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莉
內容摘要:作為一位青年作家,王玲兒素來就以文體的創新意識而備受文壇矚目。在她的新作《龍船調——關于一首歌的非虛構記憶》里,由于融入了不少小說筆法,因此就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非虛構寫作的文體邊界。而作家對地方志和民族志的田野調查,也讓該作在中國經驗的表達方面取得了成功。
關鍵詞:非虛構寫作 文體創新 中國經驗
作為一種文學潮流,非虛構寫作在近年來業已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創作成績。雖然學術界對于非虛構寫作的概念還存有爭議,但從總體上來看,強調作家近乎田野調查般的親歷感,擯棄基于先驗的創作觀念去進入寫作對象,卻已然成為了大多數非虛構寫作者所秉承的創作原則?;诖?,那么湖北作家王玲兒的新著《龍船調——關于一首歌的非虛構記憶》當可稱得上是這一寫作潮流的新收獲。
不過問題的復雜性卻在于,如果單就王玲兒既往的創作實踐來看,她顯然不是一位循規蹈矩的作家。比如在文體方面,這位青年作家便很少在意小說、散文或者是非虛構寫作的那些文體界限。而跨文體寫作,也因此成為了王玲兒寫作的一個基本特色。就以她頗具影響的《夢想啟示錄》為例,在這部被視為報告文學的作品里,王玲兒卻大量動用了各種小說元素。雖然她寫的是宜都這座城市的發展史,但這部報告文學作品,在文體上又十分切近小說。一般來說,報告文學經常會追求一種“大說”的氣魄,比如全景式的再現筆法和對歷史規律的探索意識,就經常會成為此類報告文學的顯在特征。而王玲兒的《夢想啟示錄》,寫的是宜都這座城市的崛起,筆觸卻以小見大,或以小人物為導引,反映行業發展的艱辛曲折,又或以故事為線索,刻畫血肉豐滿的人物群像,情節曲折、引人入勝——這當然是一種“小說”歷史的寫法。那些生動的細節描寫、獨具匠心的敘述方式,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報告文學和小說的文體界限。更為重要的是,與報告文學普遍采用的現實主義方法相比,王玲兒在《夢想啟示錄》里還倡揚了一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精神傳統,由是也就將文體的實驗,導向了對整部作品格調的提升。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一種閱讀經驗,所以當我在解讀她的新著《龍船調——關于一首歌的非虛構記憶》時,就會對作家如何沖破非虛構寫作的文體邊界產生興趣。
回到《龍船調》這本書上面來。我想對每一個讀者來說,拿到一本新書,首先想搞清楚的一件事是,我要讀的這本書到底是詩集、小說、散文還是話劇,又或者是一部學術著作?此類疑問,其實反映了我們一個潛在的閱讀心理,那就是對文體的迷信。這是什么意思呢?簡單地說,一個讀者通常只有在確定了一本書的文體之后,才會按照既定的某一文體的基本特征去做心理準備。這個心理準備,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前理解”結構。比如說,如果我知道自己要閱讀的是一部學術著作,那么我就會在這本書相關的知識領域內去思考,除了調動已有的學養之外,更要在比照同一領域研究成果的過程里,去追蹤這本書都寫了什么,以及超越了什么。如果我認定這是一部小說,那么就會按照小說文體的一些特征,希望能夠讀到相應的故事和人物。單從這一點來看,我們對文體的這種執念,既是文體神話的自然反映,也是決定我們以何種方式進入作品的根本原因。
但問題是,現在的很多作家,不管是出于一種對傳統的反抗意識,還是基于個人藝術經驗的自由表達,都已經在創作實踐上極大地挑戰了我們的文體偏見。比如詩歌和散文、散文和小說,或者報告文學和非虛構寫作等等,彼此之間的文體界限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遠的不說,像著名作家李修文的《山河袈裟》,雖以散文之名榮獲了魯迅文學獎,但這部作品集卻廣泛采用了的小說的敘事方法,那些命運曲折的人物之所以光彩奪目,蓋因作家機巧睿智的敘述筆法所致?!洱埓{》也是如此,這是一部具有文體實驗性質的作品,它打破了我們對于文學文體的類型化認識。
作品題名為“非虛構記憶”,至少從表面上看是名實相副。與常見的非虛構寫作一樣,王玲兒采用了一種勤懇踏實的寫作態度。她深入生活,以扎實的田野調查和文獻功夫,再現了《龍船調》這首著名民歌的前世今生。有鑒于此,我們自然會相信這是一部紀實性的文學作品。但是,一部作品的藝術魅力,固然離不開作家對于真實性的深刻再現,然而真正提升作品藝術品格的,卻依舊是作家的虛構能力。我們知道,記憶、語言和文字這些東西,很難說能否真正地反映現實。比如在新歷史主義學派看來,由于語言的表意系統具有自洽性,再加上各種外在于寫作者的話語權力普遍存在,故而作者的敘述就很難真實地反映歷史。極端之處,這一學派甚至于否定了有真實歷史的存在,認為一切我們了解的歷史,都是被敘述出來的歷史,歷史學家只不過是一群致力于虛構的小說家——所謂“歷史是作為文學虛構的本文"便是這個意思。當然說這些并不是要指認王玲兒就是一個新歷史主義者,而是說她在寫《龍船調》這部作品時,顯然具有一種質疑歷史敘述單一性的寫作立場。事實上,如果只是拿那些民俗學、音樂史、社會學之類的資料去敘述歌曲的歷史,那么它就是一部死寂的歷史,看似客觀的文本表象下,寫作者的歷史觀念和價值判斷大多會變得隱而不彰。從這一點來看,王玲兒既注意田野調查以確保資料的翔實準確,同時也深深懂得反映論觀念下的紀實性追求,有可能會在無法真實再現歷史的前提下損害作品的文學性,故此她才會更加注重藝術虛構的力量。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我們閱讀這部作品時,總會被主人公周敘卿的人生故事所深深打動。這是因為那些湮滅于歷史深處的生動細節、人物身處困境后的價值選擇,無不來自于作家非凡的藝術想象。更準確地說,如果史料是骨的話,那么藝術虛構就是血和肉。沒有虛,實實在在的歷史便沒有靈魂。由是觀之,這部作品其實有虛與實兩個層面。人物精神理想的流露、歷史場景的呈現,以及隱含于歌曲背后的人的自我認同和價值取向等等,都是以虛的一面,在引發我們同理心的時候,浸潤了無數顆平凡的靈魂。
接下來再重點說說實的一面。讀完作品,相信讀者都會很佩服作家的寫作態度,里面大量的文獻資料和田野采風成果,讓整部作品都深具知識含量。而我想說的是,知識之于作品,實在是一個被很多作家忽略了的重要方面。在很多讀者心目中,一部作品好不好,經常取決于里面的故事是否吸引人。但很多擅長講故事的作家,未必就是優秀的作家。因為一部文學作品,不管是偏于紀實還是偏于虛構,都離不開知識的襯托。你要談形而上的精神問題,作品里就得有相應的哲學、心理學知識,如果你要反映現實,那么就得有足夠豐厚的歷史、社會學、民俗學、政治學等等各種知識的支撐。讓人欣慰的是,王玲兒這部作品恰恰以知識取勝。在她筆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內涵、滋養龍船調的家鄉的地理人情、民俗風貌、制度沿革等等,無不盡納筆端。讀這本書,既能了解龍船調這首歌謠的歷史,也可以管中窺豹、于細節處見證大時代的歲月滄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萬歷十五年》這樣的名著,王玲兒就像黃仁宇一樣,借某些歷史的向度,小中見大、折射出了一個時代的變化。從這個角度看,我們說這既是一部關涉具體對象的非虛構作品,也是一部熔鑄了各類知識的地方志和民族志。
有了知識的襯托,這部作品就有了我們常說的中國經驗,從這個經驗里來的,就是中國故事。關于中國經驗和中國故事這兩個話題,文學界一直在討論。這里有個背景,那就是從八十年代開始,由于中國文學的多元化,當代作家在追求文學的現代性的過程中,實際上把目光過多地集中在了西方文學,不管是形式試驗還是思想探詢,都和西方文化有著密切的關聯。雖然這種傾向,也確實有一些普世化的話題可以書寫,比如對人存在問題的追問,但它和我們日常經驗、文化體驗的疏離也顯而易見。所以從九十年代開始,有了國學熱的烘托,文學界也呼吁對中國經驗的表達。在《龍船調》這本書里,圍繞歌曲展開的各類描寫,不論是地理人文,還是世像百態,都集中呈現了鄂西人民的生存經驗。從這里出發,王玲兒最終講述了一個曲折動人的中國故事。因此可以說,《龍船調》無疑反映了一個作家日趨成熟的創作狀態。
最后我還想說一點,那就是對王玲兒創作前景的期待。陳曉明教授說過,現在的中國文學已經具備了晚期風格,意思是一個作家年齡越大,創作會日漸成熟?;诖?,我們有理由相信王玲兒的下一部作品會更為出色。
(作者單位:甘肅省隴南市武都區貢院中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