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周萍追求繁漪,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欲(俄狄浦斯情結)。周萍與繁漪“不倫之戀”的情節(jié)設置,暗合和喚醒了觀眾的俄狄浦斯情結,也成為劇作家曹禺排解自身俄狄浦斯情結的迫切需要。
【關鍵詞】周萍;繁漪;《雷雨》;俄狄浦斯情結;精神分析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10-0004-02
《雷雨》劇中幾組人物之間的“愛戀”關系,是構成劇中矛盾沖突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或者說其本身即是劇中矛盾沖突的一個重要部分。尤其是周萍與繁漪這一對組合之間從不休的糾葛到尖銳的對立把劇情一步步推向了高潮,也把人物(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身邊人)的命運推向了不可知的結局。通過對他們之間“愛戀”關系的精神分析,特別是前者對后者或者說男方對女方的態(tài)度及其行為方式,基本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前者并不是真“愛”后者,或者說男方并不是真的“愛”女方,甚至可以說與“愛”無涉。
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lex),典出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國王弒父娶母的故事,弗洛伊德借用來表示男孩戀母斥父這種特殊的情感。弗洛伊德認為一個男孩在兒童階段必須經(jīng)歷戀母斥父這樣一個階段,然而這一情結之所以沒有得到充分發(fā)展,是因為有一個“閹割情結”的威脅存在。在“閹割情結”的威脅之下,男孩開始認識到與父親爭奪母親的代價巨大,于是開始疏遠母親而認同父親。弗洛伊德還認為,一個人在青春期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擺脫父母的束縛,只有成功擺脫束縛之后,他才不再是一個幼稚的孩子,而成為社會中成熟的一員了。對男孩來說,這一任務就是使性的欲望不再以母親為目標,而在母親之外另求一個實際的愛的對象。此外如果他仍敵視父親,那么他就要努力尋求與父親的和解,假如他因反抗不成而一味順從,那么他就必須力求擺脫他的控制。倘若男孩不能擺脫俄狄浦斯情結,那么在他身上就會出現(xiàn)某種病癥。①
只有借用“俄狄浦斯情結”這樣一個精神分析學術語,才能理解周萍與繁漪這樣一段不倫之戀的悲劇走向,才能理解為什么一貫傳統(tǒng)的中國觀眾竟然對于周萍與繁漪的愛欲關系,總是報以強烈的同情心。同時,也才能理解為什么劇作家曹禺在《雷雨》序中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說,《雷雨》對他是個誘惑,寫《雷雨》對他來說是一種情感迫切的需要。②
先來看周萍和繁漪兩人這一段不倫之戀,看看周萍先前“愛”繁漪后來又不“愛”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緣故,探討這是不是又一個“始亂終棄”的俗套的愛情故事。先從時間入手,劇中故事發(fā)生時,周萍的年齡是二十八歲,繁漪是三十五歲,兩人相差七歲(對這一點劇中有明確交代),而兩人好上的時間則是三年前,是由繁漪道出的。三年前,周萍二十五歲,繁漪則只有三十二歲。鑒于那個年代的男人早早就結婚頂立門戶這一事實(通常在二十歲左右),二十五歲的周萍事實上已經(jīng)不年輕了,二十五歲的男人在心智上應該已經(jīng)成熟。所以周萍后悔時的借口“年輕人一時糊涂”的說法從年齡上看似乎有些勉強。三十二歲的繁漪則正處于一個女人第二個(第一個通常是十七八歲)往往也是最后一個最佳的年齡段。從性的吸引的角度看,兩人傾心于彼此是完全可能而且正常的。從劇中我們知道,兩人是三年前在一起的,我們想問的為什么是三年前?三年前兩人是一種怎樣的情形?三年前的情形是由繁漪道出的。“你父親對不起我,他用同樣手段把我騙到你們家來,我逃不開,生了沖兒。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兇橫,把我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你突然從家鄉(xiāng)出來,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是你引誘的我!”(劇中第二幕)也就是說,三年前,二十五歲的周萍從老家(應該是位于南方的無錫)來到位于北方某城的周公館。
梳理周萍的成長經(jīng)歷,我們可以看到他寂寞無愛的童年。兩歲起周萍就被他的父親周樸園實質性地拋棄了。周家為了周樸園能迎娶一位門當戶對的有錢人家的小姐(注意這位小姐并不是繁漪),把周萍的母親侍萍趕出了家門。雖然周萍被灌輸親生母親已死這一事實,但造成他失去母愛的正是他的父親,這一認識應該很小就在周萍的心里扎下了根。失去雙親的愛,會使幼兒產(chǎn)生對雙親的恨。但親生母親已死,恨的感情只能投射到活著的父親身上。由于過早地失去了母親,失去了母愛,周萍潛意識里的“俄狄浦斯情結”始終無法排解,對“母親”的愛戀由于“母親”的不在而懸置,對父親的“仇恨”卻因為父親的在場而結結實實、真真切切投射到父親身上。因此,當三年前,從南方老家來到周公館的周萍,雖然已經(jīng)二十五歲,在生理上已經(jīng)是一個成人,但心理上卻仍然還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對于這樣生理上已然成人,心理上卻仍幼稚的情形,弗洛伊德引用歌德《拉摩的侄兒》中的一段話來進行精妙的描述:“如果讓這個小野人任意成長,保留他的全部愚昧,并在一個搖籃中的嬰兒的幼小意識中添上一個三十歲男人的強烈情欲,他就會勒死他的父親而和他母親睡在一起。”③弗洛伊德曾兩次引用過這段話。因此,可以說,三年前二十五歲的周萍正是這樣一個在搖籃中的嬰兒的幼小意識中添上了三十歲男人的強烈情欲的小野人。當這樣一個小野人闖入周公館,與在早已情愛上等死的絕望的卻仍保有旺盛生命力的繁漪朝夕相處,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繁漪遇上的就是這樣一個周萍,她以為他“愛”她,卻不知道她只是幫助他成長的一個關鍵角色。周萍也以為他是在“愛”,卻不知道,他只是在“占有”她,“占有”的目的是在向父親復仇。“占有”的目的實現(xiàn)了,復仇成功了,但是復仇的成功卻并沒有帶來喜悅,相反帶來的是另一后果——深深的恐懼。這種原始的、本能的恐懼被弗洛伊德稱之為“閹割威脅”。
正是在“閹割威脅”下,男孩開始與母親保持距離,并逐漸認同父親,通過自居作用建構起“自我典范”(超我)。通過“自我典范”的建立,自我已控制了“俄狄浦斯情結”(本我),同時還使自我掌握了對本我的統(tǒng)治權。由于繁漪這一年輕的后母身份,使得周萍本能中的“俄狄浦斯情結”得到現(xiàn)實中的部分實現(xiàn)和排解,而在部分實現(xiàn)和排解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罪感”和“焦慮”。
正因為如此,所以面對兩人的這樣一段過往,周萍和繁漪態(tài)度迥然不同。周萍是絕口不提,一旦被提起則痛苦、后悔,而繁漪則是對這段過往念念不忘,雖然她也痛苦,但引發(fā)她痛苦的顯然不是她和周萍的過去,而是當下周萍的絕情離去這一可怕前景。對于過去,繁漪是不后悔的,有繁漪自己的話為證。在第一幕,周萍和繁漪第一次交鋒,周萍對過去發(fā)生在兩人之間的事流露出后悔之意,繁漪斷然地表示:“我不后悔,我向來做事沒有后悔過。”正因為兩人對這段過往感受的截然不同,注定了這段不倫之戀的悲劇走向。對于周萍與自己發(fā)生關系的前后變化,繁漪的感受是很準確的“你到底是你父親的兒子”。在排解了“俄狄浦斯情結”后,兒子通過自居作用,逐漸認同父親,父子精神同體,這是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引論中對男孩成長為男人歷程的描述,這一點由周萍對父親的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也可以佐證。三年前,周萍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由繁漪道出的:“你忘了在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時候,你嘆息著說的話嗎?你說你恨你的父親,你說過,你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三年后,周萍對父親的態(tài)度則是由周萍自己道出的:“如果你以為你不是父親的妻子,我自己還承認我是父親的兒子。”可見,在排解了“俄狄浦斯情結”后,周萍對父親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在這一點上繁漪對周萍有清醒的認識,“你這一次到礦上去,也是學著你父親的英雄榜樣,把一個真正明白你,愛你的人丟開不管么?”但是繁漪把周萍拋棄自己和當年周樸園拋棄侍萍相提并論則是大錯特錯了。當年周樸園拋棄侍萍有家庭的壓力,以及周樸園自己懦弱的緣故,但是周萍棄繁漪而去卻和外部的壓力(怕父親),還有繁漪斥之的“膽小怕事”一點干系都沒有。在這一點上,繁漪和很多讀者一樣誤解了周萍,把周萍看成是一個喜新厭舊,背信棄義的懦夫。所以,如果把周萍棄繁漪而去,看作是與周樸園拋棄侍萍一樣“始亂終棄”的俗套愛情故事,那就是一種膚淺的理解,甚至可以說是“誤讀”了。
在繁漪這面而言,也許她是“愛”周萍的,可從周萍這面來說,周萍對繁漪有的是“欲”(俄狄浦斯情結這一本能欲望),而不是“愛”,甚至可以說與“愛”無涉。
周萍愛上繁漪這一情節(jié)暗合并喚醒了人們內(nèi)心潛意識深處的“俄狄浦斯情結”,與追求戀愛自由的五四精神無關。正因為如此,方能解釋為什么一貫傳統(tǒng)的中國觀眾對周萍與繁漪這段畸戀總是報以無限的同情與理解,而不是厭惡與拒斥。也因為這樣,它也讓深陷“俄狄浦斯情結”的作家曹禺得到了某種排解。誘惑作家曹禺去創(chuàng)作的不是所謂的反封建、戀愛自由,而是作家幼年喪母導致的無法排解的“戀母仇父”情結。關于這一點可見諸田本相所著的《曹禺傳》,在《曹禺傳》第一章“童年的苦悶”中,田本相認為“生母的死,是造成他(指曹禺)童年孤獨苦悶的一大原因”。④與周萍一樣,曹禺身上的“俄狄浦斯情結”也因為生母的不在場而無法得到現(xiàn)實中的徹底排解,生母的死對曹禺的童年帶來難以彌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在其《苦悶的象征》一書中說,藝術是苦悶的表現(xiàn),文藝是苦悶的象征。《雷雨》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作家曹禺排遣其苦悶的最佳渠道和契機。因此,曹禺才反復提及激發(fā)其進行《雷雨》創(chuàng)作興趣的是“一種復雜而又原始的情緒”,反復說到《雷雨》對他是個誘惑。一言以蔽之,復雜而又原始的情緒也好,誘惑也罷,其實都是深潛在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俄狄浦斯情結。
注釋:
①[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68頁.
②曹禺.曹禺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頁。(備注:本文關于《雷雨》一劇的所有引文都出自該書).
③[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綱要,劉福堂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頁,轉引自歌德《拉摩的侄兒》.
④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科學研究項目“對曹禺早期話劇《雷雨》的精神分析”(項目編號:ZJYZQN20191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高承新(1976-),男,江西泰和人,南昌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教師,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