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陌生人朝主人露出詭秘而心照不宣的微笑,那微笑就像使眼色,暗示他二人一起犯下了某種小小的過失,但似乎又怕他的示意會招致某種懲罰。
“對不起,”他友好地問,“我可以自己弄點水喝嗎?”
因為想著主人會點頭同意,他便拿起壺,把泡有一片檸檬加薄荷葉的冰水倒進桌上唯一的杯子里,那是阿里耶·蔡爾尼克自己用的杯子。客人把肉乎乎的嘴唇貼到杯子上,咕咚咕咚五六口就把水吞了下去。他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水,大口喝光。
“那好,我們就開始攤牌吧,正如常人所言。我今天冒昧叨擾,與你我二人的私事有關。沒準兒也和你親愛的長命百歲的母親有關?我是說,與那位親愛的老夫人有關?當然嘍,只要你不是特別反對提出這個微妙的問題。”
阿里耶·蔡爾尼克站起身。兩人的胳膊都很長,幾乎及膝,但蔡爾尼克比沃爾夫·馬夫茨爾個子高,塊頭大。雙肩寬大結實的他兩步沖向訪客,高聳在他面前說:
“那你想怎樣。”
他說此話時用的不是問號。他邊說邊解開襯衣的第一顆紐扣,露出毛茸茸的灰白胸脯。
沃爾夫·馬夫茨爾用帶有撫慰性的口吻說:
“先生,我們干嗎這么著急呢?我們需要從各個角度謹慎耐心地商量這件事,這樣才不至于留下任何漏洞與缺口。我們必須避免在細節上出現任何差錯。”
“我們這件事?”
“我是說,老太太的問題。我是說,您的母親。我們的財產依然掛在她名下,直至她臨終之際——誰知道她想把誰寫進遺囑里呢——或者直到我們想法成為她指定的監護人。”
“我們?”
“這套房子可以拆掉,改成一座療養院,一座健身農莊。我們可以在這里建造一個在整個國家無與倫比的地方:純凈的空氣,靜謐的田園,普羅旺斯或托斯卡納般的鄉村風光。中藥治療,按摩,冥想,精神指導,人們會為我們這里提供的服務出個好價兒。”
“抱歉,我們認識到底有多長時間了?”
“可是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不光是朋友,我的親戚,是親戚。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爾尼克站起身,可能打算讓他的訪客也起身離開。但是后者依舊坐在那里,甚至伸手把一些檸檬薄荷水倒進了阿里耶·蔡爾尼克曾經用過、如今被他霸占的杯子里。他背靠椅子。現在,沃爾夫·馬夫茨爾襯衣的腋窩處露出兩塊汗漬。他沒穿外衣,沒戴領帶,就像個牲口販子,來到小鎮上,與農民們耐心而狡猾地洽談生意。他堅信雙方都將從這筆生意中獲益。在他身上潛藏著某種邪惡的歡快,而他的主人對此一無所知。
阿里耶·蔡爾尼克騙他說:“我現在得進屋了。我還有事。抱歉。”
沃爾夫·馬夫茨爾露出微笑。“我不著急。要是你不反對,我就坐在這里等你。或者我應該和你一起進去,讓老太太熟悉熟悉我。畢竟,我得盡快贏得她的信任。”
“老太太不見客人。”阿里耶·蔡爾尼克說。
沃爾夫·馬夫茨爾執意說道:“我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客人。”他站起身,準備陪主人一起進去。“我們畢竟,怎么說呢,有些沾親帶故?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爾尼克突然想起女兒希拉要他放棄她母親的建議,不要強求她回來,盡量開始新的生活。的確,事實是當娜阿瑪在大吵一架之后前去探訪她最好的朋友泰勒瑪·格蘭特時,他沒有盡力將娜阿瑪追回,他把她所有的衣物打包寄往了泰勒瑪在圣地亞哥的住址。當他的兒子艾勒達達和他斷絕來往之后,他把艾勒達達所有的書,甚至他小時候的玩具打包寄給了他。他清除了所有可以喚起記憶的東西,就像戰斗結束后打掃敵人的戰場。幾個月后,他打點了自己的所有物品,離開了在海法的公寓,搬到了特里宜蘭,和母親一起居住。他別無他求,只渴望得到某種全然的寧靜:日復一日,自由自在。
有時,他走出家門,長時間地在村莊周圍漫步。有時他會走得更遠,去往群山環抱的小山谷,穿過一座座果園和黑黝的松林。還有的時候,他會在父親多年前便已拋棄的農場廢堆走上半個小時。那里依然有幾座殘破的建筑、雞圈、瓦楞鐵簡易建筑、谷倉,以及曾經養肥小牛犢、如今廢棄了的棚子。牲口棚變成了盛放他在海法卡邁爾山舊屋家具的貯藏室。以前的牲口棚里放著從海法運來的扶手椅、沙發、小地毯、餐具柜和桌子,上面布滿了灰塵,纏繞著蜘蛛網。
阿里耶·蔡爾尼克說:
“抱歉。我很忙。”
沃爾夫·馬夫茨爾說:
“當然。抱歉。我不打擾你,親愛的伙計,一點也不打擾你。相反,從現在開始,我會一聲不吭。”
就這樣,他站起身跟隨主人走進住宅。里面昏暗,陰冷,微微散發著汗臭與陳舊的氣息。
阿里耶·蔡爾尼克堅定地說:
“請在門外等我。”
他是想說探訪已經結束,訪客該走了,縱然這有些無理。
可是訪客從來就沒想過要走。他緊跟著阿里耶·蔡爾尼克,飄然進門,穿過走廊,依次打開屋門,冷靜地審視著廚房、書房以及阿里耶·蔡爾尼克投入業余愛好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屋頂上掛著輕木做的飛機模型。模型隨著牽引力輕輕移動,似在準備投入一場殘忍的空中戰役。他令阿里耶·蔡爾尼克回想起自己從小就有的習慣:把每扇關閉的房門打開,看看門后潛伏著什么。
他們來到走廊一頭。阿里耶·蔡爾尼克站在那里擋住了通向自己臥室的入口,那曾是他父親的臥室。可沃爾夫·馬夫茨爾并不打算侵入主人的臥室。他輕輕敲敲聾老太太的房門。因為沒有回應,他于是輕輕把手放在把手上,輕輕打開房門,只見羅薩莉亞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毯子拉至下巴,頭發罩在發網里,雙眼緊閉,瘦骨嶙峋,沒有牙齒的下顎顫動著,似乎在嚼著什么。

圖/ 也 圓
“我們就像在做夢,”沃爾夫·馬夫茨爾略略笑道,“你好親愛的夫人。我們如此想你,非常想來看你。你見到我們一定很高興吧?”
說著,他彎腰親吻了她兩次,長時間地親吻她的雙頰,接著又親吻她的額頭。老太太睜開渾濁的雙眼,從毯子下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撫摸沃爾夫·馬夫茨爾的頭。他脫下鞋子,躺在她的身邊,拉過毯子蓋住二人。他加重語氣說:“你好,我最親愛的夫人。”
阿里耶·蔡爾尼克猶豫了片刻。透過開的窗子,他看向破敗不堪的農場棚屋,還有那棵落滿灰塵的柏樹。一根橘黃色的九重葛用火紅的手指沿柏樹攀緣而上。他繞過雙人床,關上百葉窗和窗子,拉下窗簾,同時解開襯衣紐扣,接著解下腰帶,脫掉鞋子,脫下衣服,上床躺在老母親身邊。三人就這樣躺在那里,房主老太,她默不作聲的兒子,還有陌生人。
(選自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有刪改)
帶著這些問題,再讀一遍文章吧!
(1) 文章中間部分插入阿里耶·蔡爾尼克的往事有什么作用?
(2) 有人說,訪客馬夫茨爾是阿里耶·蔡爾尼克內心另一個自己的鏡像,你贊同這種說法嗎?
參與討論:富陽中學王斌杰老師
富陽中學高二(7)班楊天盈/ 沈樂怡高二(10)班章天弋/ 裘哲豪/ 陳 楠/ 金妤婕
文章中間部分
插入阿里耶·蔡爾尼克的往事有什么作用?
章天弋
這部分文字交代了阿里耶與妻兒絕交、孤身一人與老母親居住等相關生活背景,既豐富了文章內容,也豐滿了人物形象。
阿里耶在此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性格與后來順從妥協地接受訪客的想法形成對比,描繪了阿里耶屈服于內心對利益渴望的心理過程。
裘哲豪
通過“清除了所有可以喚起記憶的東西”這一舉動,可以看出阿里耶其人對家人的冷漠,對待家人猶如敵人,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猶如戰斗。這里還有一個懸念,即他為何在拋下妻兒后投向老母親的懷抱,真的只是為了從母親那里獲得心靈上的寧靜嗎?可見其動機不純。
楊天盈
這部分內容敘述了阿里耶以往的家庭生活,與妻兒之間的矛盾糾紛讓他對那時的家產生厭惡之情。同時描繪了鄉村生活圖景,表達了對農場、大自然的喜愛,對自由自在、寧靜安逸生活的向往。
陳 楠
這些描寫交代了阿里耶過去的家庭狀況,以及他搬到特里宜蘭的原因。用大量筆墨描寫父親拋棄的農場以及阿里耶在此的平靜生活,表現出阿里耶內心對寧靜的追求。豐富了文章內容,舒緩了故事情節。
王斌杰老師
插敘是小說敘事結構的一種形式,其功能涉及人物形象的塑造,背景、細節等信息的補充,情節發展的推進,情感內涵、主題意蘊的豐富升華等方面。
章天弋同學關注到了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前后對比,裘哲豪同學關注到了懸念的設置,楊天盈同學比較全面地看到了故事內容的補充和情感的表達,陳楠同學關注到敘事節奏上的作用等,這些都體現了同學們較強的閱讀能力。
當然也不難發現,同學們延續了考試的答題模式,回答基本以條目概要形式呈現,缺乏具體深入的展開,這樣也就無法判斷大家是否真正理解文章。比如陳楠同學認為插敘部分“舒緩了故事情節”,為什么說是舒緩了情節,舒緩情節又有什么作用呢?建議大家再好好想一想。
有人說,訪客馬夫茨爾是阿里耶·蔡爾尼克內心另一個自己的鏡像,你贊同這種說法嗎?
章天弋
同意。阿里耶對訪客從抱有敵意到被動接受,暗示了阿里耶內心有得到遺產的想法。阿里耶在關愛母親的性格下深藏著另一個渴望遺產的念頭,且在母親垂垂老矣時,這種獨占財產的念頭日漸從內心浮現,于是出現了這樣一個邪惡狡猾另有所圖的訪客。阿里耶對訪客從抵制到順從的態度轉變,體現了他內心良知與利欲的斗爭過程。
金妤婕
阿里耶似乎與訪客不認識,而訪客卻十分自然地使用阿里耶的杯子;訪客似乎深知阿里耶的內心,講出了他所擔心和心系的母親遺產繼承的問題;訪客還有著阿里耶從小就有的習慣,且十分了解老房子的布局,在房子里出入自如。老夫人顯然也不排斥訪客并顯出與他相熟的樣子,在訪客親吻她后撫摸他的頭,仿佛對待兒子一般,訪客躺在她身邊也不防備;訪客與老夫人對話時用“我們”……這一切都說明訪客就是另一個阿里耶。
陳 楠
“鏡像”具有兩個特征:相似性和相反性。
訪客的外貌、身形(除身高)與阿里耶極其相似,同時在行為習慣方面也類似,例如打開每一扇房門;而在性格、為人處世、待人接物等方面與阿里耶幾乎完全相反,阿里耶崇尚寧靜與自由,同時內斂有禮,而訪客則市儈粗俗,甚至在有些方面顯得粗魯無禮。
裘哲豪
贊同。從阿里耶對往事的回憶中可以推測出他搬來與母親同住的動機不純,但他將這個動機暗示為渴望得到寧靜。阿里耶對家人極為冷漠,但仍有一個陌生人前來拜訪,他說自己對這個所謂的“合作伙伴”不認識,可以懷疑陌生人是否真實存在。 文章開始部分并沒有透露任何有關遺產的問題,當陌生人說“只要你不是特別反對提出這個微妙的問題”后,阿里耶卻心照不宣,尤以“特別反對”一詞看出阿里耶內心并不十分抗拒這個問題,甚至希望提及。陌生人竟然可以洞悉阿里耶的內心深處,這更令人懷疑他究竟是否存在。
沈樂怡
訪客似乎與阿里耶有著共同的習慣,把每扇關閉的門打開看看門后潛伏著什么,他喚起了阿里耶塵封已久的記憶。阿里耶并沒有像對待妻兒那樣決絕地對待訪客,而是欲拒還迎地讓他進了屋子進了房間,說明他內心還是有這個想法的。阿里耶最后與訪客睡在了老太太的兩旁,這一荒誕的行為,只有把訪客看成是阿里耶的潛意識才說得通。
王斌杰老師
小說的魅力很多時候不在于作者通過一個虛構的故事告訴了讀者什么,而在于讀者能夠讀出什么、讀出多少。
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很少有同學會反對訪客馬夫茨爾是阿里耶的另一個鏡像這一解讀的,那么大家就需要從這個結論反推出原因,這個過程需要對文本內容有比較細致深入的了解。
從回答來看,同學們是能夠從許多荒誕的細節中觸摸到小說的隱喻結構的。章天弋同學看到了人物內心良知與欲望的糾結;陳楠同學抓住了鏡像的特征來解讀;金妤婕、沈樂怡二位同學則從情節的荒誕性角度探尋其隱喻意義;裘哲豪同學不僅關注到情節的荒誕,還敏銳地抓住了小說細微的語言表達。
對于這篇小說,我更傾向于作家看似虛構了一個既現實又荒誕的故事,實際上充滿了隱喻和象征的意義。將主體場景設在一個幾乎荒廢的農場,它既是一個與現代城市對立的存在,也是一個心靈皈依的所在。阿里耶這一人物形象以及他逃離海法回歸農場、與妻兒的糾葛、與訪客的較量等情節設置,都深深烙刻著現代人內心矛盾的印記。
同時,也如推薦本書的作家子禾所言,文章多處描寫了農場現在的荒廢模樣,而訪客馬夫茨爾一心想將這里改建成“一座療養院,一座健身農莊”,古老的農村不可避免地將被商業化開發,這是文章更高層面的隱喻,也是主旨高度的升華,需要大家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