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桃

伯約

一

桃，一種極其常見的水果，說它神秘，這要從何說起？

先從長生不老說起。

《西游記》中王母娘娘有個蟠桃園，凡人吃了那蟠桃即可長生不老。這并非吳承恩杜撰的，而是有相當久遠的傳說根源。

先秦時期有一本奇異程度不亞于《山海經》的《穆天子傳》，記載了大約3000年前的西周君主周穆王巡游四方的故事，其中便提到他在昆侖山見到了掌管長生不老藥的西王母，由于種種原因，后者沒有將長生不老藥賜予周穆王。

按照一些野史記載，在此800余年后的漢武帝，在鍥而不舍的努力下，得到了西王母賜予的長生不老藥—就是蟠桃。但不知是吃的分量不夠，還是吃的方法不對，漢武帝并未實現長生不老。但他吃過的蟠桃種子，成了歷代宮廷珍藏的寶物，一直保存到了明朝初年。

這種子現在已不可見，但與之相關的文化保留了下來，壽桃就是其中一例。

再來說說辟邪。

孕育了桃的桃樹，在民間文化中具有辟邪的屬性，故而許多傳說中的驅鬼驅魔大師，都常使一把桃木劍。比如鐘馗，還有《封神演義》中的姜子牙。又有以桃木制成的桃符，在辭舊迎新時掛于大門之上，用以鎮邪，這種習俗后來演變成了貼春聯。

桃花，則與人間最神秘的事情有關系，那就是男女之間的情愛，因此出現了“桃花運”一說，到了近現代，又衍生出“桃色新聞”一說。

《三國演義》中，羅貫中為劉備、關羽、張飛三位英雄安排的結義地點是在桃園中，即“桃園三結義”。這不是隨興創作的結果，而是有著深刻的寓意—三位立志終結亂世的英雄，在桃園開始了他們的征戰天下之路，那是因為從西周時期開始，桃園便成了再造太平的象征。

與此相關，桃園也成了許多人間樂園的代名詞，比如陶淵明所寫的“桃花源”，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桃花島”，唐伯虎筆下的“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夠神秘吧？

二

為什么諸多水果中，唯獨桃這般神秘？

按照慣常的思維，一種事物的神秘，當是源于人類對其不太了解；當人類逐漸了解，揭開它那層層面紗之后，也就不再神秘了。

但這種思維不適用于桃。

它的神秘，恰恰是因為人類太了解，太熟悉，到了不由自主地要將其與種種人類的幻想聯系在一起的地步。

中華大地是桃的起源地，在數十萬年前，原始的桃就隨著原始人類的活動擴散開來。到了五六千年前的上古時期，桃已大量存在于黃河流域，也就是當時中華文明的核心地帶。在描述上古時期中華大地風貌的《山海經》中，與桃有關的記錄出現了16次，在《山海經》中出現的所有水果中，桃最為突出。

上古時期的桃子，基本上都是野生，因其適應性強，生命力旺盛，分布頗廣 ，果實碩大，可口多汁，易于采取。這種大量采集，令人類對桃子的特性有所了解，到上古時期，這種了解已不限于桃子本身，而深入到桃樹、桃花等物。

如桃樹，因其質地堅韌，在上古時期被大量用作制作武器的材料，它甚至因此成了武器制造專業人員的代稱。如在《周禮》中，制造刀劍的工匠便被稱為“桃氏”。在《周易》《左傳》中，均提到以桃木制成弓箭。

又如桃花，其開放的時間是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三月。在其他大多數花卉尚含苞待放時，桃花已成爛漫一片。

春天，在上古時期的文化中，就是一個極其神秘的時節。熬過了肅殺的寒冬，人間的一切開始欣欣向榮，繁殖、農業、太平等與人類命運攸關之事，都與春天聯系在了一起。按照《周禮》所記，連結婚都必須選在春天，陰陽交合，已成“昏”事，才符合天意。

如此神秘的時節里，那一枝獨秀的桃花，又怎么可能被“放過”呢？于是，桃花從此具有了人類命運象征物的屬性，后來出現的“桃花運”，源頭就在這里。

三

深入了解之后，便是人工的種植與培育，那是伴隨原始農業而興起的事情，在大約3000年前的西周時期，便有大量人工種植培育的桃。到了春秋戰國時期，桃的品種和產量都已非?？捎^。

而桃的神秘，并未因此有所消減。它變得越來越神秘。

權力斗爭的舞臺上，神秘的桃也沒有缺席，它出現在了許多政治事件中，如春秋時期的“二桃殺三士”：齊國國君為了除掉三個桀驁難馴的武將，用了齊國名臣晏子的計謀，以兩個桃子為餌，在三個武將之間制造矛盾，竟迫得三人集體自殺。這個故事的真實度不高，但故事編造者將桃子作為可以令桀驁難馴的武將自殺之物，可見這種水果在那個年代絕不僅僅是食物那么簡單，而是具有一種文化上的魔力。

春秋戰國之后，桃的神秘在繼續演進，這種演進受到了道教的影響。從魏晉時期開始，桃頻繁出現于道教神話傳說之中，成了一種通仙之物。這種新的神秘元素又受到魏晉之后的南北朝亂世的刺激，變化為在那烽火連天的大地上，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太平安樂的避難處，遠離一切人間的毀滅和災難，桃花源的故事由此而來。

唐宋時期，桃的神秘繼續不減，并受到文學上浪漫主義氣息的渲染，更多與女性之柔美結合在了一起，比如“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故事。

明清時期，桃的神秘有所退化。但在異域，這種神秘卻得到了延續，甚至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比如在日本，就有一個桃太郎的傳說。

日本民間有所謂的五大傳說，其中之首，便是這個桃太郎。此傳說大約形成于室町幕府時期，也就是中國明朝時期。其最初的內容，是一位老婦人在野外撿到一枚桃子，從中蹦出來個小孩，也就是桃太郎。這個桃太郎長大之后，帶著狗、野雞、猴子等動物，去攻打一個名叫鬼島的地方，降服了鬼島上的眾鬼，然后帶著大量從鬼島搶來的財寶，回到了家鄉。

這個傳說起源于中國，在那之前，中國各地便有水果中生出具有異能之人的傳說，但富于“日本特色”的是，這個桃太郎從一開始便具有強烈的侵略色彩。當日本在近代軍國主義化后，桃太郎傳說便被改造成為一種宣揚侵略的文化道具，桃太郎變成了一位智勇兼備、為國征戰的英雄，他所征伐的鬼島，則是野蠻落后之地，禍害人類，這種說法令桃太郎的侵略變得正當化。

但有一位偉大的日本作家，在那瘋狂的年代里，逆流而上，寫出了另一個版本的桃太郎傳說。在這個版本中，桃太郎是貪婪殘暴的侵略者，鬼島則是和平安寧的“世外桃源”，不幸毀滅于桃太郎一伙的暴行之下。

他叫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