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我的嘴環抱
柔和的爆破音,
Toome,Toome,
隨著在伸出的
舌頭下面,
我把千年的
壤土、燧石、槍彈、
殘破的器皿、
項圈和魚骨中
新鮮的東西推入
一個礦藏豐富的隧道
直到我陷入
那在沼水和支流
下面突然
傾斜的淤泥,
小鰻魚尾隨我的頭發。
(傅浩 譯)
繼葉芝之后的半個多世紀,再次以詩歌為愛爾蘭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詩人謝默斯·希尼(1939—2013)在其成名作《挖掘》的結尾處告訴自己和世人,他將像祖父和父親在地里挖泥炭一樣,用筆去挖掘自己的生活。實現諾言比許下諾言艱難。希尼用自己的漫長一生踐行了承諾。閱讀他的詩歌,我們可以看見希尼對愛爾蘭歷史的挖掘,對自己的生活環境和沼澤地的挖掘,甚至,我們還看到他對詩歌本身進行的富有耐心的挖掘。這首《吐默》既是希尼挖掘的證明,也是他在題材與詩藝上的雙重突進,其產生的閱讀效果令人久久難忘。
每一首成功的詩都不易寫出。它既要求詩人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創作經驗,又要求詩人始終保持對事物的新鮮度和敏感度。所謂經驗,會自然而然地伴隨詩人的成長來臨;所謂新鮮度和敏感度,則取決于詩人的內心是否始終純粹。每個詩人都知道純粹的重要,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身體力行地做到。純粹本身是種向度,詩歌的向度也是向純粹的一種挺進。詩歌的力度要求詩人成熟——不成熟的詩人也寫不出成熟的作品。但人在成熟過程中,很容易失去的,又恰恰是純粹。失去純粹的詩歌也難說是成熟的詩歌。所以在每個優秀詩人身上,無不結合著這一似是而非的悖論。
破除不了悖論的,必然落入平庸。如何破除,方式又極其簡單,只要詩人堅持自己選定的方向。這一方向和作品的發表無關,和出版無關,和是否帶來聲名與榮譽無關。它只要求詩人面對寫作時,能否對詩歌本身保持始終如一的敬畏,能否隨自己思想的成熟而認識到詩歌深處的無窮無盡。這是寫作的成熟。當一個詩人經過漫長的實踐,認識到詩歌不是讓人征服,而是讓人畢生都為之付出的,才有可能真正地進入詩歌。
詩人和常人一樣,也有普通的生活。二者的不同之處,是詩人能夠從自己的生活中挖掘詩歌的題材。詩歌并不存在于某個看不見的高處,只存在于普通的生活當中。缺失敏感和新鮮,就進入不了蘊含詩意的生活深處。當希尼發誓要用筆挖掘自己之時,也就是發誓要對生活進行挖掘,對詩歌本身進行挖掘。這首《吐默》讓我們看到,希尼將挖掘的方式進行到了語言的發音之上。人發音的目的,是為了到達語言;語言的出現,是為了詩歌的完成。希尼從常識出發,將發音一步落到“我的嘴”,然后迅速進行自己不懈的“挖掘”行動,所以從嘴到舌頭就成為他自然而獨特的方式。
希尼的目的當然不是止于方式。對任何一首詩來說,方式或形式都不過是外在。寫《吐默》時的希尼已不再是寫《挖掘》時的希尼。此刻的詩人已擁有比早年豐富得多的生活經驗和寫作經驗,他非常明白自己要“挖掘”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希尼在發音之后,立刻告訴讀者,他能在嘴與舌頭的挖掘中發現“千年的/壤土、燧石、槍彈、/殘破的器皿、//項圈和魚骨中/新鮮的東西”。這些連續出現的事物密集得令人目不暇接,在感受上又令人體會詩歌被一層一層剝開。令人驚訝的是,所有這些事物既有“千年的”漫長性,又具有此刻的“新鮮”感。這是詩歌的挖掘所致,也是其本身的張力所致。希尼筆下事物和我們想當然的所謂傳統詩意無關,在一個真正的詩人那里,詩意不是人的主觀以為,事物具有來自生活的氣息,才有資格叫做詩意。除了生活,希尼的詩歌沒有其他任何碰觸。而且,希尼還無比冷靜地宣稱,他要將這些事物“推入/一個礦藏豐富的隧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隧道”都是因挖掘而成。事實上,從古至今的無論哪個優秀詩人,無不是進入一條專屬于自己的“隧道”。詩人只有在“隧道”里,才能發現其他人發現不了的豐富礦藏。
希尼的過人之處,是他不止于挖掘自己的隧道,還要在挖出的隧道中繼續朝下深挖。這需要力量和勇氣,更需要頑強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心。沒有這一行動,他就無法體會自己“陷入//那在沼水和支流/下面突然/傾斜的淤泥”。面對這些詩句,我們不可能不驚訝希尼的非凡筆力。他到達的是常人難以想象之處。在希尼告訴我們之前,我們甚至無法知道,在“沼水和支流”下面的,究竟會是些什么。只有像希尼那樣親身進入,才能告訴我們那里有“傾斜的淤泥”,甚至,那里還有“小鰻魚尾隨我的頭發”。這行結句令人感到意外,又令人在下降中終于感到了踏實。它還讓我們體會,希尼已將自我全部沉浸在“淤泥”之下,那是無人之處,也是礦藏豐富之處。
有一定閱讀經驗的人都知曉,唯有進入深處,詩歌才能傳遞被密封的隱秘。詩歌的目的之一,也是對隱秘的揭示。越在深處的,越難揭示。讀者愿意跟隨希尼,是希尼的筆尖對讀者形成了某種指引。甚至,不管讀者愿不愿意,會發現自己在跟隨中,體驗到一種不斷深入的感受。希尼這首詩給我們帶來的,是比深入更無處拔身的一行行塌陷。如果說深入是無數詩人完成過的方式,那么塌陷則是希尼給讀者帶來意外和驚訝的個人方式。在那篇堪為代表作的《詩歌的糾正》的文論中,希尼明確認為詩歌“不應該簡單。它的投射和創造應該與一種圍繞著它并產生它的復雜現實相對應。”(見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希尼詩文集》第284頁,周瓚譯文)這首詩的確時時在“產生它的復雜現實”。希尼寫下的那些燧石、槍彈、器皿、項圈、魚骨等,無不攜帶自身被深埋的歷史。所以,這首詩不僅是希尼對個人詩藝的展現和提供,還帶領讀者垂直而下,讓我們塌陷到一首詩的內核,一種歷史的內核,以及詩歌得以生長的大地的內核。一首詩的力度,恰恰是從內核的抵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