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禮法在《紅樓夢》中的體現

內容摘要：封建禮法在中國古代社會影響深廣，構建了封建社會基本的人倫生態，約束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文章從世襲制度、宗法制度、婚姻制度、禮儀規范等方面分析了封建禮法在《紅樓夢》中的豐富體現。

關鍵詞：封建禮法 《紅樓夢》 體現

封建禮法之“禮”，是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存在的，旨在維護宗法血緣關系和等級制度的一系列精神原則和言行規范的總稱，包括人倫綱常、爵位世襲、財產繼承、婚喪嫁娶、言行舉止等。“法”，是具有強制力的法律、法令。中國自古重禮，封建禮法更多地側重以法的強制力來推行禮的規范。它約束著人們的心靈，指導著人們的行為，由于封建歷史漫長，甚至影響了中國人整體的民族性格。封建禮法直接記錄在《周禮》、《儀禮》、《禮記》、《女四書》等文化典籍里，間接體現在從古至今的文藝作品中。做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紅樓夢》對此自有淋漓盡致的描繪。

一.世襲制度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生活在清代中期，為了避免文字獄的迫害，他在前言中說這部作品不涉“朝代年紀”、“地輿邦國”。但因其家族的興衰際遇在作品中多有投射，仍然能夠看出小說中賈家及其親朋的家族歷史沿革，遵循的是清朝普通貴族爵位隨代降等的原則。

清初定鼎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戰功最為顯赫、入關功勞最大的皇族宗親，在賜封以后可以隔代不降爵，這叫“世襲罔替”，共有以禮親王為首的八大家鐵帽子王。[1]此外，對旗人異性功臣、貴戚也封以世爵，即所謂“八旗世爵”，分為公、侯、伯、子、男、輕車都尉、騎都尉、云騎尉、恩騎尉九等。除“世襲罔替”的八大鐵帽子王之外，普通貴族的世爵均逐代降襲，至恩騎尉而止。[2]《紅樓夢》中，寧榮二公靠出兵征戰立下赫赫戰功，受封為功臣外戚世爵中最高的一等公。

第三回記述林如海對賈雨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可見，“一等榮國公”世襲三代到了賈赦，已降為“一等將軍”。

第十三回寫寧府賈蓉的履歷道：“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從中可知寧府的世襲是：一等寧國公賈演→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也可見隨代降等的軌跡。

不僅賈府，與寧榮二公并稱“八公”的其他六家也是如此，在第十四回秦可卿的喪禮上有詳細敘述：“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其中，除了繕國公未提及之外，其他五公的爵位變化也是隨代降等的。

第二回交代林黛玉的家世背景也出現類似軌跡，其父“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說明了世襲僅僅數代即告終絕，必須轉由科舉之路才能保持世家的繁華富貴。

二.宗法制度

宗法制度是古代維護貴族世襲的一種制度，它的主要精神為“嫡長子繼承制”，這是一種以父系血緣關系親疏為準繩的遺產（包括統治權力、財富、封地）繼承法。這種制度確立于夏朝，發展于商朝，完備于周朝，影響于后來的各封建王朝。

《紅樓夢》中的賈家是綿延百年的貴族之家，第二回介紹“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長子賈赦襲著官”，這段敘述明顯地體現了嫡長子繼承爵位及主要財產的宗法精神。

另一方面，賈家家塾的司塾賈代儒，本是“代”字輩的長輩，但因不是嫡系，家道“淡薄”，孫子賈瑞不肖而死，靠著寧榮二府及同族、同窗的贈銀，才得完成孫子的喪事（第十二回）。在家塾中附學的金榮，他的姑媽人稱“璜大奶奶”，嫁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賈璜。賈璜夫妻只是寧榮二府的“族人”，“守著些小的產業”，靠“時常到寧榮二府里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并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第十回）。還有“草”字輩的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第九回）。這些例子都從側面印證了貴族之家嫡長子繼承家業保富貴，旁系子孫很容易窮困潦倒的事實。

三.婚姻制度

1.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宗法社會里，婚姻不是當事者的個人行為，而是關乎兩性宗族利益的大事，所以對于男子來說，結婚不僅是為個人娶妻，更是為宗族娶婦。父母對子女的婚姻具有決定權，媒妁是受托于婚姻當事人的家長，通過在男女雙方間的溝通，以促成婚姻成立的必要媒介。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結合被稱為“淫奔”，被整個社會鄙視，如孟子所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評價流行新書中的套路：“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在這樣的桎梏之下，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縱然心靈契合、情趣相投，也只能像巖石重壓下的激流和濃云包圍中的暗月，充滿了無聲的渴望、過敏的猜疑和浪費的爭吵，最終得不到家長的支持而走向失敗。反之，賈寶玉雖然對薛寶釵敬而遠之，薛寶釵也未必欣賞“無事忙”的“富貴閑人”賈寶玉，但秉承家族之命，兩人最終結成了“金玉良緣”的婚姻。

2.一夫一妻多妾制

封建社會的婚姻以一夫一妻制為基礎，但又允許男子納妾，這源于男尊女卑的格局以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社會觀念。

《紅樓夢》中，賈母屋里有幾位“老姨奶奶”，應是賈母之夫賈代善的侍妾;文字輩的賈赦，“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還要強娶鴛鴦;賈政的妾有趙姨娘、周姨娘;玉字輩的賈珍有妾佩鳳、偕鸞;賈璉有妾平兒、秋桐，還偷娶一個尤二姐;人稱“呆霸王”的薛蟠有妾香菱、寶蟾等。

妾的地位遠低于妻，屬于半主子半奴才。以賈政的妾趙姨娘為例，首先，她不具有對兒女的教育權。她為賈政生育有一女探春，一兒賈環，但兒女的教育權屬于賈政和王夫人，兒女的地位高于她本人。第二十回，王熙鳳在隔窗聽到趙姨娘啐罵賈環時，義正詞嚴地斥責她：“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其次，她的親屬不屬于賈府的姻親。第五十五回，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暫理家政的探春依例辦事，發放了二十兩銀子的喪葬費。趙姨娘覺得探春對自己的親舅舅太薄情，當眾責備她“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氣得探春臉白氣噎，哭著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因為作為賈府“家生子兒”的趙國基平日里就只是跟著賈環上學的仆人而已，根本不具有“舅舅”的身份。

妾還可以像一般物品那樣進行買賣、贈送、交換和賞賜。小說開篇的第一個苦命女兒香菱，原是殷實人家的小姐，被人販子誘拐之后賣給了薛家，不久做了薛蟠的妾。幾年之后，薛蟠娶妻夏金桂，香菱不被金桂所容，家里鬧到雞飛狗跳，薛姨媽罵道：“不爭氣的孽障！……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幸而寶釵攔著才沒有實行。第四十七回，賈赦因強娶鴛鴦不成，“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第六十九回，賈璉外出為父辦事，因為辦得令賈赦滿意，做父親的“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賞他為妾。”

在男尊女卑的格局下，面對丈夫納妾的事實，一般的正妻多采用包容共處的態度，如賈母、王夫人、尤氏、李紈;少有像邢夫人似的一味奉承丈夫，為丈夫納妾往來奔走做說客的。其中也少不了像王熙鳳和夏金桂一類的悍妻。王熙鳳嫁入賈府不到半年，就把原先服侍賈璉的兩個屋里人打發出去了，為了遮自己的臉，也為了拴丈夫的心，她強逼著陪嫁丫頭平兒做了丈夫的侍妾。雖如此，賈璉依然在外偷娶了尤二姐做二房，不久老爺又賞了秋桐，王熙鳳“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掩”，暗中調動一切心機和手段對付這兩個侍妾，最終搞得兩人一死一離。夏金桂則是設計逼死香菱，和寶蟾也鬧到水火不容。

3.休妻、守節和改嫁

封建社會的婚姻關系中夫權至上，離婚主要出于男方的意志，因此被稱為“出妻”或“休妻”。當時的出妻制度有所謂的“七出”條例，據《孔子家語·本命》記載：“七出者，不順父母，出;無子，出;淫僻，出;嫉妒，出;惡疾，出;多口舌，出;竊盜，出。”

其中“竊盜，出”中的“竊盜”除本義外，還包括妻子自主地處分夫家的財產，如：攢私房錢、私藏他人的饋贈等。《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最終的結局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學者們雖沒有統一的解讀，但一致認可“三人木”指鳳姐最終因眾叛親離被休棄。鳳姐被休，“無子”、“竊盜”（私挪月錢放高利貸存體己錢）還不是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尤二姐之死東窗事發。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逝后，賈璉說過“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的話，可見作者已為后事埋下伏筆。

封建社會講究婦女恪守貞節，尤其到了明清時期，理學家們對婦女守貞的要求登峰造極，婦女們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這一風習。比如《紅樓夢》中的大嫂子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寡婦守節，給夫家和娘家都能帶來榮耀，因此家中長輩都予以更多的照拂。第四十五回，王熙鳳就曾酸溜溜地算過李紈的收入：“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可見，李紈在貴族之家長輩的關照下，母子二人的物質生活還是相當優裕的。

與大戶人家少奶奶李紈相比，小門小戶的尤老娘的日子就沒那么好過了。從小說六十四回的相關介紹可知，尤老娘是東府尤氏的繼母，是前夫去世后，帶著兩個女兒改嫁尤氏父親的;后來尤氏父親也死了，這寡婦孤女三人平日多靠女婿賈珍周濟。在明清時期，寡婦再嫁為人鄙視，一般婦女輕易不走改嫁這條路。估計當日的尤老娘帶著兩個女兒生活窘迫，趁還有幾分青春改嫁尤家;再次守寡年紀已大，不得已依靠豪門女婿。因此，尤氏姐妹雖生得花容月貌，但落入豪門父子兄弟之手成為玩物，最后都死于非命，跟她們的母親守寡——再嫁——再守寡的不幸經歷以及貪慕富貴、不能自立于社會養活自己的品性有關。

四.禮儀規范

《紅樓夢》中的賈府既是“鐘鳴鼎食之家”，又是“詩禮簪纓之族”，因此，這個貴族之家無論內里如何，至少表面上恪守著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封建倫理道德和禮儀規范。

1.男女有別。中國封建社會講究男女之大防，如《禮記·曲禮》規定：“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3]因此，《紅樓夢》中對男女交往的規矩多有體現。第十三回，東府秦可卿沒了，尤氏犯了舊疾不能理事，賈珍到邢王二夫人處請求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族中內眷聽說“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賈珍將寧府對牌送與鳳姐的時候，是借助小孩子寶玉之手轉交的。第四十八回，薛蟠想出門做生意，薛姨媽不放心，命人請了年高有德的世交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后廊下，隔著窗子，向里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

2.尊卑有序。這是封建秩序的基石，表現為對尊長的敬畏和侍奉。小說第十八回寫元妃省親，“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后文至賈母正室，元妃“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家庭禮儀與皇家規矩相比，退居其次。再如第四十七回鴛鴦抗婚后，老太太在無人處訓責了大兒媳邢夫人，然后和薛姨媽等玩牌。邢夫人尷尬地“在老太太跟前”，“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禮記·內則》規定：“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于舅姑。”[3]此處，老太太不發話，邢夫人是不敢離開的。

3.喪葬禮儀。首先是對死亡的避諱說法。第五十八回中有“薨”（“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第六十三回有“賓天”（“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第十四回寫林黛玉的父親去世，回目用“林如海捐館揚州城”。“捐館”又稱“捐舍”、“捐館舍”，是捐棄所居住的地方的意思，是死的諱稱。第十三回寫秦可卿之死用的是“東府蓉大奶奶沒（通“歿”）了。”“歿了”較書面化;第十五回說鐵檻寺是“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的。”“老了”較口語化，同特殊語境中的“走了”一樣。其次是喪儀的程序，主要有：停靈、寫殃榜、入殮、守靈、出殯等，小說中秦可卿喪禮、賈敬喪禮都有詳盡描述。

4.祭祖禮儀。中國人有慎終追遠的傳統，過節總不忘祭拜先人。《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詳細地寫了賈府“除夕祭宗祠”的場景。

先是男丁在神主位前“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

再是賈母率眾人至正堂，在祖先遺像前，“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

讀者從這段細致入微的描寫中能深刻感受到封建禮法的講究與森嚴，從中學到的關于封建等級與禮節方面的知識十分豐富。

參考文獻

[1]金寄水、周沙塵.王府生活實錄[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10

[2]劉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21-22

[3]陳戍國.周禮·儀禮·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6：242、333

注：文中所引《紅樓夢》原文，皆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3月版

（作者介紹：荊煜君，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