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玲
摘要? 唐代秘書省作為中央圖籍機構,在前雕版印刷時代承擔起部分國家出版職能,主要表現在圖書發行、圖書復制、出版管理等方面,本文通過梳理秘書省的出版史實,分析唐代國家出版管理觀念的主要內容,以唐宋之際出版職能的轉移、豐富、提升為落腳點,對比分析唐代秘書省出版職能的歷史局限性。
關鍵詞? 唐代 秘書省 出版職能
自東漢桓帝延熹二年,秘書監的一職出現,其職責與圖書緊密相連,執掌圖書保管及古今圖書文字勘定,因其負責的圖書屬于禁中圖書,因稱“秘書”。至曹丕建魏,另立秘書監,屬少府,掌“藝文圖籍之事”。西晉惠帝永平中,秘書監脫離中書省的治轄,此后南北朝乃至隋唐宋元,秘書監(省)成為一個獨立的職掌國家藏書的收集、管理、校勘等活動的圖籍機構。在這一過程中,唐代秘書省除卻它的藏書職責之外,還擔任了部分圖書復制和出版管理等職責,在特定的時期可算作國家出版機構。
一、唐代秘書省出版職能履行
1.官方圖書制作、發行。在印刷術發明、推廣之前,手工抄寫是圖書主要的傳播途徑,因此唐代秘書省抄書活動于滿足本機構藏書增長之外,尚且承擔部分圖書發行任務。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秘書省圖書發行職能的發揮是相對的,因為它的發行方式、發行渠道、發行對象受到皇權的限制,并不面對大眾,但從流通的角度來講,它仍然完成了生產者到消費者的過程,可定義為受控的圖書發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唐代秘書省的圖書抄寫可認定國家出版活動中的重要一環。
(1)秘書省制作圖書,或因他國所請應詔抄寫以賜他國,如唐睿宗“垂拱二年二月十四日,新羅王金政明遣使請《禮記》一部,并雜文章,令有司寫《吉兇要禮》并《文館詞林》,采其詞涉規誡者,勒成五十卷,賜之。”[1]667開元十八年,吐蕃使奏云:“公主請《毛詩》《禮記》《左傳》《文選》各一部”[2]3559,唐玄宗從其請,于“開元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命有司寫《毛詩》《禮記》《左傳》《文選》,以賜金城公主”。針對此事,秘書省正字于休烈上表抗議,言:“臣泰列位職,刊校秘籍,實痛經典,棄在夷狄。昧死上聞,伏惟陛下深察。”[1]667可見前面詔令所言的“有司”即專指秘書省,后有相似事件,大致執行者亦是秘書省,如“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渤海遣使求寫《唐禮》及《三國志》《晉書》《三十六國春秋》,許之。”[1]667
(2)或是朝中賜予官員。在古代社會,帝王賜書予臣下,或褒賞,或警戒。自唐太宗起,唐廷亦有多次賜予圖書的記載,多為賜與皇帝諸子以及大臣,賜書當由秘書省抄寫。《唐六典》載:“(秘書省)凡四部之書,……以供進內及賜人。凡敕賜人書,秘書無本,皆別寫給之。”[3]297唐太宗“貞觀十四年五月二十一日,詔以特進魏征所撰《類禮》,(錄數本以)賜太子及諸王,并藏本于秘府。”[1]651此后唐高宗、唐玄宗多有秘書省抄寫賜予臣下宗室的記錄,“調露二年二月一日,詔故符璽郎李延壽撰《政典》一部寫兩本,一本賜皇太子,一本付秘書省。”[1]657“開元十五年五月一日,徐堅等上《初學記》,欲令皇太子及諸王檢事綴文。”[1]658“開元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侍中裴光庭上《瑤山往則》《維城前軌》各一卷,上賜以皇太子及慶王。”[1]658唐廷賜書與臣下不僅次數頻繁,而且數量亦可觀。元和年間,貶謫外地的柳宗元寫信給京兆尹許孟容言:“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久易主,書存亡不可知。”[4]602可知柳宗元貞元年間為官期間,得賜書3000卷,數量驚人,查驗當時的秘書省年度抄寫量頁數不過千余卷,柳宗元所得賜書相當于秘書省數年的工作量。
(3)或是成為圖書官方版本,通過國家行政體系與教育體系推廣至全國。唐代圖書定本施行行政推廣方式,先由有司抄寫,付諸地方官員進行傳抄,進而通過層層行政機構進行推廣。貞觀年間,唐太宗詔令秘書省書手抄寫《遺教經》:“宜令所司,差書手十人,多寫經本,務在施行。所須紙筆墨等,有司準給。其官宦五品以上,及諸州刺史,各付一卷。”[5]41開元間,唐玄宗《頒示道德經注孝經疏詔》:“仍令集賢院具寫,送付所司,頒示中外。”[5]153天寶初年,《請頒賜〈洞靈〉三經奏》:“其《洞靈》等三經,望付所司,各寫十本,校定訖,付諸道采訪使頒行。”[5]4440可以說唐代眾多圖書版本的推行,蓋依賴于秘書省、集賢院等中央圖籍機構的抄寫,于藏書職責之外,圖籍機構亦承擔了圖書推廣發行職能。
2.唐代秘書省出版管理職能。在政治、思想、科舉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下,唐朝成為古代抄本出版的頂峰,其圖書出版業已經呈現出繁盛的局面,秘書省作為中央文化機構,掌邦國經籍圖書之事,在其中兼領了間接的出版管理角色,通過引導、查禁、審核三種途徑予以體現國家對出版活動的管理作用。
(1)引導社會出版。唐代的文化政策兼容寬松,除部分違禁圖書種類之外,主要通過官方出版活動來引導民間出版活動。唐廷重視流通圖書的版本,多次征集專家學者,對諸類典籍進行校勘,形成定本,然后通過秘書省、集賢院等圖籍機構對定本的抄寫頒布,以及選官制度的加持,進行由上而下的引導傳播。如儒家經典,貞觀七年,顏師古于秘書省內定《五經》畢,唐太宗“頒其所定之書于天下,令學者習焉”[2]1752;永徽四年三月壬子,唐高宗“頒孔穎達《五經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令依此考試”[2]49;貞觀十一年正月甲寅,房玄齡進《五禮》,“詔所司行用之”[2]31;顯慶三年正月戊子,長孫無忌修《新禮》成,“詔頒行于天下”[2]53;貞觀十五年,呂才等人刊定陰陽書成,太宗“詔頒行之”[2]1838。對于官方所確定的定本,通過選官制度加以強化推行,如唐代先后將《五經》《五經正義》《孝經》《道德經》等官方校勘定本納入國家科舉考試的指定用書,“開元十六年六月二日,上注《孝經》頒于天下及國子學”[1]658,拓展了國家版本的圖書需求,從而引導商業出版為了盈利而出版國家定本,從而對社會出版形成牽引效果。
(2)銷毀違禁圖籍。唐廷雖然文化政策寬松,允許社會上出現參議朝政的著作和詩篇,但是對于妖書、天文、讖緯、兵書、占卜等類圖書卻嚴禁出版和傳播。《唐律疏議》卷十八“賊盜”第八律規定:“諸造妖書及妖言者,絞。造,謂自造休咎及鬼神之言,妄說吉兇,涉于不順者。傳用以惑眾者,亦如之;傳,謂傳言。用,謂用書。其不滿眾者,流三千里。言理無害者,杖一百。即私有妖書,雖不行用,徒二年;言理無害者,杖六十。”[6]345唐初禁書除卻法律明文規定類別外,政府還頒布了多個詔令,明令禁止部分圖書的出版發行行為,如《老子化胡經》《三皇經》;禁止民間出版佛經;禁止記載風聞訪聞之事的無名文書出版;禁止私自編撰出版國史;禁止私自出版歷書等圖書出版禁令。
而在這些禁止出版的事件中,秘書省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負責銷毀違禁出版圖籍。貞觀二十年,吉州司法參軍吉辨偶然在犯人處翻出一本《三皇經》,書中涉及謀亂字眼,有關方面火速上報。五月十五日,太宗作出裁決:“《三皇經》文字既不可傳,又語妖妄,宜并除之。即以老子《道德經》替處。有諸道觀及百姓人間有此文者,并勒送省除毀。”[7]717唐太宗詔令中所提及的負責《三皇經》銷毀行動的即秘書省,明令各地全力搜尋《三皇經》,并于年終隨著年貢的隊伍列送至京城,于禮部尚書廳前當眾銷毀。
(3)審核部分圖書出版。獻書作為一種古代圖書流通方式,在唐代尤其流行,甚至有鬼怪介入獻書事,唐宰相牛僧孺《玄怪錄》載:
大歷九年春,中書侍郎平章事元載早入朝,有獻文章者,令左右收之……人言:“若不能讀,請自誦一首。”誦畢不見,方知非人耳[8]123-125。
唐朝對于臣下所獻圖書具有一定的程序,所獻圖書經由專家、學士認可后,才能入藏秘書省等機構,在這一過程中,秘書省作為圖籍機構,其職官應參與審核圖書過程。貞觀十五年,校書郎王玄度上《尚書》、《毛詩》注,太宗“詔禮部集諸儒詳議。”[2]1775王元感,濮城鄄城人,“所撰《書糾謬》《春秋振滯》《禮繩愆》等凡數十百篇。長安時上之,丐官筆楮寫藏秘書。有詔兩館學士、成均博士議可否。”[9]4347-4348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一載:“王臣源采《莊子·庚桑楚篇》義,補葺為九篇,……奏上之。敕付學士詳議,疑不實,竟不實行。”[10]3《舊唐書·憲宗本紀》載:“(元和四年)夏四月,……丙申,撫州山人張洪騎牛冠履,獻書于光順門,書不足采,遣之。”[2]289
獻書審核過程可以認為秘書省作為一個圖籍機構,通過對他人獻書的審核,表達認可與否的態度,間接地對他人的圖書出版流通形成了干預和管理,唐太宗曾明確拒絕讖緯之書:
貞觀五年,有人上注解圖讖。太宗曰:“此誠不經之事,不能愛好。朕仗德履義,救天下蒼生,蒙上天睠命,為四海主,安用圖讖。”命焚之。[11]334
這樣的拒絕收藏措施表達了對于讖緯之學的排斥態度,導致了唐宋之際讖緯之學的斷代衰亡,筆者以《隋書·經籍志》內所收錄的十三部唐初尚存的讖緯圖書,對《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進行對比檢索,兩唐書的著錄中僅存“鄭學”一門的讖緯之書六部,他說盡廢,他書盡佚。
二、唐宋之際國家出版管理職能的變遷與轉折
唐宋之際,顯而易見的歷史轉折與千絲萬縷的因革沿襲并存,整個階段的發展脈絡呈現破壞與重建,陳寅恪先生曾敘述了這段繼承與重生的關系:“總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生活經濟者如此,官員學術文化者亦莫不如此。”[12]297士族的解體與士大夫的形成、自然經濟的退縮與商品經濟的興起、貴族政治體制消融與官僚統治集團出現等諸多更替,波及唐宋社會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作為國家中央圖籍機構,唐代秘書省所呈現的出版職能也相應地產生了轉折性變化。這種變化源自于政治制度內部變革因素,而更多地會受到社會階層、經濟形式、文化思潮等諸多外部因素的影響。
1.唐宋之際秘書省出版職能的轉移。唐代秘書省所承擔的出版職能,雖然在不同的時期會由其他中央文化機構所接替或者分擔,如開元天寶年間,集賢殿書院就承擔了部分圖書出版與發行的職責,但總體上出版職能與唐秘書省一直伴生。與唐代秘書省一個機構兼職出版職能不同,宋代的出版管理職責由國子監、崇文院、太史局印歷所、各級監司與政府等處分別兼領,并進行了一定的分工,經史圖書、科考用書、部分道家圖書由國子監出版發行,崇文院刻印館閣藏書,太史局印歷所主管歷書的雕印發行,地方出版事務逐漸由各級監司與州縣政府負責。
宋代出版職責分化轉移的原因可總結為內外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宋代藏書機構設置廢立。五代“亂世無法”,秘書省僅留職官而無職事,圖書職責則有三館之中的“史館”接任。北宋承自五代,國家館閣藏書體系更將秘省的職能進一步削減,使其僅成為祭祀祝版的書寫單位,有職官而無書籍,北宋初年的秘書省難以繼續承擔國家出版管理職責。而三館秘閣雖分為昭文、集賢、史館、秘閣各有職官,且藏書內容存在差別,但實際上地理位置卻合并在一處,統稱“崇文院”,唐代秘書省所承擔的出版職責由崇文院部分繼承,出版內容多為刻印館閣藏書。另,唐宋歷書均有司天監(又名太史局)負責,而司天監與唐秘書省之間的分合使得這部分出版內容難以劃分,兩宋時期同樣如此,元豐改制前,司天監獨立職司。改制后,改名太史局隸屬秘書省,仍掌歷書編著出版。另一方面則是宋代雕版印刷得以廣泛應用,圖書成為商品,科舉考試、文化思想、文化政策等諸多因素將國子監推上出版歷史舞臺。宋時國子監作為中央教育機構,成為當時諸多出版興盛因素的綜合點,其出版次數多,涉及內容廣,同時負責出版圖書內容的監督與管理,成為當時名副其實的國家出版管理機構。唐代秘書省的出版審核與出版引導功能在北宋時期均轉移至國子監。南宋時期,秘書省又承擔起雕版印刷前對初版圖書的最后審查職能,宋哲宗元祐五年詔令:“其他書籍……侯印訖,送秘書省。如詳定不當,取勘施行”[13],相較于唐代,宋代秘書省所呈現的出版職能更加具體更有分工。
2.唐宋之際出版職能由單薄轉向立體。唐代秘書省所承擔的出版職能包括抄寫發行、引導出版、獻書審核、禁書銷毀,其內容較為簡單初級,缺乏系統性,可以說是國家出版管理職能的初步發揮。而進入宋代,其出版職能則較為立體豐富。
首先,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出版管理體系,管理機構從中央發展至地方,北宋后期地方出版事務則主要由各級轉運司負責。地方如想雕版印刷書籍,先申報各地轉運司,再由轉運向國子監上報,經國子監官員審核后,國子監進行雕版。南宋時期則更為自主,審核通過后,由地方印刷管理機構雕版。
其次,出版管理內容更為專業嚴謹,對不同圖書內容設置不同的出版管理機構。如由太史局負責專營歷法,諸子百家由國子監審核管理;出臺相關版權保護律令條文,保護官方與民間的著作權;設置相關的部門對民間盜版進行打擊,如王稱的《東都事略》記載:“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形成版權保護制度。
再次,版權保護方法更為合理。唐代秘書省的出版職能發揮主要通過行政手段,而宋代則更為嚴謹,借助相應的律敕條文進行嚴申,不再是單純的偶發的事件,而是連續性的常規的國家規定,符合當時封建刑法特征,具備相對的法治特點。如對國史實錄等官書、有害時政之書、邊防軍機之書、科場應用時文,均持續嚴格以詔令法律形式進行嚴格禁止,并頒布相應的處罰措施與負責單位:“應有書坊去處,將事干國體及邊機軍政利害文籍,各州委官看詳。如委是不許私下雕印,有違見行條法,指揮并仰拘收,繳申國子監。”[13]
3.唐宋之際出版職能發揮由淺至深。唐代國家出版職能主要通過兩種途徑體現,一是非常事件的處理,如獻書活動、禁書出現等,通過非常規的行政命令體現出版管理思想;二是潛移默化的引導,通過鼓勵相應的圖書出版,校勘推行國家定本等措施體現國家對出版的影響,雖有相關的禁書法令,但執行并不頻繁。
與之對應的,宋代的出版職能就呈現出更深層次的發揮。首先,宋代統治者對出版領域密切關注,多次敕詔對出版進行限定與禁止,行政手段與法律懲治雙管齊下;其次,國家對出版各個環節進行追蹤管理,出版前向地方部分申報,國子監等各部門審定,印刷后樣本提交秘書省,已流通圖書各州縣監司等繳送,大范圍抽查與重點地區、領域、人物嚴查相結合,集中查處與層層控制相結合,法令懲處與民間懸賞相結合,形成更嚴謹深層的出版管理與控制體系。
唐代是我國出版行業大繁榮孕育時期,也是出版業發展轉折時期,它的國家出版職能的執行與發揮呈現出不穩定性、非制度化的初期發展脈絡,其管理機構的不定與游離,其管理方法的隨意與非常態,其管理模式的個案化與行政化,均說明唐代秘書省所呈現的出版職能處于探索與發展時期,但這種職能的體現無疑是唐代剛發展的出版市場在上層建筑層面的投射,雖然初級,亦對當時的政治、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因此對唐代秘書省所承擔的出版職能進行梳理,并將其置于唐宋之際的變革之中進行對比研究,對探索中國古代出版業的發展規律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