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隔離期間,為了促進與孩子的交流,李忍會引導童童(化名)畫一些簡筆畫。“這也是我和孩子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李忍說。受訪者供圖
★在方艙醫院,沈清每次和女兒視頻,先關心健康情況,但社工李忍需要照顧并承接、安慰這名四歲兒童內心的焦慮、無助和不安。
武漢封城期間,社工楊頌平身處外地,不能接觸當地的幫扶對象,感到“非常無力”,社交距離的拉長,讓過去的服務路徑被迫改變。
新冠疫情對家住武漢的沈清一家帶來沉重打擊,母親走了,自己與丈夫檢測為陽性,所幸的是女兒童童未受感染。
2020年2月13日,進入方艙醫院前,沈清帶著4歲的童童住進隔離酒店。她心急如焚,擔心女兒被傳染,四處救助,直到2月19日,武漢江岸區后湖街道的工作人員和社區志愿者接走了童童。
李忍是當天來接童童的志愿者。作為武漢市逸飛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的專業社工,李忍將在24天里與童童“同吃同住”,在隔離點陪伴她。李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在隔離點和童童情況類似的兒童一共有七名。
這些兒童成為因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的困境兒童,也是困境兒童(監護缺失的兒童)的新成員。據民政部最新統計顯示,截至4月18日,全國15個省份發現報告并救助保護了393名因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的兒童。
為進一步加強救助保護困境兒童,民政部等相關部門陸續發布相關政策。1月31日,民政部發布救助保護困境兒童的通知,“確保分散供養特困人員‘平日有人照應、生病有人看護”。2月11日,民政部再發通知,要求“各地兒童督導員、兒童主任在鄉鎮(街道)、村(居)民委員會統一部署下,及時發現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的兒童”。
其中“父母或其他監護人確認感染、疑似感染或需隔離觀察,其父母或其他監護人因防疫抗疫工作需要以及其他因疫情影響不能完全履行撫養義務和監護職責的兒童”均屬于救助范圍。
在采訪中,南方周末記者發現疫情下的困境兒童救助,出現了很多特殊時期的特殊問題,不僅原有困境兒童的服務方式被疫情改變,也增添了新的困境人群和救助難題。
被改變的救助
李忍最初幾天和童童相處,4歲的童童“一句話不說”。
沈清告訴李忍,童童很內向,“喜歡畫畫”,但她也說不清自己多日來幾近崩潰的狀態,給童童帶來什么影響。
和童童住在隔離酒店的六天,她一直很焦慮,“無時無刻不想找個機會把她送走”。最初她給社區打電話,希望社區收留童童,但社區回復人手不夠;她也想過找愛心人士,又不放心。絕望之下,她甚至想“不管是誰,只要沒有被感染、身體健康,來接走童童,我都把她當作是救星”。
進入方艙醫院后,沈清每次和童童視頻,先關心健康情況,“什么都沒有她的健康重要。”沈清回憶起自己當時的緊張。
但李忍需要承接、安慰這名四歲兒童內心的焦慮、無助和不安。過去兩年,李忍在后湖街道從事社工工作,她沒有與兒童有過這么長時間、近距離的接觸。這是全新的挑戰。
她要和這個孩子建立聯系,讓她信任自己,同時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李忍告訴自己,童童不會把她當作母親一樣依賴。當童童挑食時,李忍不能像管教自己的孩子一樣,改變童童的習慣。和媽媽視頻通話后,童童常常止不住哭鬧,李忍需要通過講故事、玩游戲轉移她的注意力。
大約足足七天時間,童童終于和李忍建立了信任關系,她們開始一起做童童喜歡的事情,畫簡筆畫。
而社工黃嫚的遭遇與李忍不同。疫情前,來自武漢楚馨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的黃嫚與同事,在武漢黃陂區、新洲區服務一百多名困境兒童、散居孤兒,關心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成長情況。疫情中,她被迫改變了自己的工作計劃。
疫情初期,黃嫚給轄區困境兒童和監護人逐個打電話,家庭的反饋都是“一切還好”,隨著封城時間的延長,困境兒童和家庭開始暴露問題:有的孩子難出門變得焦躁、情緒不穩;有的家庭監護人被感染需要隔離;家里沒有電腦、智能設備上網課……
散居孤兒平時多與爺爺奶奶或親戚住在一起,“我們一周和他們見一次面。”黃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無法見面又出現問題的情況下,黃嫚增加了與孩子聯絡的頻率,一周兩次,甚至多次。
但每家的問題都不一樣,有的問題黃嫚可以聯系村委和社會資源去解決,比如上網課難、監護人對疫情信息不了解等。有的問題黃嫚感到無能為力,隔著電話,她沒法解決孩子上不了學、出不了門的焦慮感,也不知道如何幫助孩子走出疫情陰影。
“盡管(聯系)次數多了一倍,增加了心理疏導,但他們的近況,我依然沒法近距離了解。”黃嫚很無奈。
湖北武漢楚馨社工服務中心總干事楊頌平也有同感,在武漢封城期間,楊頌平身處外地,不能接觸武漢當地的幫扶對象,感到“非常無力”,社交距離的拉長,讓過去的服務路徑被迫改變。
民間的互助網絡
社工們在服務困境兒童的工作中發現疫情帶來的問題。曉更基金會理事戴榕則在很長時間里關注殘障群體,疫情中,她發現“疫情讓本屬于弱勢群體的人群更加脆弱”。
戴榕認為,導致這一現象不僅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隔離,以及疫情帶來的恐慌。
戴榕迄今對鄢成的離世不能釋懷。
據媒體報道,1月29日,湖北紅安縣16歲的腦癱兒童鄢成離世。照料他的父親鄢小文因疫情被強制隔離,留下鄢成獨自在家,其間曾被送往鎮衛生院,又因“尚不構成留院觀察的條件”被送回家中。
當時,戴榕和她的同事們得知情況,曾試圖幫助鄢成,她們通過中國精神殘疾人及親友協會主席溫洪上報到中殘聯,隨后找到省殘聯,再找到市、最后找到縣,聯系上了鄢成所在的華河鎮及鄢家村的衛生院、村委會,但即便如此,當地仍然因為缺少防護、社區人員無暇他顧,而找不到可以照顧鄢成的人手。
“最后孩子走了,所有人都非常痛心。”戴榕說。
作為民間機構,曉更基金會決定發起成立一個救助網絡,目的是讓有特殊需求的困難家庭能及時求助,并通過救助網絡鏈接到更多的救助資源。
1月30日當天,曉更基金會融合中國家長組織網絡,成立了“特殊需求困難家庭疫情期間緊急救助網絡”(下文簡稱“救助網絡”)。
加入救助網絡的,除了家長組織網絡的家長組織,還有各地的社會組織、志愿團體。這些組織相互形成了互助網格節點,在疫情期間救助了22個因為疫情需要幫助的家庭。
在武漢,有一個類似鄢成一樣的家庭進入了救助網絡的視線——腦癱孩子的媽媽確診住院,奶奶確診無法入院,每天往返醫院,缺少交通工具,父親居家隔離,孩子隨時可能會陷入無人照管境地。
戴榕回憶,在接到孩子家長的求助信息后,救助網絡通過家長的資源信息,先給這個家庭協調了一輛電動車,讓父親有能力把被感染的奶奶送往醫院,又聯系了離家最近的安置點,以備親屬需要被隔離的不時之需,之后協助父親準備一個孩子照顧需求清單,以防自閉癥的孩子需要幫助時,照顧者可以根據清單了解孩子的狀況。
最后所幸孩子的父親診斷為陰性,解除隔離,媽媽康復后回到孩子身邊。“緊急救助網絡,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戴榕很欣慰。
社區救助不容易
雖然童童在救助后得到了安全的環境,但沈清迄今不理解為什么社區用了六天時間才把孩子接走,“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在采訪中,沈清數次表達當時“求助無門”的悲憤。
楊頌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社工機構幫扶的散居孤兒,多是政府采購的項目。
這些困境兒童由所在街道社區、村委排查發現,上報民政部門。他們的養育和教育,參與者除了監護人與學校,還有兒童主任、兒童督導員和政府購買服務的社工。戴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身體情況特殊的兒童,還會進入殘聯這類機構系統中。
目前,社工機構的服務對象,除了民政部門分配的孤寡老人、困境兒童外,也包括個別由社工走訪發現的困境人士。
因此,童童這樣因公共衛生突發事件產生的困境兒童并不在日常社區的幫扶系統中,“對于疫情前沒有和街道、居委會聯系的兒童家庭,讓他們熟悉街道和社區的聯絡人,找到求助方,比較困難。”戴榕感慨。
2020年3月14日,國務院發布了《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兒童救助保護工作方案》,指出各地要指導鄉鎮人民政府(街道辦事處)統籌兒童督導員、兒童主任、基層婦聯執委、社區工作者、社會工作者等工作力量,結合疫情防控排查,對各村(社區)兒童監護情況進行全面摸底。
但目前,政府機構的兒童督導員和兒童主任與社工、公益組織的聯合比較有限。楊頌平坦言,設想中街道和農村的兒童主任、兒童督導員對兒童的情況比較熟悉,但現實情況是“對于困境兒童更為專業的指導和幫扶措施,主要由社工來完成”。黃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在工作中,與當地兒童主任、兒童督導員,“幾乎沒有發生什么關聯”。
戴榕還有另一層擔憂。
理論上,持有殘疾證的人士在殘聯系統都登記了相關信息,受到政府保障,但民政、殘聯等部門的系統存在盲點。戴榕發現不少家長不愿意給孩子打上“殘疾人”的烙印,選擇不給孩子申請殘疾證,“這些孩子沒法納入殘聯的統計體系”。
據戴榕介紹,疫情之前,心智障礙兒童的家長之間有一定聯系,組成小團體,因而家庭和機構在疫情中得以迅速組成網絡,互相幫助。但互助網絡之外,還需要更大層面不同機構之間的鏈接,卻“很少發生”。
眼下的問題是,在疫情中,單純互助,很少與街道、社區層面往來的模式難以持續。“大家都出不了門的時候,很能體現‘遠親不如近鄰的重要性了。”戴榕說。
中國社會保障學會副會長、西南財經大學教授林義曾在媒體上建議打造“以家庭為圓心、以社區為圓的救助理念”。林義認為,這樣的社會救助體系,可以在疫情防控等重大公共安全事件和社會恢復重建中起到重要作用。
救助需要改變
疫情增添了幫扶困境兒童的難點,同時也提出了新的問題。隨著武漢解封,生活開始恢復正常,從社工到普通家庭,都意識到他們需要“整理心情”面對疫情后的生活,簡單來說,就是需要改變。
封城期間,李忍、黃嫚和戴榕,都在各自的工作領域中開發了心理支持項目,包括網上互動、親子游戲、心理咨詢等內容,希望給困境兒童和家庭提供心理支撐。“也會擔心孩子們沉迷網絡,不愿與人交流的情況。”黃嫚打算疫情過后,她要挨家走訪一遍。
李忍回顧自己和童童的相處,有了很多新想法,“如果社會組織更早介入、更多專業人員參與其中,或許像童童這樣的孩子,能得到更早的干預”,她也能“做得更好”。
楚馨社工服務中心督導主任王力芹認為,隨著疫情趨緩,“前期重點開展了線上的各類專業服務、志愿服務”的社工,將很快進入“全面線下服務階段”,幫助困境兒童和家庭面對生活與學習的恢復期。
戴榕更擔心家長和孩子短時間不能復工復產復學,特殊群體的家庭會更加脆弱。“生活需要持續,我們這些弱勢群體,也需要做好與疫情長期共存的準備。”
戴榕希望緊急救助網絡可以常態化、在地化,幫助更多特殊需要的家庭。“尤其需要鏈接各方資源,特別是社區基層社會組織、街道居委會的資源、加強互助網絡在偏遠農村地區的拓展,我們甚至還計劃著儲備一些防護物資,如口罩、酒精和防護服。”
而對于沈清一家,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平息內心的傷痛。四歲的童童好像一下長大了許多,偶爾會問沈清:“李阿姨還會來看我們嗎?”
有一天沈清出門后,童童哭鬧不已,等兩小時后她回家,童童才安靜下來,沈清意識到童童的不安,“她擔心我像外婆一樣,一走就不回來了”。
(應受訪者要求,沈清、童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