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峰
很大程度上,真善美與詩歌及詩意在約定俗成的意義上是等同的,網絡環境加快了二者的階段性融洽。世紀之交以來,各種數字化傳播技術及工具的合力使詩歌創作、交流及評判接受不斷被傳播改造,詩歌文化種種基因性特征也潛移默化產生漸變,包含大眾接受層面的“詩歌意識”也得到更新、激發、普及和提升,其主要表現為:詩歌不僅活躍于精神文化界面,同時也更多地與物質環境和日常俗世交接,并以多樣形式和內涵更廣泛地介入人們的生活。它在激活詩歌界內部之際也不斷成為傳播范疇的社會文化信息存在。如果說詩歌文化普及體現為由相對專業的詩人、媒介向大眾的單方面線型推進,詩歌意識則呈現出由平等、自發和互動等組成的合唱局面。
時代環境當然是最大的外因。進步且共享的物質環境里,更多的身心漸醒漸明:生命質量與生活價值,并不完全依賴和體現于現階段物質的擁有狀態,精神生活的更新和情操陶冶的需要自然而然,這自會促進素質不斷提高的人們對文雅愛好與教養生活、人生品位與文娛趣味的詩意訴求。當詩文化傳統、現實環境、網絡傳播環境在物質變化基礎上的“詩意”交疊里擴展成為審美趨勢,“詩歌意識”自然涌現和更新,從個體到群體,從社會生活各個層面或不斷向其他藝術門類如音樂、體育、美術、攝影及影視、旅游文化等領域延伸或共融。
“詩歌意識”的生成與行進,具體從詩歌的內部看主要體現于寫作者及詩作數量劇增。從理解層面說,網絡傳播環境里每日每時的“讀寫評”等詩類信息,都是個體情感結晶,是人們對于現實生存的主觀反映,是一個個生命與精神關于發生、體會和經驗的自在反應。是的,詩歌意識的涌現自然促進詩歌寫作隊伍的自然擴容,“寫詩的比讀詩的多”其實應是正常態,可理解為褒義。
就個體精神的自我意識與生命倫理而言,當代詩歌的網民化或平民化趨勢作為一種相對的新現象,亦可謂當下“詩歌意識”呈現途中的可觀結果。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和成為“詩人”,至少就包容、豐富提供了社會生活、現實發生、世俗圖景、個體精神秩序自我建設與完善等方面的多維多樣,詩歌文化場域因此百花齊放。在網絡大環境里,當文化與文學角度的詩意在傳播普及中緩緩發育,其拓疆也就逐步靠近并與個體的生命與生活相互擁抱,也更能與音樂、美術及影視、攝影、旅行、飲食、游戲等攜手并進或說“日常生活審美化”與“生活日常審美化”相互影響和滲透。
從詩界本身看,“詩歌意識”的逐漸普及與增強,實質是先體現于“自我意識”的成熟和增強,同時也意味著詩歌寫作隊伍與閱讀隊伍的成熟或變化。網絡傳播環境促成的詩意普及與雅俗共存共享,以及參與實踐,實際上至少改變了以往對中外傳統詩歌文化資源的盲從擷取和單純借鑒。在20余載網絡時空的喜憂起伏中,無論是詩體的多樣踐行表現,或是多種寫作觀念或流派意識的舒張,“詩歌”都在浩浩蕩蕩的傳播鏈條上連續不斷地輸送,這也形成了與往不同的樂在詩中、寓詩于樂、詩情洋溢的群眾性參與局面。多發、自發的普及變化,寫與讀的自主性相對得以實現,自我意識得到彰顯,網絡環境里的詩歌已不單是往昔的小眾式邊緣化的精神化妝品,而更是一種自主又可共享的精神生活用品,一種因果合一的文化信息交流載體。
二
“詩歌意識”在新時期的新一輪生發有其合理性,也有其多面性。在巨大而堅強的“物化”(本身也包括了數字化及新媒傳播)環境里,“詩歌意識”或說關于詩歌的愛好習慣,先是從修身養性、心理平衡、陶冶情操等出發的,它類似積極的文化休閑和精神創造體驗,無論苦難深重或歲月靜好,都包含著當事人對當代時空里種種焦慮感、孤獨感及各類復雜情感的自覺與自證,于個體,于群體都仿佛塵世霧霾里滌浴心靈的清新之風,明媚之光。更進一步,當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詩歌的存在和重要,關注和參與其中也就形成了詩作者多、詩作品多、詩媒多、詩事多等諸多事實,詩意盎然的氛圍得以擴展,詩歌文化的社會影響力、覆蓋及作用力因此相對增強。
撥開網絡環境里的詩歌的貌似“多樣多元”的枝葉,不難看到審美與價值體現多以享受紋理為主,重在實用,娛樂至上,與隨時應景的享受化(情感)消費敘事蔚然成風;屢見對新聞或日常經歷的粗糙復述加感慨埋怨的通俗文本,也不乏看到通篇“喜怒哀樂悲傷”字眼的小而空句段;其中亦不乏從通俗降為庸俗、低俗和惡俗的恣意隨意之作。雖然有意見說世紀之交以后的詩歌狀態可謂一場眾聲喧嘩且無序的新民歌運動,或許苛刻了但紊亂卻是難免的。
“詩歌意識”的有無只是初級階段,它有時僅完成了“自我意識”(包括自在感實現、自戀度強化和自由向往等)環節。由此有必要警惕的另一種傾向則是,茁壯的數字化新媒傳播亦可能或曾將詩有意或無意地引向“非詩”方向。
“非詩”當然也是創作者的“詩歌意識”,但在現階段傳播環境中,由于作者、讀者的種種局限,它易產生“非詩化”及“低淺平粗鄙”等現象,詩作數量與質量不平等,高級層次詩歌精神與大眾文化基本的精神需要之間存在斷裂,長此必然成疾。
由“非詩”現象延伸出常見后果是“詩歌文體意識”的混淆模糊,比如寫作者自以為是詩、胸懷詩情但不能合適地解決語言表達方面的障礙、暫不成功的實踐、部分寫作者有意隨意的擾亂等——具體可如對新聞消息式話語截錄、攝影圖像、描繪介紹、幽默機鋒式雜文段子、時政要聞簡單圖解堆積、掮著“旋律”大旗卻幾無詩意與藝術性、過度散文化、對古詩詞有失分寸的文白夾雜仿古復制涂抹,以及對影視語言片斷的簡單挪用等;如此,詩歌文體的特性、獨立性、創造性難免被淡化,如果所謂詩歌寫作已能輕易地用其他文體形式表達,那還談何“詩歌”呢?
當詩歌的泛化、庸常、過度俗化、工藝化不斷抹淡作為藝術的詩歌與現實生活的邊界之時,有必要加強包括文體辯證在內的“詩歌意識”。事實上,在后來,詩歌作為一種精神文化杠桿,并非只有“美好”與“詩意”的簡單判斷功能,而是理性的有志者之情感態度、精神自由度與現實世界的深度介入和平衡所需,更包括諸如“我是誰”等命題的深入認知,也包括對詩歌本體意義上的反復探辯。
但至少在現階段,網絡傳播環境只能助長“詩歌意識”在廣度上普及生成的可能,大眾文化及詩意的更新提升需要時間,詩歌的進步也需要不斷的覺悟,它其實也相當于或本身就是一種覺悟。誰也不能特別要求熱心的、立足于文化娛樂層面的詩歌大眾都得有相當的詩歌技術訓練、或必須擁有詩歌的“職業水準”??梢云诖氖?,正如詩意與詩歌的普及結果是動態轉換的,“詩歌意識”的生發亦然,對詩歌種種的關注、對寫作與閱讀的行進,先是“自我”的體驗、發現、理解、融解,有此過渡,便有從“自我”之外的進展可能。
三
“詩歌意識”的普及生長,與網絡化傳播條件和自由寫作實踐互為因果,也使詩歌的傳統意義上的功能產生移變,比如詩歌不再完全是雅文化象征,不再集中于意識形態功能體現,娛樂、功利、工藝和實用性等明顯增強,關于詩人的去精英化與詩歌網紅的自生速成、詩作的去經典化與種種評獎和典型打造等“對立”現象并非鮮見。而以網絡為托盤并以此快遞而出的多樣詩歌文本或雅或俗,或曰女性詩、底層寫作、打工詩、平民寫作、草根詩、下半身、頹蕩、工人詩歌、地方主義等,以及“民刊”“跨界”“自主出版”“代際”等諸多表面看來剪不斷理還亂的概念此伏彼起,均可見相關的觀念和審美方面的分歧與爭鳴,亦可觀百花綻放及同源異流的能動意義。
能動就表明變化的可能,問題也會逐步改善。當時代、社會與人們更多地意識到詩歌與詩意的必需,終歸是好現象,即使當下“人人都是自媒體”,對于多數詩寫者和滿懷詩意期待的讀者,普遍價值與審美原則仍是穩固的,詩歌的大眾愛好者與專業職業寫作者之間其實并非“對立”。雖然龐雜的網絡傳播環境會帶來詩歌的同質復制、仿襲、平庸甚或喧嘩炒作及前述“非詩”“低淺平粗鄙”等現象,但也不必過于擔憂詩歌與詩人會被生硬無情的科技玩壞,網絡傳播環境其實本身也自帶“過濾”和“規范”功能——
因為,“詩歌意識”的生成和拓疆本身也意味著歷史意識及倫理道德的新一輪認知。在網絡寬敞的傳播交流環境中,鑲嵌著各種“標簽”的詩歌寫作及展示各行其道,各類詩歌動態大張旗鼓,貌似無序,而其實文化文學本身也就是倫理道德載體。詩歌當然不是脫離語言藝術的簡拙的言志說教,倫理道德模式也非靜止孤立的教條,人們在主動或被動地進行和參與寫作、閱讀甚或參與相關活動,感覺、體會、聯想,以及寫作沖動和審美判斷都會自然更新,這過程本身也包含著精神上的自我辨識與校正。
也因為,一個與詩相關的人,一個愛詩者既然開始閱讀、感受或進入寫作實踐,也表明其精神條件的成熟或具備基本的價值尺度、道德原則及審美取向等?!霸姼枰庾R”在表層方面與詩歌潮流合拍、與大眾相擁的同時,它對精神文化的參照和隱形導引功能其實也始終開啟,始終在等待可能的身心的認同、歸屬和合力。一個人一旦有了“詩歌意識”并用心于實踐,其實就相當于他從“情感+思想”之道去開始新一輪的自識自悟,他會逐步對“自我”之外的人們、社會、歷史、環境進行觀察、思考和判斷。
事實上,與時代環境相適、與網絡傳播環境共進的“詩歌意識”的相對增強,是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方式“聯姻”后的一種更新選擇,它相對有效地抹除或淡化了既邊緣又頑固的詩歌作為一個古怪文體的孤立感,也進一步加強了相關人群在現時空里的自我感、存在感。而除了樂觀其與眾同在同步同樂,時光或許更希望有相當素質的、更多的作者與讀者能及時從聲勢浩大、歌舞升平的廣場自覺抽身——“詩歌意識”實際上相當于一種建立在語言底座上的“情感+思想”的自證自識,它不僅是對真善美的辯證與探索,不僅是簡單愛好,而且與更高層次的知性、理性和信仰有關。它終歸是大同環境里的小異存在,不論是“我們中的我”,還是“我的另一個我”,
在路上,越來越多的詩者會逐步明白,“我(人)”先在、或先要屬于自我、先進行自我認識,“詩(人文)”才可能成為詩(文本)。在當下,我們已看到無數充分體現和反映當代人“身心”的詩作之豐富多彩,諸多充滿濃烈自由情感與熱情的現時想象的文本關涉日常生活、身體、夢想,諸多充滿自我意識與創新意識的文本有效地反映和記錄了時代與時間的真實存在。而在喜聞樂見的時代、詩情畫意的時間之后,時間更希望越發多的寫作與閱讀都能具有優質意識創新意識,或更在意“詩歌意識”深層的自我拓疆,即“詩歌主體意識的自由呈現”與“生命意識自由呈現”的有機融解,在積極的反省反思和認真求真的創作實踐中推陳出新。這也是高級的“詩歌意識”表現之一。
如果說,在談及“條條大道通羅馬”主要是強調方法及路徑選擇方面,那么過程、方向及目的何在?羅馬一成不變?——在此的突然感慨,是想在最后說:所謂詩歌意識,其實可能僅僅只是一種不存在的假設(對于一些人而言),其實也可能僅僅就是一種覺悟(對于一些人而言),一種信仰(對于一些人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