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松
影子伴侶
孤獨此刻靠在我的背后,我們彼此需要
漫長的時光支撐起相互攙扶的一生。
影子是冰冷的,像一場大雪
橫在我和漸漸老去的愛人中間。在異鄉
那么多難忘的記憶變成一片漏光的樹蔭
只有鳥和時間,從細碎的縫隙飛了出去。
一直想飛回故鄉的,其實是我
盡管后來的孩子,早已弄丟了
我生活過的巢穴。但我依然
享受這樣美妙的時刻,孤獨是溫暖的
我堅硬的身體,仿佛靠在女人的背上
漆黑的眼睛里燃燒著舊日的風雪。
雪地鋼琴
那些北風和船舶灑落的琴鍵,坐在江上
懷念夏日流水的草帽,我想到巴赫
或者門德爾松,一個擁抱夢想的人
從月色編織的音符里回到故鄉
這是我的彈奏,一枚雪花的輕愁
在詞與詞之間舞蹈,因憤怒而折斷的樹枝
像一聲吶喊,更多的時候
我用葉子抒情,帶走少年的四季永不歸來
松花江大橋,是這座冰城的脊骨
我是火車的情人,江灣的村落
是愛與苦難的寄居地,一匹馬體內的
風云,是我們熱血一樣奔騰的百年孤獨
一架虛構的鋼琴,它靜止在流亡者的手指上
像一只烏鴉,啞口無言,把陰影
吐在白紙一樣的雪地上,而不斷飄來的雪花
將繼續模仿我們內心的歌唱
大雪,其實一直都在
蔚藍之上,大雪其實一直都在
我早年的遙望落滿了灰塵。
在體內,我的骨頭繼承了
大雪暴力的成分。黑色的
占領欲望,始終在盤旋。
冷嘲與熱諷的圍剿,是另一種
我和北風在松枝上的博弈。
大雪其實一直都在,奔赴之路
遍布著持續不測的深淵。
冬至前夕,鋪天蓋地的大雪
傾斜于一只手掌,干涸的指紋上
泛濫著人間的寒流,肆虐而無聲。
我的大雪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我遠離山中
但聽得見吹空峽谷的朔風
像一萬匹咆哮的白馬,此刻登臨峰頂
我的根在平原,到處都是大雪的寫意
從白銀中裸露出來的村莊,仿佛冒著
貧窮的炊煙,停在凜冽之中一動不動
不是大雪,是歲月,堆積成老榆樹的
滿頭白發,是一群麻雀
盜走了它的一部分寂靜
在大雪之中,我一直傾心
那些靈動的句子。相愛的人
一一出現在雪地里
不是表白,就是掩埋
只有遠去的火車,用轟鳴彈撥著
那些田壟凸凹起伏的雪色線條
這是我的北方,我的大雪
讓我堅信別人夢中的大雪
都是假冒偽劣。在一年中
最冷的時刻,黑熊鉆出了樹洞
它抱著大雪,在山上滾動
像唯一的逗點。在漫天
洋洋灑灑的雄文中,不時呈現出
詩意的停頓。
伐木人
現在,他收起了群山的喧囂
眼睛里,閃爍著大海的平靜
他不再去看,別人的天空
只讓孤注一擲的影子
行進在更加廣袤的森林之中
他的身體里,有一陣鳥鳴,像雨滴
輕輕鏤空了東北虎背上黑色的斑點
他還用沉積多年的落葉,埋上了
自己這雙風塵仆仆的大腳
他一邊眺望,一邊用呼吸
配合遠方峰谷起伏的節奏
他沒有了憤怒,接受了頭頂上的
雪色,原諒了早年背叛的情人
他用一抱木柴,重新點燃熄滅的爐火
他用一生時間,呵護著掌上這團溫暖的氣流
企圖與窗外的寒冷生活達成最后的和解
俄羅斯的雪和蝴蝶
這是一條界江。對岸居住著
另一個民族。高處落下的雪
模糊了虛擬而又真實的國境線。
我有過三次靠近這個國家的經歷
一次是27年前,在綏芬河
一次是3年前,在黑河
一次是去年夏天,在興凱湖
但我并不太了解對岸的國度
甚至在密山我從鐵柵間
特意伸出手去采摘了他們的一枚樹葉。
月光之下,對岸的冷風送來了
他們的詩歌和蝴蝶。俄羅斯的雪
和驕傲。精神和宗教。那是一串星光燦爛的
名字: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