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靜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在格非的新作——長篇小說《月落荒寺》之中,或許你只能看到你想看到的部分。這很有趣,畢竟它殘缺又完整,無甚懸念卻又疑點重重。《月落荒寺》表面看來波瀾不驚,實則構思精巧,格非不動聲色地描繪著一幅凡俗塵世的欲念圖景,內里卻始終在編織著荒涼。讀罷《月落荒寺》,倘若心中沒生出幾個疑問,定然是一次“失敗”的閱讀。這是一個不完整的故事,小說的結尾似乎已與故事剝離開來,需要讀者心中未解的諸多疑問作為探尋其另一重敘事線索的欲求指引。《月落荒寺》以其自身再一次考驗著讀者的閱讀耐心和能力,格非先于其中布置了精密的網,只待讀者墜入其中,一探究竟。
明暗敘事是格非在新作《月落荒寺》中采用的敘事手段。雙重敘述線索加之具有東方韻味的禪意“密碼”的精心設置,使小說猶如一幅散點圖卷靜待讀者破解其中奧秘。在這個充滿東方意象的浮世迷夢內,有作者對凡塵俗事與命運生死的理解和徹悟,更有對平等的生命存在方式的向往。《月落荒寺》可被視為作家格非恪守內心世界凈土、留存“初人之心”的終極愿景的隱現。《月落荒寺》一名,取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著名作曲家阿希爾-克勞德·德彪西的《意象集2——月落荒寺》,一個“荒”字點破小說通體的色彩基調:曲終人散,恍如一場俗世迷夢。小說在故事情節上沒有明顯的跌宕或情節反轉的設置,卻存在兩套完整的故事:一套以小說的結尾而止,另一套則由小說的結尾而生。所有主要人物看似都隨主人公林宜生相繼出場,楚云卻獨自牽引出故事的另一條單線,兩重故事互為表里,前者只是用以掩蓋后者的一種表象。
《月落荒寺》的表層人物圖譜是以林宜生為中心鋪陳開來的:林宜生與前妻白薇都注重名譽,二者均為高校教師,前者從事哲學研究在教育界享有盛名,后者則為了追求“我們都是自由的”出軌離婚、流落他國;周德坤與陳渺兒夫婦沉溺于色欲,借助繪畫“藝術”的名義讓保姆老宋充當裸體模特以尋找所謂的“貶值的肉感和詩意”;李紹基和曾靜夫婦回環于追逐權力的漩渦之中,夫婦二人的喜怒哀樂全系在一個“權”字上;查海立與趙蓉蓉夫婦則充斥著對金錢的欲望,后者為此不惜出賣色相……四對夫婦恰好囊括了學術界、政界、藝術界和社會名流,構成了世俗世界中的欲念圖景。這樣一群世俗世界中的凡夫俗子,為名、為利、為財而奔波、掙扎與周旋。其中,塵世的蕪雜、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微妙及至冷漠、官場沉浮等世俗世界中的種種荒唐逐一顯現。不過,林宜生之子林伯遠可以算作小說中的“初人”,即還未遭受欲念的熏染、保存“初心”之人。在集體偷看成人影片事件“東窗事發”后,林伯遠獨自擔下所有責任的勇氣和處事的坦然,與其同學老賀的怯懦、色厲內荏形成鮮明對比。在婉希家度過的那個寂靜的午后,林伯遠以冷靜和克制拒絕了青春的誘惑、守護了自己對美好的理解,成為小說明線敘述中的一抹亮色。
《月落荒寺》的暗線借助讖語的點伏和多處伏筆架構出故事的基本脈絡。如果說以林宜生為軸心輻射的人物皆為清晰的實點,那么,楚云及與其相關的人物則往往充滿神秘,成為小說的虛點部分。實點刻畫的人物,格非讓他們自己開口,絮絮地道出塵世的瑣碎煩憂,而虛點刻畫的人物形象則通過不間斷的影射及伏筆埋伏于小說之中。格非在處理暗線時,于小說中間或出現種種讖語的暗示:那個平常的四月的下午“慘烈的車禍、自稱是來自華陽觀的猥瑣道士、趙蓉蓉的爽約、‘曼珠沙華’生死永隔的花語、扇面上的詩句,以及這棵奄奄待死的百年垂柳,均有浮蕩空寂之意,讓他不免悲從中來,在濃濃春意的百無聊賴中,隱隱有了一種曲終人散之感”①暗示了他與楚云之間的相遇,最終不免落得如紅樓夢魘般傾覆的結局。
倘若我們對以林宜生為主線的小說表層外衣抽絲剝繭,沿著格非散落在小說各部的蛛絲馬跡重啟整個故事,便會發現真正潛伏于小說內的男女主人公是楚云與其養兄輝哥。格非用幾個散點為讀者埋下了這一潛在的故事線索,暗示了楚云與輝哥之間的情感糾葛:見證楚云“消散”的那個名叫“曼珠沙華”的茶館里的海棠,又叫斷腸花,也被稱為“彼岸花”,是《法華經》中的四大祥瑞之一,寓意愛而不得的苦戀。“彼岸花”的傳說與佛教有關,相傳“彼岸花”的詛咒是:“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故佛經有云:“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彼岸花”開花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暗喻了楚云與輝哥之間的“生死永隔”;楚云為林伯遠輔導功課,在講到《牛郎織女》時愀然落淚,似乎由牛郎與織女的分離聯想起自身以至傷懷;輝哥懷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使命,就是為了讓妹妹遠離恐懼”的信念、以及“他們將永遠只能是兄妹關系”,隱忍著自己與楚云之間早已超越親情的情愫。他在音樂會上遞出的名片已改名換姓,喚做“丁采臣”,也在隱喻寧采臣和聶小倩故事中的陰陽相隔之苦。如此種種,或許讀者可以大膽做出推測:恰如日本作家東野圭吾小說《白夜行》中人物的寄生關系,林宜生只是楚云用以遮蔽外部世界視線的一道關系屏障,她與林宜生的戀愛關系實為“障眼法”,楚云真正傾慕之人是其“愛而不得”的養兄輝哥。
明暗雙線的交叉點是楚云,兩條敘事線索皆以楚云的“消散”而止。楚云是兩重故事線索的軸心人物,自小便背負“楚云易散,覆水難收”的命定之言。身為棄嬰的楚云“只有在把自己的全部不幸,堅決地歸咎于生為女孩的‘原罪’時,才能稍稍原諒自己的親生父母”②,少年時期又遭受了鋼琴教師的性侵。楚云與生俱來的美帶給她生的契機,而將她引向悲劇的也恰恰是美。等待,楚云一直在等待自己命運的“審判”,楚云的一句“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就是這樣”指向了生命的過往之不可逆、前程之彷徨與迷離。格非于小說中多處埋下伏筆暗示楚云的前程,諸如受到猥瑣道士惡意糾纏的那天,在“曼珠沙華”茶社,楚云端詳墻面上詩句:“停來跛履登山屐,振起灰心對酒歌”時,表現出的“雖不免傷生之嘆,也有著透世后的淡然與沉靜”暗示了楚云已經預知命運審判的臨近,自知無處遁逃并決意不再逃避。楚云之于林宜生和輝哥,都如同一場荒涼之夢,她與林宜生作別時的“凄然一笑”里包含了對自身命運的無奈與嘲諷。
格非的《月落荒寺》看似寫作得漫不經心,實則已于小說中安置諸多密碼以待讀者解鎖。解讀線索遁藏其中,需耐心摸查。
具有東方韻味的“禪意”游弋于故事始終。較為明晰的“禪意”密碼,是夾置于其中的三幅圖卷,一幅為德彪西《月落荒寺》曲譜,二為日本名畫《富岳三十六景》,余下一幅是《月落荒寺》意象畫。《富岳三十六景》是浮世繪畫師葛飾北齋晚年創作的“名所繪”,展現了由日本關東各地遠眺富士山時的景色。所謂“浮世繪”又名“日本風俗畫”,是指描繪人們生存的現實世界,展露人世間的生存百態的獨特美術。葛飾北齋初版只繪36景“表富士”,后追加10景“里富士”。在《月落荒寺》中,格非選取“表富士”:《深川萬年橋下》和《五百らかん寺さざゐどう》(《五百座寺廟》)、《東海道品川御殿山の不二》《武州千住》和《本所立川》五幅及“里富士”《甲州石班沢》一幅,而《月落荒寺》何嘗不是一幅現世的欲念圖景,多有隨塵世漂泊之感。德彪西的《月落荒寺》曲譜及其同名意象畫最終都落腳于“寺”與“月”的結合。顯然,“寺”與“月”意象的散落式存在,成為小說潛在故事線的散點線索:譚柘寺、正覺寺、大覺寺等皆成為推動小說故事發展的事件地點。趙蓉蓉與林宜生在溪谷對面竹林的頹廢的寺廟里幾乎“走火”時,恰逢一輪新月當空;中秋音樂會上演奏了楚云建議的德彪西具有東方情調的音樂作品,當《月光》響起的同時,一輪明月恰好越過正覺寺的廢殿,準時升至四合院的樹冠和屋脊之上,仿佛完成了某種儀式。“月”的意象,通古今、融東西,以其自身的陰晴圓缺,看破人間的塵世百態、悲歡離合和生離死別,同時也有遙寄思念之意。“寺”與“月”作為主要意象的頻繁使用,顯然不無刻意,使小說通體呈現出濃郁的東方神秘色調。
具有東方韻味的文化元素成為《月落荒寺》中更為隱晦的解讀密碼。《月落荒寺》多處包含著“龍”的隱喻:售賣美國繡球的神秘公司名為“FatDragon”胖龍公司、輝哥“逃脫”槍決審判后藏身于天津薊縣附近的“盤龍谷”、楚云兩次提及觀海棠應去的“譚柘寺”有直通東海的“青龍潭”的傳說……作為中國文化圖騰的“龍”的頻繁明伏暗引,顯然不能單純視為一種巧合,暗伏東西方文化的對比。白薇的故事線索觸發了東西方文化間的對比與關聯。白薇因幾次出國訪學產生了“如果說,她那毫無意義的人生,還留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及早離開這個讓她傷透了心的地方”的想法,異國作為文化的“他者”對白薇而言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于是,懷著對異國的盲目崇拜,她拋夫棄子遠嫁加拿大,最后仍落得被拋棄的下場,可被理解為脫離文化之根后的生存困境。其二,便是角色命運判詞和關聯佛禪文化的古詩詞。李紹基在聚會上塞給宜生一個篆書條幅,上為弘一法師李叔同圓寂前的謁語: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見我非僧,用以點撥糾葛于塵世苦惱的人們放下心中的執念、欲念和貪念,回歸簡單自然的生活。“吞針”的隱喻在故事中兩次出現,一次是在“FatDragon”,來程路上始終沉默的“司機”給林伯遠變起了生吞鋼釘的戲法;另一次則是輝哥幫助林宜生向趙蓉蓉討要欠款時,講起了鳩摩羅什大師在眾僧面前吞食鋼針的故事。格非兩次使用佛教高僧的典故,用以指明:唯有真正破除心中的執念,方能在塵世獲得內心的平和與精神的寧靜。
東方禪意的第三個“密碼”,是藏匿于幕布陰影深處、在小說最后緩緩踱步幕前的“關肇龍”——輝哥留給楚云“僅能使用一次”的電話聯絡人“僧肇”。關肇龍“自奉甚儉、不沾酒色,厭聞官場之事”,又“對大學里的名譽博士和MBA證書沒興趣”,是一個不受色欲、權欲、名譽和財欲侵擾的人。他對外部世界“無欲無求”,只忠于自己的內心,唯一熱衷的便是“音樂”。格非所使用的“僧肇”一名,取自于東晉著名佛教學者僧肇大師,吻合格非借助《月落荒寺》力求傳達的東方禪味。東晉的僧肇大師又被稱為“法中龍象”,本為老莊的門徒,后因機緣出家成為鳩摩羅什最初的弟子,其觀念兼具老莊哲學和佛教思想。僧肇大師在其《物不遷論》中有對“靜”與“動”關系的理解:
噫!圣人有言曰:“人命逝速,速于川流。”是以聲聞悟非常以成道,緣覺覺緣離以即真。茍萬動而非化,豈尋化以階道?復尋圣言,微隱難測。若動而靜,似去而留。可以神會,難以事求。③
僧肇大師認為《論語》中記載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只是看到了萬物變化的表象。事物看似是不斷運動流變的,似乎從當下的時空中抽離,但實際上卻仍舊是停留的,也就是“若動而靜,似去則留”。這一看法,與楚云對所謂生死執念的頓悟又相契合。小說中出現的美國繡球又喚作“無盡夏”,楚云說她最喜歡這個“盡”字,因為“盡”就是“不盡”。實際上,“去”與“留”“生”與“死”“盡”與“不盡”都暗示了各人物的潛在命運。在結尾的音樂會上,格非借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之口點破參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當代大眾有一種欲望,想使事物在空間上和人情味兒上同自己更‘近’。”④格非對故事的處理方式越趨于“簡單”、愈趨于世俗,藏匿于小說中的文化密碼便愈加隱蔽、難以覺察。《月落荒寺》中的東方禪意密碼,蘊涵著作者對人生的哲思:名、利、權、財皆為人世間的過眼云煙,看似擁有,實則卻在失去,唯有內心的清靜平和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與此同時,也進一步明確了作者對一種避世般的、寧靜安詳的心靈凈土的向往。
“荒”字當頭,格非借助《月落荒寺》揭示出浮世里的病態癥候群。塵世之中,人性的弱點成為毀滅自身的“致命傷”。
林宜生是一個較為立體的人物。他身上有著小知識分子的機敏、貪婪,性格中或多或少包含著文人的多愁善感,時而又很正直。他本科讀哲學,碩士學的卻是西方哲學,攻讀博士時“因覺得康德和海德格爾畢竟不能‘了生死’,又重新回過頭來研究老莊、王陽明和佛學。”然而,他雖從事哲學研究,其畢生所學并未讓他真正地參透生死,反倒帶給他名譽和金錢。格非在這一人物身上投擲的是現代文明進程中現代人內心與精神的不可控,以及由此帶來的“空虛癥”。在抵抗住朋友之妻趙蓉蓉的投懷送抱之后,林宜生身患的“憂郁癥”被重新定義:安大夫告誡宜生,從根本上說,他的精神疾患并非行為失當所致,而是源于他對“純潔人格”的設定過于不切實際。而所謂純潔,恰恰是農耕時代的產物。隨著農業文明行將就木,“我們實際上只剩下了兩個選擇:要么發瘋,要么徹底放棄對于純潔的幻想,說服自己接受并適應這個自我分裂、混亂而無趣的世界”⑤。這正是現代文明的產物——“瘋狂”是現代文明的產物。
現代文明下,人受到“欲念”的支配而喪失了作為“人”的本心,而“欲念”往往又無法輕易被擺脫。受盡官場沉浮之苦的李紹基雖然頻頻抄寫《金剛經》,看似有所頓悟地談到:“《金剛經》中的序文:‘還至本處,敷座而坐’八字,實為奔走塵勞中的我輩的頂門針,座右銘。”⑥卻仍在講解過程中穿插凡塵瑣事,執著于官場之事不肯放下,并未真正擺脫苦惱。其后,李紹基重返官場后,一改此前的郁郁之態而意氣風發,其所謂的避世明顯只流于表面。林宜生看似豁達,卻仍在小說的最后,當各自組建了家庭的林宜生與“楚云”多年后再次相遇,林宜生居然仍對楚云懷有幻想,他暗暗希望妻子在司徒廟里待得越久越好:“與此同時,宜生也在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如果她很快就回來,他不得不向楚云介紹自己的妻時,要不要撒個小謊,隱瞞一下她的真實身份。”⑦小知識分子再一次受到欲念的控制,仍然無法擺脫“欲”的侵擾。當林宜生聽得露臺上傳來《霸王別姬》的京劇唱腔: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曲未終,人已散。林宜生將自己與楚云的分別,自比楚霸王項羽和虞姬的生離死別,其中不無幾分對小知識分子內心的“英雄夢”暗諷的味道。《月落荒寺》中同樣流露出對當下社會問題暗含諷刺的意味。老賀的父親是海歸科學家,為了人類文明不舍晝夜,他電腦中用德文標注“絕密”的文件夾,卻實則存儲了大量的成人影片,與科研毫無半點關聯;德坤家中的七八條流浪狗本要送到北京西郊的大覺寺,卻在半路被賣進了“花江狗肉”的廚房。此外,保姆老宋及其夫老楊為討回被克扣的工資,不得不給狗“小海”下跪磕頭,更揭示出“人”的尊嚴的喪失。德坤和陳渺兒為狗招魂、供奉骨灰盒等等一連串故事情節的安排,同樣充斥著對人性價值天枰趨于失衡的暗諷。
李宜生及其朋友圈都在各自的行為中顯露出隱性的“精神病態”,而受到精神和肉體戕害的楚云和輝哥反倒擁有相對“健全”的人格。楚云身上籠罩著的“非現實感”是借由他者的感知營造出來的,格非很少讓楚云開口說話,但凡開口,也極少庸庸之語。在她身上,格非既寄予了超世俗的、仿若不食人間煙火般的美感,同時又暗示了這層“神秘的氤氳之氣”最終將引來某種不祥。如楚云般避塵避世的人物,實則身心俱已千瘡百孔,恰如楚云所言:“治愈”已不存在,活著就是維持。即便是這樣的楚云,卻最分得出世俗污濁和初人本心。她在林宜生的世俗朋友圈中幾乎不發一詞,卻與林伯遠相處甚歡、格外親昵。《月落荒寺》中的楚云,再一次喚醒了讀者對格非早期小說諸如《褐色鳥群》中神秘女人形象的記憶。格非在其身上投擲了太多的疑點,諸如陳渺兒一口咬定在嘉里中心賣保險的“楚云”是誰?楚云的雙胞胎妹妹是否已被尋回?楚云與林宜生談笑間的一句: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或許就是那個妹妹……究竟是否僅是一句“玩笑”?被劫持后的楚云,因臉部傷勢過重幾乎連口音都變了,是否又是輝哥戲耍的一次“偷梁換柱”?種種疑問,答案都不得而知。太多的閱讀疑惑,似乎又牽引著讀者回到格非小說的先鋒世界,生出探尋這埋伏著諸多文化密碼的散點圖卷的執念。
在小說的結尾,格非似乎想以一場音樂會一并了結此前埋下的種種塵世的煩憂與困惑。作為小說高潮部分的“中秋音樂會”,聚集了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們,他們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有著各自的喜怒哀樂,而當舒緩、優美的鋼琴聲響起,躁動和喧囂都被這琴聲撫平:
不論是坐在前排的官員、商界精英和社會名流,還是散席上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愛樂者,此刻都沉浸在同一個旋律中,恍如夢寐。不論這些人是有著精深音樂素養的專業人士,還是附庸風雅之輩,不論他們平日里是躊躇滿志、左右逢源,還是掙扎在恥辱、失敗和無望的泥潭中艱辛度日,所有的人都凝望著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靜默不語,若有所思。⑧
這樣一段世人能夠一起共享的、無差異的珍貴時間,唯有這音樂、這月光為世人所共享。格非顯然刻意安排了這一情節,借助音樂讓塵世中的人們“一洗自己靈魂中的污垢”,接受音樂、藝術等對世俗靈魂的洗禮,暫時拋卻塵世的苦痛與煩憂。由此情節,也引出作者投擲于整部小說中最為重要的核心愿景:以藝術的平等延伸至呼喚一種無差別的、平等的生命呈現方式,盼望一種超越性別、階級、年齡、地位、職業等等一切束縛人“本心”的、平等的愛和自由。
作家自身對當代文化環境、對人的當下存在方式的思考,在小說中顯得尤為隱晦,這種處理方式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格非對文學的理解:“文學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反對和加以批判的對象。文學永遠是從外部來反對內部的社會公眾意識的某種東西。當這個社會的公眾和社會意識形成一個巨大的力量和慣性的時候,文學會從外部對它進行質疑,跟它對話,并建立起新的對話關系。”⑨格非在小說中表露出的精神向往和內心的終極愿景,并非建立在嚴肅的批判之上,它以柔性的方式促使讀者去審視自己內心的欲求、去重新理解生命的存在方式。《月落荒寺》留給讀者極大的回味空間,它不應簡單被視作一部所謂的“通俗小說”,更應被視為一幅散擲著東方禪意密碼、浸透著作家終極現世愿景的浮世圖卷。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④[德]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A],[德]阿倫特(Arendt,H.)編,張旭東等譯《啟迪:本雅明文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3頁。
⑨格非,林培源《“文學沒有固定反對的對象”——格非長篇小說〈望春風〉訪談》[J],《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6期。
①②⑤⑥⑦⑧格非《月落荒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8頁,第55頁,第143頁,第69頁,第205頁,第200頁。
③僧肇《物不遷論》[A],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中國哲學史研究室編《中國哲學史資料選輯魏晉隋唐之部》[M],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