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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高級中學 高 利 專欄
課 文: 《滕王閣序(并詩)》(蘇教版高中語文課本必修五)
作 者: 王 勃
原文摘錄………………………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而相歡①。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課本注解………………………
①指處于困境但不改其樂。《莊子·外物》以鮒魚陷入即將干涸的車轍中,比喻人處于貧困的境地。

注解溯源……………………………
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也救不了“涸轍之鮒”。
王勃引用的“涸轍”出自《莊子》“涸轍之鮒”的典故,事關借錢。
莊子家里窮,于是向監河侯借糧,監河侯痛快地答應說:“好的!我將要收封地的租稅了,收到之后借給你三百金,怎么樣?”莊子聽了氣得臉都變了色,他講了個故事作答:
“我昨天來的時候聽見路上有人呼救,仔細一看原來是車轍中有條鮒魚被困,便問它:‘鮒魚,來!子何為者邪?’鮒魚回答說:‘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我說:‘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氣得變了臉色,說:‘吾失吾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
鮒魚只要得到一升半斗的水就能活下去,莊子卻說要等自己南游吳越的時候引遙遠的西江水來救它。“還不如早一點到魚干市場去找我!”鮒魚的氣話正是莊子想對監河侯說的,以此諷刺監河侯的虛偽和見死不救,也形象地展示了困境中的艱難和汲汲求救的渴望、無奈——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也救不了“涸轍之鮒”。
這條“鮒魚”的形象從此深入人心。涸轍之鮒、涸轍枯魚、涸轍窮鱗、涸轍窮魚、涸轍之枯、涸轍之魚……表述雖然不同,但都表達了身處與“鮒魚”同樣的困境、汲汲求救之態。
比如,隋末唐初的王績在《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中寫下:
伊昔逢喪亂,歷數閏當馀。豺狼塞衢路,桑梓成丘墟。余及爾皆亡,東西各異居。爾為背風鳥,我為涸轍魚。
王績早年對入世頗為用心,然而隋亡世亂,他出仕不久就掛冠告歸了。在他隱居之時,李世民的謀士薛收頻頻造訪,勸他出仕。于是王績寫下這首詩,既描寫了社會經歷動亂后的景象,也講述了自己的心境。
值得一提的是,王績有個哥哥叫王通,正是王勃的爺爺。看來王家愛讀《莊子》、愛用莊子的典故是有傳統的。
李白在《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中也用過這個典故:
鳳凰丹禁里,銜出紫泥書。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馀。仙郎久為別,客舍問何如。涸轍思流水,浮云失舊居。……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安史之亂發生后,李白因永王李璘爭奪帝位失敗而受牽連,被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途中遇赦,這首詩就是他被赦還后寫給好友史郎中的。詩中化用了《莊子·外物》中鮒魚渴望水源和《逍遙游》中鯤化為鵬的典故,比喻自己處境艱難,希望得到朋友的引薦。
就連蘇軾寫奏折,上奏治理西湖,都用了這個典故:
若一旦堙塞,使蛟龍魚鱉,同為涸轍之鮒,臣子坐觀,亦何心哉!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一也。
(蘇軾奏折《乞開杭州西湖狀》)
在現當代作家的筆下,也能看到這個典故:
因為在現在的社會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面再想別的法。
(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

在大多數文人作家的筆下,這條“鮒魚”的處境是艱難的,是慘且悲的;但在王勃的筆下,這條“鮒魚”慘則慘矣,似乎并無太多的悲:“處涸轍而相歡”。
是什么讓王勃的這條“鮒魚”與眾不同?
其實在《滕王閣序》中,有多處文字賣“懷才不遇”之慘:“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但實際上,雖然當時仕途遭遇挫折,甚至連累父親的仕途一并受挫,王勃的心態依然是昂揚向上的:“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雖處“涸轍”,他并不想聽天由命坐以待斃,而是積極尋找脫困的方法。這次在探望父親的途中順道參加滕王閣重修竣工的筵席,宴會上無論是給宇文新州餞行,還是為煥然一新的滕王閣作序寫詩(據說都督閻公本想讓自己的女婿一展文采),他都不是主角,但他卻硬生生把滕王閣變成自己的“主場”:露才是手段,渴望閻公等名流幫忙解除自己的困境是現實目的,而雄文光耀千古是附加收益。
王勃的這種“窮且益堅”的精神不僅僅是個人的氣質,更是大唐士風的縮影和起點。
初唐至盛唐,李唐王朝雖然不免種種弊政,但政治總體來說是開明的,軍事上亦是強盛的,經濟、文化、藝術等也有很大的發展。隨著科舉制度的越來越完備,用人、選士的門徑也比較寬,文人士子實現理想的機會較多。
處于這樣美好環境中的文人士子,真可謂是充滿自豪與自信。他們對國家、朝廷期望值較高,以天下為己任、舍我其誰的社會責任感也非常強烈。他們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汲汲功名之心和對盛世的熱愛。
不獨王勃,后來的陳子昂“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崔涯“太行嶺上二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鐵。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門便與妻兒別”……文人士子以詩歌、文章等各種方式放聲高歌,歌唱眼前這一片盛世,歌唱自己的理想抱負。他們全部的生命就圍繞這個中心展開,雖“處涸轍”,但只要修齊治平的理想在,蒸蒸日上的氛圍在,哪里來得及悲傷呢?
雖“處涸轍”,但只要修齊治平的理想在,蒸蒸日上的氛圍在,哪里來得及悲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