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
一
早在遠洋輪毛里塔尼亞號預定抵達馬六甲海峽的前三個小時,海峽殖民地政府即在新加坡笈巴港口埋伏了三百多名士兵、警察、便衣、特務,多半偽裝成等待旅人的家屬。為了讓場面看起來逼真些,好些便裝女兵、辜卡兵還從親戚那里借來小孩,嘻嘻鬧鬧的,追著球或玩著風車。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海風格外黏稠,海鷗凄厲。某處山頭上的寺廟當當當當地敲響了鐘,火燒云,好似某處大森林著火了似的。
但他們一直等到天黑,船還沒到,已經遲到好幾個小時了。港務局聯絡船長,船長卻說一切正常,會準時抵達。少數敏感的人發現時間好像變慢了,不論是鐘還是表,每秒每分都顯著遲疑。
兩周前船停泊印度德里時,大英帝國即已派遣多位駐在當地的特務精銳登船,以為可以一舉將他擄獲。不知怎的一直沒有稍微像樣的消息回報。如果成功的話,早就給新加坡拍電報了;即使失敗,也該發個訊息。說完全沒有消息也不準確,在各站都有精銳發回電報,也許過于倉促,都只是蛛絲馬跡。德里那里發出的只是個字母b,如果說是b計劃,b計劃不是撤離嗎?但怎不見他們撤離?
但那些干員都沒再出現,也別無訊息。這種死寂的情況,總部研判是兇多吉少,一般而言是全軍覆沒,來不及再發出任何訊息。這讓軍情六處大為震驚,派遣了多位高手,在船短暫停留檳榔嶼時登船,但情況和在德里時類似;傳出來的是bir,是鞭打(birch)嗎?接著是馬六甲,也一樣好似什么事都沒發生。只傳出ds,更不知是字頭還是字的屁股。內部的密碼專家把這一切片斷的訊息組合起來,研判應該是這一個常用字:“birds。”但為什么呢?那一帶鳥特別多嗎?還是它象征什么?是說那人像鳥那樣會飛嗎?
因此情況變得相當緊急,如果那人已經逃進馬來半島陰森稠密的雨林,只怕就更麻煩了。由于駐扎在各碼頭的探子都回報說,沒看到疑似那人下船,那種船上三等艙旅客有色人種有時達數百人,頭等二等艙就少了,不過是幾個華人、白皮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是富裕的紳士。然而各碼頭加起來還是有二十七個可疑的男人被留置,歷經徹底的搜身、嚴厲的審問,十七個苦力、五個商人、三個小學教師、兩個小偷,都沒什么嫌疑。有關方面因而研判他應該還在船上。
但那船不知為何遲遲不離開馬六甲港口,好似被淤積的底泥給牢牢吸住了。
因而總督親自拍板定案,準備把他困在星島,好來個甕中抓鱉。
半年前船離開利物浦時,軍情處就已掌握相當準確的情報,掌握了那人的姓名、長相、衣著、化名,公開使用的身份資料等(都是多數,他的生平像是一本故事集。甚至性別、種族、身高也都不是那么確定,有時姓馬,有時姓牛,有時姓楊,Anderson,Edward,Franz, Ibrahim,Mohamad,Walter……)。雖然輾轉送達的照片都嫌朦朧——顆粒粗大的黑白照,有著復雜的差異。若去異存同,則可以歸納出以下特征:發黑而濃,眉眼唇都如墨染暈開,但仍看得出是個東方臉孔,像是個猶太人,有時年輕,有時衰老。過大的毛料風衣,寬大的領子反襯得頭顱小,臉尖,耳亦尖,表情有舊木頭的紋理。背拱起,整體上予人駝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覺,仿佛畏寒。總是微微地側著臉,也像是在逃避什么。復制的證件照,像臉譜。記者不經意拍到的照片,像是極其拙劣的印刷過度的復制品。再者是那口看起來沉甸甸的灰色方形皮箱,透過照片都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他持皮箱的那一側明顯欹側。除非,他是殘障人士。多方討論后,倫敦方面決定鎖定這一形象,研判是個中國人,并給他取了個代號C(Chinese)。后來才知道蔣介石的情報頭子戴笠研判那是個猶太人,并戲謔地給他取了個代號J(Jisus)……
其實他一開始出現就被這世間的機器之眼給捕捉到了。一年前,雪花紛紛,瑟縮在上海街頭的報攤前抽煙,被一個日本密探拍下。九個月前,在北京某大學廣場上激昂的大學生之間,聆聽魯迅的演講,被某記者攝入作為背景。七個月前,神色漠然地在莫斯科開往柏林的有流放者同行的火車上,大雪紛飛。年月不詳,積雪覆蓋的鹿特丹碼頭纜繩旁,船的陰影巨大而不分明,低頭若有所思,像個憂傷的印尼人。雨中倫敦的紅色郵筒前仰望大鐘樓,似是典型的流浪至殖民母國為家國命運發愁的青年。當資料由各地眼線和當地特務交換或交易而來,匯整到倫敦時,他已經登上往新加坡的郵輪,而且即將抵達印度。
納粹德國情報部門最早給他取了個K的代號,且不知為何被判定為“極其危險”;同樣的判斷出現在莫斯科、法國、荷蘭的情報部門,爾后日本的相關部門也跟進了,也作出了近似的判斷,切腹自殺的情報員在遺書中留下一句費解的話:“時間被他偷走了。”
軍情六處負責這案子的專員亨利仔細研究收集到的各種情報后,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他們不把他抓起來呢,為什么任其流動——唯一的可能或許是,他們動不了他。
如果真是如此,那為什么?他到底會帶來什么危險?
當印度的行動失敗后,亨利就比較有概念了。但還是非常不具體。從歐洲的照片來看,無一不是雨雪天氣下拍的。印度那里發生了什么事呢?似乎中國邊境突然爆發了一場戰爭,北方出土了幾尊南北朝時代的古佛。最令人納悶的是,他所到之處,運輸工具都變得異常緩慢。火車誤點,輪船延擱了。原本四天的航程,變成六天、甚至八天,好像有什么強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動。連飛鳥的行動都變緩慢了。海是一樣的海,但似乎海水變得黏稠了,在法國和英格蘭之間,有的地方冰封了。但歐洲的冬天本來就是那樣,也不足為奇。
但航程中一直有人跳海自殺,列車上也有兇殺案。但那也不能證明什么,哪天沒有人死,哪天沒有嬰兒從女人的胯下鉆出來?
當蒸汽船的汽笛遠遠傳來時,卻又濃云密布,層層滾卷,像油畫那樣凝滯,其間有雷電悶閃。大風起,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壓迫,心微微絞痛。六個心臟功能不佳的當場發病,緊抓胸前衣襟,倒了下去。身體變得很重。首先是腳,隔著鞋子還是被地面強力吸附,寸步難移。然后是頭,直欲折斷掉落。海面冰封,呼嘯而過的是極北的冰風,刀子似的劃過。但不過一瞬間,好似打了個盹,那陣風過去后,仍是柴油味臭烘烘的日常黃昏。海的咸味、魚的腥臭,余暉仍是暖洋洋的。旅客正常下船,三層客艙,上千的旅客。
頭等艙幾個東方臉孔若非日本商人,就是華人富賈,西裝筆挺的,于海關都是老面孔;二等艙三等艙倒是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中國旅客。經過一番大費周章的仔細盤查,倒是意外地抓到九個扒手、三十幾個幫派份子、二十個妓女、五個間諜、兩個乩童、一個嘮嘮叨叨不斷以古語說著天啟寓言的瘋子。他突然得到神啟,七色光打在天靈蓋上。
時間或許有一刻靜止了。
有的人感到有一陣涼風從身邊掠過。有的仿佛有看到一個襤褸的身影。有的聽到極輕或極重的腳步聲。有的聞到一股酸棗的味道。有的聽到細微而繁雜的鳥叫聲。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一個共通的感覺:眼前的這件事,早就經歷過了,也許在昨天,也許在更久以前。然后他們都被推入某個憂郁的昨日,雖在場而不在場,且陷入深深的憂傷。
即便是在山丘上總督府用望遠鏡眺望的禿頭總督大人,也深受沖擊,深深地懷念起那不知多久前遺棄的土著女孩。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副官,在偉大的萊佛士大人手下做事。許久以前的時光被拉到眼前,那許許多多歡愉的時刻,兩副軀體幾乎溶成一體,什么糊涂承諾都可能在那恍惚之間從唇間說出。他清楚地感受到那瞬間,猶如釣竿有魚上鉤時被猛地扯了一下,女孩受孕了。他烈火般的種子猛地鉆進她發燙的黑色太陽。然后是她挺著和身軀不成比例的大肚子,筒裙下露出孩子式的腳脛,掖著行囊披散著發離去。他到了娶個體面的白人處女繁衍純種下一代的年齡了。也許她會詛咒他吧,一如許許多多她的族人被遺棄時。突然一陣風吹來。是的,這事昨天發生過了。好似午睡時落地窗突然被拉開,猛暴的日光直照進他夢的深處,把夢底的積水朽木地衣蘑菇蛞蝓蝸牛瞬間曬得焦干。她的詛咒像影子來到他的眼前,心臟瞬間發出巨大的、間歇的響聲,耳畔響起鼓聲。身體倒下,像花崗巖那般重。
最清楚發現事態變化的是坡底僅有的那五家鐘表店,黃昏時,師傅和學徒都發現墻上的鐘有的指針逆行,有的瞬間停止,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怎么修也修不好。但也有死去的表突然復活了,縱使分針秒針都沒了它也努力發出滴答聲,齒輪轉動。老師傅臉色非常凝重,一直望著天際的紅云。
橡膠提前進入落葉時節,宛如被噴灑了毒藥似的,由南到北,葉由綠轉黃,由黃轉紅,而后在清風里颯颯飄落。瞬間樹林里仿佛萬頃枯木。
數千只烏鴉唳叫著飛過海的那端。
船離開時,亨利將登船,繞過印度洋回倫敦,他也受到過去的強烈召喚。情人、母親、私生子。
小鎮昏暗的鐵皮屋里一個憂愁的少女,清早被喜鵲喚醒,發現身上令人煩心的癥狀不見了──不再發熱,不再腰酸,不再有強烈的嘔吐感,感覺小肚子里空蕩蕩的。那個逃走的情人留下的禍害好似不見了。但她頗疑是夢,因為這樣的夢做過太多次了。每次醒來,都是一場空。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有時她甚至感覺可以聽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了。肚子的孩子好似被憑空偷走了。
她依稀看到窗外一個佝僂的身影掠過,步伐黏滯,厚重如一口鐘;但卻像被一陣風推過似的,一小群落葉跟著他,蝴蝶似的,在小小的旋風里上下翻飛。
一覺醒來,三百只小青蛙發現自己怎么還是蝌蚪,雖然四肢長出來了,也上了岸,但尾巴沒有脫落,濕答答地拖在屁股后頭。
早晨的陽光斜斜照進郊外的樹林,男孩俯身撥去清清流水上覆蓋的層層落葉,試圖撈取溝中縱游的藍線魚。突然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被厚重袍子包裹著的人,日光投照在他身上,煥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但更奇怪的是,他緩緩解開外套,掏出一個黑色的鳥籠。男孩聽到連串嘰嘰喳喳的鳥叫聲,籠中擠著密密麻麻的小鳥。拉開閘門,就爭先恐后地撲翅飛起。看起來不像一只只,而是一團團的,鳥頭鉆出來后方努力散開,因此翅與翅交擊,五色羽毛紛飛。像百貨公司開募的場合,彩帶紛飛。
那是各種顏色的小鳥,從籠中不斷地吐出,往上飛到枝梢,很快占據了整片樹林。
感覺天好似突然暗了下來。
他仿佛記得那人曾經從他背后走過。水中曾映照過一衰老瑟縮的身影。然而當水中再次映現他的身影時,卻是個昂揚的青年了,有小鳥追隨。
鳥拍動翅膀鼓起的風,有一股騷味。
那青年沿著林中小徑走向山丘的方向,幾只紅的綠的灰的鸚哥在光穿過霧的迷離中,跟著那人沉重的腳步。
那光景,讓小孩想起昨夜他突然醒來,打開窗讓月光進來的情形,他突然發現,父親離開的那個晚上,也是那樣的月光。
月光大片大片地墜落,輕輕的,像白色的鳥羽。公仔書里的,天使的羽毛。
小孩的鼻水流了下來。他沒注意到倒影里的自己突然白發蒼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走到墓園邊上。
一座巨大的陵園,獨自占據了一片山坡地,在一棵大樹的庇蔭里。鳥飛到樹上。陵園像一棟別墅,又像座希臘廟宇,白的長長的石柱,白的屋宇。石桌旁有個烏漆墨黑的人影好似在等他。靠近些,那是剛剛從第三次死亡中復活的祖,正用小刀仔細地刮除身上被大火燒出來的炭疤,一大片一大片毫不猶豫地剝下來,露出最內層血淋淋的肉,或白森森的骨頭。
“你終于來了。”他勉強張開炭唇,露出燒成陶色的牙齒。炭臉上眼縫處迸出一道蛇的目光。
因為手幾乎都被燒透了,炭化的指頭握刀子握得很辛苦,一直掉到地上。他俯身撿時背上發出連串的脆響。
“對不起,我遲到了。”
那青年說。他的聲音像是回聲,好像是從那個山壁傳過來的。
“您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手提箱擱在石桌上,脫下外套,擱在石凳上。按下手提箱密碼,掀開蓋子,推到怪物眼前。接著屈身從諸多物件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事物,一個巨大的厚重的瓶子,不知那么小的箱子是怎么塞進去的。一個海螺般大的沙漏。瓶子里有彩色流光晃漾,很熱鬧的樣子。沙漏是老原木的沉色,年輪化成細密的銀色螺紋纏繞。他把它豎起來,滿瓶金沙緩緩往下瀉。
“時間開始了。”風一般的回聲沙沙地說。
二
大批軍警循線趕到時,墓園靜謐死寂,除了那些睪固酮過量的辜卡青年雜牌軍沉重的腳步聲和重濁如水牛的呼氣。如臨大敵,他們荷槍實彈地把墓園團團圍起來。大風掀起巴掌大的落葉。墻邊,一只公雞旁若無人的正騎在花母雞背上抖動尾羽。它完事后,躍上墻頭引吭啼叫,幾乎所有人都發現它是獨眼的。此外,情報部的專業人士專注地觀察地上那些可疑的腳印,它們的大小、深淺,是什么樣的鞋底留下的(令人納悶的是,皆似無痕平底鞋,印痕輕淺),還鄭而重之地攝影存證。隨即,他們也發現了數十片厚薄大小不一的木炭,大的手指大小,小如指甲,均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收集在雪蘭莪特制的錫罐里。
頗負盛名的皇家軍犬查理、查爾斯和查泰來都被從籠里放出來了,很費勁地到處聞聞嗅嗅,在那棵綠葉覆蓋整座墓園的大樹下,板根旁有一坨東西。只見它們突然夾著尾巴驚叫,還尿濕了自己的腳,鳴鳴鳴的跳回軍車上鐵籠里。“哈利冒!”不止一個人驚呼。老虎。難怪附近連一聲狗吠都沒有。
幾個小時前,那一帶幾個鄉鎮都發布了臨時的戒嚴令,大量軍車警車呼嘯在城鎮鄉間小路上,樹林里猿猴的啼叫示警聲此起彼落,高處有鷹盤旋。這一帶不曾有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以為有盜匪出沒,因此鄉鎮村民難免惶恐不安,仿佛山雨欲來。
大晴天,赤道驕陽,所有人都加速淌著汗。因此當軍警收隊離去時,留下的除了雜沓、重疊的靴印,就是宛如小雨后的汗水泥濘,招引了一簇簇黃蝶聚吮,如癡如醉。
那青年,其實人已在數十英里外的小鎮。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簡陋如棚子的車站怎么樣買車票,上了火車,窗外的景色向后移動。好像有一陣風推著他走。整趟旅程都好像是一場夢。他經歷得多,但記得的少。記憶像風中蝴蝶黃色的羽翼,飛舞的碎片。他記得風雪、櫻花、蘋果、伏特加、俄羅斯人狼一般濃烈的體味。上了一艘郵輪,橫渡大洋。茫茫的海平面沒有邊際。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會忘記拎起那沉甸甸的舊皮箱,好像是它,而不是別的什么驅使著他行動。好像它是他的記憶、他的意志。但他其實并不確切記得那里頭裝了什么。是那皮箱,要他到那處墓園,去見那燼余重生之人,交付一個物件,及一句臺詞。老人的回禮他鄭重地收進了皮箱,那是一節泛黃的指骨,是他前一次死亡留下來的紀念品,上頭被燒盡的指甲還在極其緩慢地成長著。另一件是花苞狀的陶瓶,鼻煙壺大小,木栓封口,盛著泥土。然而他也不記得了,此后左手無名指沒來由的隱隱生疼,讓他誤以為是某次趕上車時被車門狠狠夾了一下。
記憶像供電不穩的電路,燈泡忽明忽滅;像偶然的陣雨,穿堂風。有時沒來由的激烈頭痛,讓他不禁懷疑是不是曾遭圍毆重擊。或甚至被打裂了重新縫合拼接,以致多了,或缺了某些碎片。下雪時,冷風似乎可以直接穿進腦內,在里頭呼嘯。那是風雪的記憶。
他當然不知道,在某趟單調乏味的越洋之旅中,趁他企圖把壓縮多日的老糞排盡時,偽裝成服務生的印度支那法國情報部門的特務,潛入他的房間,企圖打開他的皮箱,卻怎么也打不開。想偷走,卻像巨石那樣,沉得移不動,還扭傷了手。因此在情報部的檔案里,他被注記為“巫師”。
他或許也不記得,那一回在另一艘橫越大洋的郵輪上,他和化名阮愛國的一個越南人以流利的法文的竊竊私語,討論如何把法國殖民者逐出印度支那,也被印支情報部的竊聽高手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即便其時風急浪大,海鷗戾叫。
又一回,在另一艘遠洋輪上,他和阮愛國互相都以為對方是另外一個人,但被印支情報部的高手指認了出來,把他們對談的內容詳詳細細地記錄在檔案里。但因為交談是以馬來語混合著粵語、閩南語進行的,不巧的是,那位竊聽高手的語言能力不是很好,在他以法語記錄的檔案里,內容顯得撲朔迷離。該記錄者還小字注記說,奇怪,怎么兩個大男人花幾個小時眉飛色舞在討論馬來群島的各種蛤蜊?恰好其時任職大英帝國軍情五局的小說家格林也在同一艘船上,后來把他偷聽到的訊息寫進小說。在《問題的核心》里,他寫道,兩個猥瑣、好色的東方男子,花幾個小時在討論世界各地不同種族不同年齡的女人。但格林在他的回憶錄《逃避之路》里,卻指陳說,兩個神秘、好色的東方男子,其中一個疑似后來的馬共頭子、三面諜萊特。但如果是越南人萊特,印支的情報人員會認錯人嗎?
但印度支那情報部的秘密檔案里,卻記載著“巫師”和阮愛國,和一群海南人,在新加坡牛車水一處破落的樓房里,一邊吃咖喱,吵吵鬧鬧中,成立了南洋一個什么黨。
他當然不知道,各帝國情報部門檔案里,到處都是他自相矛盾的紀錄。不同的長相、年齡、名字(阮愛國不是也有四十八個化名?)有時甚至記載他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在檔案里,他被懷疑是無政府主義者。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被逮捕。零星的審問記錄顯示,他總是非常合作,態度親切,說話非常有說服力。一位海關人員作證說,他親眼看到一只迷失的金剛鸚鵡給他逗得哈哈大笑,堅持要跟他回家。而那皮箱經仔細檢查,只是些私人用品,沒什么危險的東西。
他甚至不記得那皮箱的來歷。那時他流落在陰暗的巴黎街頭小巷,一個駝背小人擦身而過,與他交換方向;但那輕輕的一碰觸,即用他數百年污漬染就的舊皮箱換走了他所有的家當。珍愛的袖珍本藏書,寫寫刪刪的筆記本,不忍丟棄的分手情人感人肺腑的情書,余味猶存的指甲;寄不出去的給父親的長函,一把拆信刀。那駝背小人有一副出土文物般的青銅面具式的臉孔,破布式的氈帽;像機械體那樣,走動時,關節且發出吱吱嘎嘎金屬磨擦的雜音。他似乎可以聽到那小矮人空洞的里頭熾熱發燙的魂靈,泛著幽幽神光。
某個午夜夢回的時刻,在異鄉的小旅舍里,當火車有節奏地凌虐著鐵軌,窗外飛蛾白蟻絕望地撲著街燈,隔壁房間的女人興奮得大呼小叫時,他會突然懷疑:我到底是誰?在這漫長的旅程中,到底被偷換了多少回?他甚至有一段旅行推銷員的回憶,搭火車往來各鄉鎮間,賣各式各樣他也頗懷疑其療效的藥品,治陽痿的、禿頭的、婦科病的、青少年增高的。那樣的旅程中,他和各色的寂寞芳心睡過,那些在婚姻內外疲憊不堪的苦命女子。他甚至記得自己當過土地測量員,和伙伴翻山越嶺,經常見到老虎的糞便,及沒吃完的動物尸首。那惡臭經常陪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發黑腫脹的手臂,猶套著橘色鮮亮的長袖,戴著金燦燦的戒指。但他其實不太能確定,他記得的那些,究竟是經歷過的,還是從書上讀來的、夢到的,還是幻想。長途旅程單調乏味,因此他成了嗜讀者,不同的旅客隨手留下種類、語種繁多的書。不知怎的,所有語言對他而言似乎是同一種語言。也許他不過是誤讀。
那一次,就在皮箱被偷換掉不久,各方情報單位同時接到密報,把他的危險等級大大提升至X,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回,他的容貌身形也隨之劇烈的改變了,因此被那些人當成了另一個人。那段旅程,皮箱似乎也躁動不安,時常在深夜里發出震動,好似有什么東西掙扎著要爬出來似的。
從船上下來后,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仿佛是腳本身驅使他的行動。沙漏交出去后,好像有零星的記憶閃回,于是他登上了北上的老舊火車。他甚至想起父親,映現在車窗骯臟的玻璃上(是許許多多人留下的噴嚏余漬?)那是張未老先衰、疲憊崩垮的臉。也許因為這樣,那些追蹤者又錯過了。
那年,到車站送行的憂心忡忡的父親,剛過中年。
那時南向的火車中途誤點了,因此當他抵達南方的碼頭時,他想搭的那艘船已經毫不猶豫的開走了。那是艘開往中國的慢船。他臨時起意扒走一位因醉酒而搖搖搖晃晃的胖子老外身上的船票,恍恍惚惚地上了另一艘船,讓他得以穿過馬六甲海峽,航向西方。但家人一直以為他回到父親朝思暮想的祖國去了。家人后來偶爾收到他從世界各地寄來沒有回郵地址的明信片,都會納悶不已。那是頭幾年的事,后來,就什么訊息都沒有了。家人都以為他早已客死他鄉,而努力把他給忘了。他當然不知道,父親彌留之際瘋狂地思念著他,還打算把畢生努力掙錢購得的一小片土地留給他,引發了家庭風波。
那時他在巴黎國家圖書館勤工儉學,協助一位瘋狂的思想家整理因反復重寫、復寫而糾纏不清的手稿。那手稿,混合了自古以來歐洲各國的文字,像一團團因畏懼死亡而瘋狂相互纏繞的蚯蚓。那位猶太裔的發狂思想家自殺后,竟留給他一個裝滿手稿、海圖和舊書的巨大皮箱,大到當他的棺槨都略嫌寬松。他把那禮物以三個法郎賤賣給了圖書館。
在抵達疑似家鄉的小火車時,他很驚訝,這世界似乎沒有改變,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好像就回到了過去。就好像他不曾離家,或只是短暫離開一陣子。然而,循著記憶,踩著落葉,推開鐵籬笆走進去,只見大門從外頭鎖上,鎖頭且已銹蝕。郵箱里信件廣告滿溢,掉到地面上的反復被雨打濕、曬干,粘了落葉,住了白蟻。五腳基上不止堆滿落葉,還抽長著小灌木,顯然人去樓空已久。他尾指不禁又隱隱作痛,皮箱重重下墜,著地時水門汀上一陣激烈震動。
就在這時,他看到那只獨眼公雞,不知道從哪里一躍而出,單足立在倚著墻的腳踏車骸骨上。
他仿佛聽到耳朵深處那只蝸牛鋸齒嚙咬齟齬:“你已不再年輕。而且,你又遲到了。”
三
頭被重重撞了一下,火車急剎,疼。有人驚呼。他一恢復意識即發現有什么不對勁。車廂里空蕩蕩的,從不離手的皮箱竟然不見了。
只可能是同班車的人偷走的,而且那賊一定急著下車。為難的是,他搭的是二等車廂,該往左(頭等),還是右(三等)呢?直覺讓他往右邊沖。旅客疏疏落落的,但都在往外走,莫不是到終點站了。什么都沒發現。莫不是下車去了?他快步到一側的門邊,探頭往外張望,沒看到拎著他手提箱的人。再往另一邊瞧,也沒什么異狀。這才察覺也許是到了終站,他也只好下車。終站只有幾盞黃燈照明,但似乎也夠了。原木制的涼亭并不大,恰夠覆蓋售票處、小吃攤,入出柵門和四張木制長椅。他發現他的行李箱竟然就擱在左邊的椅子上,而且張著大嘴,被打開了。
果如所料,里頭空空如也。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把箱子合上,依然拎著,在檢票員的催促下,出了閘門。一身卡其服的年輕檢票員隨著把閘門上鎖,鐵鏈粗暴地繞了過去,燈隨即暗下來。只剩那兩盞照著鐵道的,離他現在的位置有點遠了。他和那口空皮箱頹然坐在車站旁一張鐵椅上,頭上有一顆昏黃的燈泡,幾只蛾一直在使勁撞擊它。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刷了火柴,用力吸了一口,似乎才平靜下來。但即便是這包剩下不多的煙,他也沒記憶,好像是別人偷偷塞給他的似的。
“阿邦。”他聽到有人喊他,用馬來語。是那個蓄著八字胡的年輕檢票員,接下來用英語、閩南話,廣東話說:“我睇你都系唐人,鐘意講乜嘢話?”“我不喜歡講話。”他以華語沒好氣地回復,但沒忘記給他遞了根煙。
“其實我也是華人來的,只是外表看不太出來。可能我阿嬤那代摻得太多了。”他嘴角露出自嘲的表情。“這里是終點站,常有人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傻傻跑來這里,第一班離開這里的火車要等到天亮了。這附近沒有旅舍。我看你也不像壞人,如果你沒地方住,可以考慮跟我回家。我家只有我和我老婆,你要住幾天也可以,要明天一早離開也可以。”見他點點頭,青年檢票員立即從一處暗角牽出一臺骨架堅挺的腳踏車,示意他坐上后座,“有點遠,走路要一個多小時呢。”和他背對背,一手拎著皮箱,一手緊抓椅座,就那樣搖搖晃晃在鄉間小路上。
一路上,他忍不住問青年檢票員,有沒有看到是什么人把他的皮箱拎下火車?“好像有一個黑黑瘦瘦的印度小老頭……也沒看他來剪票。有的人為了省錢,寧愿沿著鐵軌走很長的路,鉆鐵絲網逃走。”青年檢票員啰啰嗦嗦地說。他這才發現月亮大又圓。“箱子怎么被打開了?”他忍不住又問。這回隔了好一會才聽到青年檢票員的回答,內容很不可思議,“它是自己打開的。”他語調沉穩,“有一個駝背老人從里面爬出來了。它像只寄居蟹那樣,快手快腳的就消失在草叢里。”
剛好下坡,兩耳風聲,灰暗的甘榜風景退得很快。腳踏車突然停下,青年檢票員下車,也請他下車:“上坡了,一起走。”
難怪皮箱里有點濕沙。他想。
“你的皮箱蓋滿了各國海關的章,應該是到過很多國家吧?”青年檢票員喘著氣,以手背擦一擦額頭的汗,還解開胸前的兩個扣子。他瞥見青年檢票員胸前有一道彎月形疤痕。“我還沒出過國呢,太年輕結婚,老婆又懷孕了。也許有一天……你的家鄉在哪里呢?”
“都不記得了。”他微喘著搖搖頭。
過了那長長的土坡后,就聽到水聲淙淙。“快到了。”青年檢票員說。一路上都沒遇到人,只有椰樹搖曳生姿。
大而圓月之下,不遠處兩座山像豐滿青蒼的乳房,起著大霧。“這世界要大變了。”青年檢票員突然發出異樣的感慨,像個知識分子,“俄國革命十年了,日本鬼子在中國東北弄了個滿洲國,歐洲那里好像也不平靜。你一路走來,應該看了很多吧?”他踩熄煙屁股,只淡淡回了句:“也無非是那樣。”又走了一段路,河水變窄,水邊是接連的大而平的石頭如棋盤。青年檢票員說:“這地方你應該聽過,‘大象死去的河邊。”
在一顆豎起的成人高的石頭旁,他仿佛看到一個皮膚深色的小女孩,抱著只不知是橘貓還是布絨老虎的玩偶。但下一刻發生的事,是全然在他預料之外的了。后腦勺好像被重擊了一下,失去意識前聽到青年檢票員冷冷的說:“非常抱歉,受人之托。我等你很久了。”他幾乎能確認他被關進皮箱里了,可能也被縮小了。不能動,不知道被變成了什么。皮箱在移動,有時被提著,有時被擱著。他知道,這事在很久以前就發生過了。
(選自《天涯》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