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在當下詩壇,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淪為了脫離現(xiàn)實的無病呻吟與扭捏作態(tài),另一些詩歌則充滿了博人眼球的低俗與暴力之語,還有一些詩歌在平白如話的追求中變成了“廢話”與“口水”。真正融詩味、詩理與詩情的優(yōu)秀之作則往往被淹沒在了光怪陸離的詩歌海洋中。蘇州詩人思不群則在他的多首詩作中兼顧了詩味的表達、詩理的闡釋與詩情的抒發(fā),這使得他的詩集《對稱與回聲》有了別樣的價值。
一、詩味:萬物皆可入詩
思不群的詩歌充滿了別樣的韻味,這種韻味源于他對古、今、景、事、人等等的細致考察與探究。在人們習(xí)見的事物當中發(fā)現(xiàn)其別樣的特點,并以其特點入詩。周邊的萬事萬物便如同備好的香茶,思不群用自己胸中的熱湯泡出了其內(nèi)里的芬芳。
作者經(jīng)常會以時間為維度作詩,或打撈過往,或展望未來,抑或是今昔作比舒展思緒。在《童年甕》這首詩當中,作者將三十歲作為一個時間上的分界點開始“退”,他寫道:“退一次/探甕取滴原初之蜜,死皮掉一層,茶味/濃一層。退到年方二八,總角相伴/天朗氣清,春溪奔流。”這一種“退”是退向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少年時代如何?身邊有“總角相伴”,天氣是“天朗氣清,春溪奔流”。而“天朗氣清,春溪奔流”在描繪天氣的同時也展示了心境。另一種“退”是則是退到“風(fēng)平浪靜”的五十歲,直到“被一次次掏空的/將甕濃濃地充滿”。《童年甕》是一首放任意識自由流動帶有遐想色彩的小詩,其在題材上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但思不群卻以自己獨有的敏銳將時光流逝帶來的感受寫活了。三十歲是而立之年,正是人生告別青春迎來成熟的年紀,“死皮掉一層,茶味/濃一層”其中所包含的是欣悅與無奈并存的矛盾感,“年方二八”“總角相伴”以及“天朗氣清,春溪奔流”仿佛將人帶入了“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的情境之中,有一種“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灑脫之味。而同時,作者又深知,這一切只不過是幻想,真正的人生是退無可退,因此又會聯(lián)想到了五十歲的“風(fēng)平浪靜”,這里面既有一種“此事古難全”的人生況味,又有一種“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的悲切。不管是退向年方二八還是退向知天命的年歲,本質(zhì)上都源于生發(fā)于而立之年的危機感,這就使得詩歌在二八欣悅與五十平靜之中多了一層危機感與不滿足,從而使《童年甕》像雞尾酒一般,混合了人生的各種味道。而由三十歲向前后兩個時間方向展開并對場景進行幻想,使得詩作由時間維度發(fā)散至空間維度,并最終在三個時間節(jié)點上形成了時空上的嵌套結(jié)構(gòu),這就使得短短數(shù)行的小詩擁有了豐富的內(nèi)涵與可資讀者想象的空間。因此,不滿百字的短詩也有了讓讀者細細品味與咂摸的余地。
除此之外,《姑蘇慢》一詩用“西園寺的梅花”“柔軟的水袖”“湮濕的青石板”“咿呀的小木船”等意象為我們勾勒出了別有韻味的煙雨江南。《一輛停在路邊的東風(fēng)汽車》以靜物素描般的筆觸將“老馬”似的舊汽車的形態(tài)描繪了出來,“車廂里裝滿風(fēng)的嘆息”一語讓我們仿佛看到了臧克家詩中那個倔強而又無奈的生靈彷佛從《老馬》一詩中走了出來,來到了思不群的《一輛停在路邊的東風(fēng)汽車》中,俯下身化為了不屈的鋼筋鐵骨。
二、詩理:吟哦熔鑄深意
思不群還擅長在詩歌中貫穿哲理,用詩歌洞悉事物的本質(zhì)與核心,這使得他的詩歌擁有玄妙之感。《八點——現(xiàn)代生活寫真》以一種無奈的調(diào)侃口吻表達了現(xiàn)代生活的荒誕感:“常常,當我七點半的身體/被兩根指針無力地抬起,有一道符咒秘密有力地奏響,節(jié)奏之美如此恐怖……八點,這最高的律令就要到來/扇形的圓弧,香氣早已消散,在那最后的鐘聲響起之前,我們只有在扇面上疲勞地奔跑!”在詩人的眼中,現(xiàn)代人的生活仿佛被釘死在時間的刻度表上一樣,只能在慣性與焦慮感的作用下不停地狂奔,而休息則意味著到達了“最后鐘聲響起”的往生之所。“指針”“圓規(guī)”“扇形”“圓弧”這些帶有濃濃現(xiàn)代感與數(shù)理特性的詞語標識著現(xiàn)代人生活的精確感,同時也意味著古典的生活情趣被徹底消解,就如同“香氣早已消散”。在當今生活中,現(xiàn)代生活方式無疑就是最高的律令,每個人都只能有意或無意地接受它的規(guī)訓(xùn)與塑造。從這個意義上講,《律法》與《八點——現(xiàn)代生活寫真》遙相呼應(yīng):“貼在嘴上的封條/被一口氣/輕輕吹落”。律法到底是什么?是刻在竹簡、石塊、金屬上流傳千年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抑或僅僅是貼在嘴上的一根封條,輕輕一口氣便能將它吹落?《律法》僅僅只有三行,但卻用極為精準的字眼將看似莊嚴宏大的事物解構(gòu)掉了。
另外,像《鳥巢》《一只紅手套》《電視》等作,則用一系列事物譜寫了哲學(xué)的組曲:鳥巢的意蘊在于“這是一顆閱盡人世風(fēng)塵的頭顱/在黃昏,作為祭祀的燈盞舉過頭頂”。而手套則有著“脫離了手的體溫/躺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的悲慘命運。詩人向上看,看到了鳥巢,也看到了“當初,人類從山野中走出/也如這般燕子銜泥,并高舉頭頂”。低下頭,詩人看到的是“一只紅手套/躺在地上,碰巧讓我看見,夕陽下它那血紅的顏色/真有點觸目驚心”。這只紅手套“也許走過許多的路/在寒風(fēng)中顫抖,也許是一位慈愛的父親/戴在女兒的小手”。但這些都已不重要,它已經(jīng)如同被人類社會遺棄或丟失掉的很多東西一樣,躺在了車輪滾滾的十字路口。《電視》當中,“電視,端坐在/唯一的矮櫥上/它不怒自威,洪亮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無可爭議地告訴我/它是這房間的主人”,詩作表達了人在現(xiàn)代社會被物化了的實際狀況以及由之所帶來的空虛感與無所適從感。三首詩連綴在一起,看似狀物,實際上還是在思考人,即人類的來處與歸處,以及人類的現(xiàn)實處境。
三、詩情:情真乃得詩魂
《對稱與回聲》當中最為動人的還屬那些表露真情的詩作。抒情詩在當代詩壇擁有無可辯駁的強勢地位,中國詩人亦慣寫抒情詩,然而抒情不到位會使詩歌顯得感情匱乏,而過分抒情又會顯得矯情,二者都會導(dǎo)致情感表達不到位甚至是虛假。因此,充分抒情而又有所節(jié)制的詩作往往能成為上品。思不群的抒情詩做到了這一點。
關(guān)于愛情,思不群這樣寫道:“一對眼睛的存在/是為了另一對眼睛的光明/如同一盞燈的點亮/是為了另一盞燈不再寒冷/一個人的存在/喂養(yǎng)了另一個人的痛苦/如一個人坐在岸上/看著另一個人在水里火里死去”。將眼睛比作明燈,采用比興的手法,由眼睛延及人自身,寫出了處于愛情中的人互相依賴又互相折磨的復(fù)雜狀態(tài)。關(guān)于親情,在《箭》當中,詩人將年邁的父親一生的時光比作一支箭,并如此詠道:“一枝箭,用七十年的力量將它繃滿/混合了汗堿,塵土,淚水與榮耀/皸裂的手指尋找發(fā)亮的箭頭/相互打磨,相互熟悉/在擁抱中發(fā)熱,哭泣/又渾身冰涼”。七十年的時光如弦上的箭一般轉(zhuǎn)瞬即逝,而時光本身又給父親這支箭蒙上了汗堿、塵土、淚水與榮耀,且開弓沒有回頭箭,與時光廝磨,注定只能在悲喜之中徘徊。而最終“一只風(fēng)霜打磨七十年的手/遠比箭更為鋒利”則更讓我們深思,到底時光和人誰給誰賦予的東西更多,看著父親“在輕微的顫抖中/以跪佛的姿勢/雙手把血肉舉過頭頂/讓潮濕的視線將自己淹沒”,詩人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感慨歲月的滄桑,血親的人生經(jīng)歷比其他事物更能觸動作者本人敏感的神經(jīng)。
除了表達對親人的深情,詩人也在不斷向前輩們致敬。對于王小波,詩人如是道:“一只大猩猩蹣跚走來/把香蕉似的大手伸向桌子/匆匆抓起一枝筆/輕輕一抹/世界就變成了銀色……你吐出一間黑鐵公寓/坐在荒山之上/醉心于生兒育女”。詩歌準確地把握住了王小波自由與不羈的人格魅力。
另外,《對稱與回聲》當中還有著對姑蘇城里平凡人、舊事舊物等等的抒情式表達,這些情感的表達真摯而有節(jié)制,顯示出詩人對有情人生的向往與追尋。蘇州的吳儂軟語與水鄉(xiāng)風(fēng)韻,養(yǎng)就了思不群的靈秀的詩情,我們期待著他有新的優(yōu)秀作品問世。
■附:思不群的詩二首
在東山驛館觀太湖
那么多的否定句
蘆葦用盡了四季也沒能推翻
夢話起伏在波峰和波谷間
只能講給知音和漁父
眼里有大水涌來,追趕奔跑的光亮
古老的黑洞步步后退
浩蕩的隱士,吞下了自己
我在等魚兒一樣的女巫,走上岸來
原 上
黑鐵的長安城,一首鏗鏘的七律
在黃昏的燈火中失對。
影子馱著影子,走上樂游原,
這里的勞力疏于耕作。
我雙手握緊他們擦洗身體
越洗面目越黑。
林木蔥蘢,正好可以隱身,
可以在兩個世界中來回穿行。
秦腔激越,天寶年間趕來的兵馬
正從亭子頂上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