味。雖然我嫌棄它,但大家都喜歡吃,又甜,又焦,父親一口氣能吃半盤子,他對甜食情有獨鐘。我家廚房里也有一個糖罐,是個小小的紅色塑料罐,放在櫥柜里。每次母親做飯時,父親總是跑到廚房里,把糖罐拿出來,用勺子舀白砂糖吃。我嫌棄地看著他,那時我已經吃過巧克力了,很難想象怎么會有人愛吃用來調味的白砂糖。他滿不在乎地擦擦嘴,為自己辯解,說是小時候糖吃少了的緣故。
奶奶吃糖應該也少,可是有條件后她還是舍不得吃。等我大一些,有時候去老屋里玩,免不了在房間里淘氣,揭開罐子一看,乖乖,那白砂糖袋子上的保質期早就過了。我拿去給她看。
“糖怎么會過期呢?你小孩子不知道,糖和鹽一樣,是不會過期的。”她拿過白砂糖,依舊把它放回罐子里,小心地蓋好蓋子。“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奶奶有好東西?!彼χ鴮ξ艺f。我是個饞蟲,趕緊跟上去,看她打開黑漆的大衣柜,在疊好的衣服下面摸出一個小紙包。有時候是一包旺旺雪餅,有時候是兩顆水果糖,還有時候是蘋果、香蕉之類的水果。這些都是別人給她的,她從不吃,一定要攢著留給我吃。旺旺雪餅通常都壓碎了,拈在手里一小塊一小塊吃;水果糖常常都化了,一邊剝一邊吮糖紙;蘋果皮是皺的,香蕉心有些發黑。后山的熊家兒子在廣州做生意,有一次回老家時買了些荔枝,給奶奶分了兩粒。她依舊放在衣柜里,等我回去時,神神秘秘地從衣柜里拿出來給我?!斑@是什么東西,你認得不?”我搖搖頭。“這是荔枝。”她驕傲地告訴我,然后殷切地看著我把它們剝開,吃到肚子里去?!昂貌缓贸??”她問道?!昂贸??!蔽颐c頭。其實沒那么好吃,第一次吃荔枝的我只覺得是一股爛苕味,因為不新鮮了,但是當著她的面我是不會說出真相的。
白砂糖的終極殺器并不是油炸湯圓,而是雞蛋茶。奶奶和鄉村里的人們一直實踐著“待客的最高標準是雞蛋茶”這一“真理”。老屋里,但凡來客了,一般都是奶奶的侄子、侄女婿過來,她就會在倒茶之后去廚房打雞蛋茶。雞蛋茶的做法很簡單:燒一鍋開水,放白糖,等到水開的時候把雞蛋打進去,在外皮兒剛凝固的時候撈出來,放一團豬油。雞蛋茶的規格如下:一般小孩子過生日或是小孩子過年走親戚,打兩個雞蛋;成年人上門做客或是年節時拜訪,打四個雞蛋;要是家里來了了不起的大人物,那至少是六個,也有打八個的。湯湯水水一大碗,一筷子戳下去,蛋黃溢出來,糖水就變成混濁的淺黃色,一碗吃完,基本也就不用吃飯了。每次大年初一去給奶奶拜年,雞蛋茶就是我最難受的任務。我再三懇求,奶奶還是要打兩個雞蛋。那會兒雞蛋是稀罕物,不能浪費,只能硬著頭皮吃。蛋液和白糖混合在一起,甜得令人發嘔,像是一只黏糊糊的手從食管里往外爬一般。在鄂西,如果家里有產婦坐月子,婆婆給產婦準備的早飯一般就是雞蛋茶,放紅糖,多放豬油,要是有條件就用米酒來煮雞蛋茶。鄉間的說法,米酒煮雞蛋茶是極為下奶的。
2006年,我一個同學生了孩子,我經常和其他同學一起過去幫她給孩子洗澡。我們上門,她婆婆極為客氣,以極快的速度做好了雞蛋茶端到臥室里來。我是不敢吃的,同學怕胖,也不想吃。我們便把雞蛋茶拿給產婦吃。她自己的份額是一天吃10個雞蛋,結果月子坐完后,臉都大了一圈,好在氣色極好,皮膚白得發亮??磥磬l間的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雞蛋茶的確大補。
后來減肥的風氣在全國興起,農村里打雞蛋茶也不流行了。奶奶放棄了雞蛋茶,但她還是不能放棄糖,有客人上門時,她沖一杯白糖水。白色的搪瓷杯里,盛一杯清澈的白糖水,緩緩上升的蒸汽里,夾雜著暖暖的芬芳。如果糖少放點兒,滋味還是不錯的。可是吃過苦的這輩人有個通病,就是想把好的東西留給小輩,他們那會兒物質太匱乏,所以現在出手就格外大方。奶奶總是滿滿地舀三大勺白砂糖放進杯子里,甜得我牙齒一驚,抬起頭來,卻看見她一張臉上寫滿期盼和滿足,她是要把那些年命運虧欠自己的東西一并留給小輩??!那些形形色色的糖水里,流淌著的是愛意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