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記不清是哪一年,學校在升旗儀式結束時,通報批評了個總愛逃學去網吧的男生,和橙子同名同姓。
班里有人笑起來,我站在隊伍的前列回頭看,橙子白嫩的臉猛地通紅,染上一絲夾雜著無奈、害羞又好笑的表情。
不夠活潑爽朗大氣,也不陰霾煩悶,那時候橙子是個像夏天的雪糕般的女孩。
我和橙子的關系有點復雜,如果物化,應該是漂在河上的一葉舟,順著水流自然而上下,也蜿蜒歪扭。
和她同桌是在我很容易被朋友的話語左右的年紀,當時一個女生告訴我朋友,她抄作業的事兒是橙子告的狀,于是我們一票人擠在一起吐槽她。后來橙子坐在我旁邊,我心想:要小心點,別被抓住了把柄。
但我一向沒警惕心,在橙子很熱情地借了我一支筆后,就歡歡喜喜陪她去辦公室送作業了。
那是2012年左右,我一直旁觀著,覺得會因為某個人得罪自己,穿越一個操場去和老師告狀的橙子,其實有點可愛。
我貧瘠的初中生涯,最大的兩個變動,一是把橙子帶進我們那個女生多到飽和的小圈子;第二件,是橙子喜歡撕對方的作業報復同學。我也覺得好玩兒,偶爾順手牽羊幫她遞個本子,再看著那些飛舞的白色飄進路邊綠色的垃圾桶和枯黃草地的下水道。
像紛揚的樹葉與蝴蝶,承載著一個少女驕縱的不滿。
一段時間后東窗事發,混搭著小團體里的各色事件一起,圈子在轉瞬間分崩離析,加之橙子在背后推卸責任給我,我也開始有意地躲著她。
有次我躲在別人身后,看到朝我走來的橙子一下面頰赤紅。
她立刻就明白了,和班上另一個女孩搭了伴兒。我落單,沒幾天伴兒跑來跟我抱怨:“她怎么總愛說別人小話,你們幾個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順口問:“她是不是說我們壞話啦?”
伴兒答:“說了某某和某某某,沒說你。”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些細微的情緒,那是2013年。
我看到曾經的閨蜜轉眼就和她討厭的人抱在一起,經歷了沒有過節的朋友一瞬間莫名地疏遠。我給她寫了張同學錄就臉紅的橙子,很透徹干凈。
一中的街被砸掉,像個分水嶺,我和橙子在廢墟中,算過一次中考成績。
考上考不上都沒什么大不了,每所學校都能交擇校費,橙子來到三中后的第一件大事,是一個男孩用一塊餅干和一首歌讓她動了心。
我沒看過他的樣子,高中時異校就是異地,橙子沒興奮過兩天,他就跑去了最好的二中,遙遠的路標只有在高速路口才看得見。
橙子一點也不擔心,在大雪天里等他,受過的凍和累沒得到在意也沒關系,微信上一句話,就把她哄得眉開眼笑。
很久的忽略換來某次見面就是大歡心,講一道題就是風景,一個蘋果也是最好的祝福。
那是2015年,橙子始終像個飽滿的水蜜桃。
橙子對我說:“復讀一年,總算考上了本科,我媽說,有了本科文憑,讀完大學我就回家,她給我找工作,就回家生活了。”
我嘆了口氣,夏天的街道熱得萬物融化,又金亮得像顆琥珀。
幾個月后的圣誕節,我收到她寄來的賀卡,附加一封兩頁紙的信,她的字還是很大,一筆一劃都留下很深的印子,和初中時沒有一點兒區別。
她很認真地說其實一直都很羨慕我,以前是成績,后來考了大學,她媽媽還是會拿我們作比較,說我會做很多事,能自己賺錢。
結尾還有她每年都說的話: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會幫你的。
那一瞬間我有點兒惶恐,覺得此刻的自己,已經接不住她干凈熱情的心了,那是2017年。
彼時我們生活的軌道已經岔開很遠,都在互相努力維持友誼,我們每個假期都去K歌,然后她一點點說學校、班級和學習,小到室友不愛刷牙,我安靜地聽。
說到黃昏日落,那些細碎的話語像天上星,倒映在湖面,卻明明和湖水相差數萬光年。
后來我去濟南玩,剛訂好回程的車票和旅店,橙子就發來消息,說泰安離濟南很近,如果我去找她,正好周末都能帶我玩兒。
我想了想,去退票,毫無準備地說:“好。”
我知道她會去接我,帶我吃飯,聊天,和我一起住旅店,解決好一切,再把我送上回程的車。
讀大學的第二年,橙子終于有了很大變化,畫了眼線,卷了頭發,變得很愛學習,準備去考研。我想起上一個夏天,橙子說:“我不想按我媽安排的路走,可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們買了壽司又坐在牛排店里,橙子一個勁兒說,只要有半天以上的完整時間,她都會和室友出來玩兒。
“玩兒什么?”我隨口問,她答:“就是逛街吃飯,”然后在萬達里一家家數著給我介紹,“那家是海鮮,那家我剛準備去品嘗。”
學累了就吃啊,這是2019年的春天,橙子變得努力,開闊,有父母給不愁吃穿玩兒的生活費。
回程的車上我看著變換的山巒,心想,橙子大概一生都能做女孩,有人庇護,平安平穩。
我蹲在屋里刷劇,周五的天有些陰沉,我爸下班回家,帶了我心念很久的菜,我歡呼著夾起牛百葉,我爸說:“橙子她爸去世了。”
筷尖的白“啪”地掉進紅湯里,“你確定嗎?”
“下午工會的人都去過了,”我爸一邊做飯,一邊說,“你現在還沒入社會,可以不去,過兩年這種事就得去幫忙了。”
我惶恐得像只走投無路的小老鼠,被扣在夾板上,想給橙子發個消息,又不知道她到底需要什么。
后來我發了兩個“抱抱”的表情,她回:“你爸告訴你的。”
“對,你還好嗎?”
“現在好多了,下午我去我爸單位拿他的電腦,已經崩潰過一次了。”
像觸碰到某個界面的邊緣,再向前一步就會踩進另一個世界,我陪她聊了會兒天,叮囑她快去吃飯,沒敢打擾她,后面還有太多硬仗要打。
《我只喜歡你》里,觀潮跟喬一說:“懂事的小孩兒,也不是一出生就懂事的。”我以為可以永遠不長大,甚至為此羨慕的橙子,忽而走到了某個節點。
我順著她的水勢,也漂至那里,不得不開始面對,一些籠罩在長大這個詞下的事物,這是2019年國慶節的前一天。
橙子似乎接受得很快,我在空間幫編輯征稿,她發消息詳細問我,說沒時間做兼職,但也要開始為家里承擔一些。
“現在買水果都要對比價格了,”屏幕那頭,橙子很自然地配了個“笑哭”的小表情,“我會加油的。”
她還是干凈、安恬,涉世未深的模樣,但我在某一時刻,敏捷地捕捉到,熟悉的言辭間有一絲不同。
像從河的一岸到了另一個岸邊,不過隔著同一道水流,卻已抵達另外的灘頭,連接著另一方天地。
小時候無比迫切著想長大,在穿上高跟鞋、涂上口紅抑或是賺來第一筆錢時昂揚地宣誓,其實再遠一點,才會發現有一條船等候在半路,等著載你上岸。我細數著,曾經萬般模樣拼湊在一起也始終是個小姑娘的橙子,看她乘船駛向彼岸,可明明閉上眼,她還站在隊伍里紅著臉。
我忽而幡然醒悟,大抵每個人都會遇到吧?在學業、生活、工作、友人或至親間,不用著急也無法退縮躲避,只能全副武裝準備好,迎接這新一段里程。
天空從紅黃到藍黑,再回歸橙紅,周而復始,于是我也解開了,屬于我那一葉舟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