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壽
恩 雅
西川
恩雅,你在屋檐下歌唱,就有人在天空
響應你的歌聲;你在電車上歌唱
就有人追著電車狂奔,忘記了
好人應該回家,度過安分守己的一生
在你的歌聲里,石頭上涌出了泉水
肉體中伸展開枝丫。一堆堆篝火
像你一樣變成藍色,而藍色的你
汗水干透,途遇財寶而不知
你唱出了一頭飲水的豹子
你唱出了月亮和她的白血病
那些沒有女兒的銀行家忽然深感遺憾
因為你唱出了一個改邪歸正的男人
張開嘴唇的花蕾把愛簡化到沉默
可是恩雅,你動情歌唱的嘴唇誰敢親吻?
你動情歌唱出的話語有了魔力
讓一只深埋于糞土的馬蹄鐵煥發生命
你唱出了一株羊齒草的思想
于是你自己就變成這株羊齒草
被一個夢游人冰涼的腳丫踐踏,卻又被
一只羊羔扶起,猶豫再三舍不得吃掉
(恩雅:愛爾蘭女歌手)
把該詩送上檢閱的手術臺,我很快能瞥見一個字的重復,即“枝丫”與“腳丫”的“丫”。西川一向講究詩歌的形式感,“在段與段之間的安排上,在長句子和短句子的應用上,在抒情調劑與生硬思想的對峙上,在空間上,在過渡上,在語言的音樂性上”(西川《答譚克修問:在黑與白之間存在著廣大的灰色地帶》),投入了足夠的重視。隨著檢查的深入,我發現此處的背后藏著多對“兩兩為伴”的關系,這不單是詞語的反復、音韻的延宕、節奏的涌動,更是語意咬合而成的回環,是西川詩歌“重復美學”(出偏差的對某詞的反復描摹即是其形態之一)運用下的典范表現。
拿第四節為例,“張開嘴唇的花蕾把愛簡化到沉默”與“可是恩雅,你動情歌唱的嘴唇誰敢親吻?”中“嘴唇”一詞是直接的前后重復,而“你動情歌唱”又與下一行中“你動情歌唱出的話語有了魔力”相印證。看似不經意的重復,卻玄妙萬分,意欲親吻的“張開”一詞遇到了“動情歌唱的嘴唇”而終不敢聲張,只能簡化為沉默。也有“親吻”成功的,如藍色(“一堆堆篝火/像你一樣變成藍色”與“而藍色的你/汗水干透”),羊齒草(“你唱出了一株羊齒草的思想”與“你自己就變成這株羊齒草”)等。另外,全詩對“恩雅”名字的多次呼喚,“你唱出了”句式的交替使用,都為聲音的美感做足了準備,有著回環往復的效果;在語意上則制造了一系列有意味的矛盾。
這些富饒的關系叢是為了贊美、應和歌者之音姿的。如何描繪聲音,寫《琵琶行》的白居易選擇了以喻換形,“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為不可見的聲音贏得了畫面感;西川則不止于此,他還掌握了海倫的美貌,懂得通過美的效果去暗示美。該詩第一節集中體現著這種暗示,因為恩雅的歌聲,天空打破沉默發出了響應,而平日安分守己的人則追逐歌聲與電車狂奔。歌聲令人著魔,耳聞之下都不約而同駛離了常規,頗有“山無陵,江水為竭”的修辭邏輯。后四節中,著眼于效果的暗示依然如此,但較多的情感,落到了意象(畫面)的顯示上,或者說鮮明的意象群開始出演自己的戲碼——豹子、月亮、花蕾、馬蹄鐵、羊齒草等。本應描繪歌聲的詩成了一串充滿蒙太奇手法的微鏡頭,刺激著讀者的視覺神經,引起闡釋的沖動。這種聲音的魅力最終結束為只有“吃”才能實行的最大占據與滿足,但又露出猶疑或曰不忍之心,“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在末行達成。這就為詩意留出了缺口,為思想的躍升提供了可伸展的空間。
與歌聲照面,映照出的恰恰是西川自己的精神倒影,透露著知識分子的情懷和異域的宗教音調。歌者恩雅“途遇財寶而不知”,其歌聲“唱出了一個改邪歸正的男人”,并“讓一只深埋于糞土的馬蹄鐵煥發生命”,最后變成羊齒草的恩雅被一只羊羔“猶豫再三舍不得吃掉”。“受宗教——神學思維和《圣經》的影響,西川繼承了其中的超驗性訓誡語氣,為新詩輸入了此前未曾有過的調式”(敬文東《從超驗語氣到與詩無關》),一些宗教精神也夾雜而來,博愛、救贖和秩序在對歌聲的一次次贊美中顯露出來。另外,恩雅歌聲的縹緲對接的是西川詩歌的純凈,即不在俗世的生活之流上言說,與庸常瑣碎接壤,而是呈現魂不守舍的夢游之感。這是對歌曲所制造幻境的書寫,但也藏有向“人道的詩歌、容留的詩歌、不潔的詩歌、是偏離詩歌的詩歌”(西川《答鮑夏蘭、魯索四問》)邁進的縫隙(如糞土)。“于是我變成一只大象,渾身散發出臭味。于是我變成臭味,凡聞到我捂鼻子的就是人。”(西川《鷹的話語》第56節)
早在1986年,23歲的西川就以“質地精純而穩定”(陳超語)的“西川體”亮相于現代詩群體大展。羅振亞認為,西川在從“純詩”邁向博奧的“雜詩”前,呈現出這樣的寫作信念:“只有與嘈雜瑣屑的塵世空間保持必要的距離,才能維護繆斯的純粹與高貴”“偏于彈奏個體的生命、精神音響”。在他的名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中,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給人以持重感和宗教般的神秘氣息;亦如恩雅的音樂,在電子合成器與民謠傳統營造的磅礴空靈中,縈繞著歌詞的反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純潔的圣歌。亞里士多德在論音樂的功用時說,“有些人受到宗教狂熱支配時候,一聽到宗教的樂調,就卷入迷狂狀態,隨后就安靜下來,仿佛受到了一種治療的凈化。”這種讓人重回生命力的體驗在詩中被形容為:肉體中伸展開枝丫。隨后全詩呈現出了一種柔軟的質地:飲水的豹子、改邪歸正的男人、被扶起的羊齒草(具有輕盈的羽片狀葉),如同被包裹在愛的襁褓中。
作為恩雅歌聲直接傾聽者的西川必定有過這樣的體驗,必定是這樣的詩人,“從某個事件起經歷著一種隱蔽變化的人。他偏離了其無拘無束的平常狀態”“一個執行者、一個制造詩句的活的體系在他身上形成”。隨后一只“鐘擺”搖晃在他的作品上,“搖晃在聲音和思想之間,在思想和聲音之間,在在場與不在場之間。”(瓦萊里《詩與抽象思維》)在對《恩雅》的反復朗讀中,你會一遍遍被聲音所誘惑,經歷一次次內心情感的爆破,如沐新春的蒙蒙細雨。“好詩必須使我們有再生之感”(西川《詩歌煉金術》),這首詩驗證了詩歌不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