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朱敬恩,民進會員,網名“山鷹”,國內資深的觀鳥愛好者,觀鳥運動的熱心推廣者和科普志愿者,2014年獲科技部授予的首批“全國優秀科普使者”稱號。足跡追隨鳥類的翅膀走遍了中國各地,寫下了幾十萬字的觀鳥筆記,已由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了《從野性到感性:山鷹觀鳥記》和《飛悅四季:山鷹觀鳥記II》,并獲中科院院士、中國科普作家理事會會長周忠和先生的推薦。
“虹橋”,這是誰起的名字?美極了。
在清明上河圖上見過它,沒有橋墩,水上飛起一道拱橋,合著倒影便成了滿月,汴京城里的春柳伴著它,酒肆茶館就在橋兩頭,不知里面是否已有楚管蠻弦之聲?這是北宋最后的輝煌,然后就什么都沒了。橋也沒了。
浙南、閩北的莽莽山區里,有很多宗族源自歷史上一次次南下避難的中原氏族,中華民族的韌性也在這些地方得以彰顯。長期封閉的地理環境,不僅讓語言學家們可以根據他們口音追溯出歷史上唐宋時期中國古人的說話方式,也讓很多傳統技藝一代代流傳至今。因為這些技藝是一個封閉性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代代傳承極為重要。與此同時,古老習俗和群體文化意識也一并保存了下來,像是中華文化的臍帶血。
就這樣,“消失”數百年的虹橋,在20世紀90年代的浙南和閩北,又被“發現”了。
泰順,浙南的一個小縣。
這里有一重重的山,一重重的山間是一條條的山澗,山澗上的一座座人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數百年的廊橋,其中有不少正是虹橋:數十根大木頭交叉成拱形,也無需鉚釘,堆堆架架,竟然就可以撐起數百年的你來我往。
泰順的廊橋大多數是在類似清明上河圖的虹橋上覆蓋一層樓板,上面再建有閣樓,可以遮風避雨,因此又叫風雨橋。這些橋是趕路人的歇腳處、避雨地,更是夏日里當地人納涼之所。河谷中涼風習習,斜倚欄桿處,閑聊農桑話,當真是歲月靜好。從這些橋上走過的村婦老孺不計其數,也走出過不少商賈大儒。
深山里的“虹橋”沒有汴京城里燈紅酒綠的繁華相伴,卻是山區里至關重要的連接。正是一座座虹橋,連同豐富的水系,讓浙南閩北山區間的人們可以互通有無,形成了一張網——那些南遷至此的族群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個點。在這張網里,族群背后的傳統文化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繼承和發展,否則,歲月無情,單獨一個個點,太容易因為一兩個偶然因素化為歷史的灰燼。
感謝那些造橋的人。
魯班是造橋人的師祖爺,據說廊橋的結構也是匠人們在他的啟發之下弄出來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喜歡說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這沒錯。不過因此得出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就大錯特錯。勞動者的智慧終究還是要有專家搞清楚背后的原理,才能將這些源自生活的智慧提升到科學層面,然后在更廣闊的范圍內發揮其功效。為什么中國古代技術先進卻沒有誕生現代科學?這個著名的“李約瑟問題”,但愿再也不用困擾我們。
沒有系統的科學理論,造橋人的技藝只能靠師徒傳承。師傅通常會比徒弟厲害一點點,所以當為了加快進度,師徒二人從兩邊同時向中間搭橋,結果就是師父這一側平緩便行,徒弟那一邊“顧頭不顧腚”,橋是搭好了,卻是個陡坡,行人上下頗為不易。眼前的文興橋便是一例。
如果每一代的徒弟都不如師傅,那可是件糟糕的事。好的師傅對徒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往往喜形于色;另一些人則永遠都在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是格局不一樣。
制度構建與利益分配之間的矛盾,往往成為社會發展和人性解放的掣肘。在萬事孝為先的文化禮法之下,最保險的方案是子承父業。只不過這樣一來,很多“兒子”便失去了人生的自由選擇,如果兒子不是學手藝的料,那更是糟心得很。而招外人做徒弟,由于無法指望每一個當師傅的都是高格局,故而就有了通過在師徒之間立下的各種契約規矩,包括建立類似收養制度、合伙人制度等,令師徒構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的做法(漢語中,師傅和師父經常混淆使用,可見一斑),從而大大降低師傅“留一手”的可能性。
制度背后隱藏著社會理念,其實就是文化。好的文化會催生好的制度,好的制度能將最優秀的志同道合的人凝聚在一起,進而推動社會不斷發展進步。
還要感謝那些資助造橋的人。
資助造橋的人大多是鄉紳階層,也有不少是單純的富商。古代中國商人的地位需要靠捐官才能彰顯門楣,若不想被戴上“為富不仁”的帽子,回饋故里幾乎是每一個富商的必然選擇。修橋、修路、建宗祠、辦學堂這四樣是最常見的功德——既然已經惠澤鄉里,便可以洗去外面沾染的“銅臭”了。
從皖南山區走出來的徽商曾賺盡天下利,廊橋連起山山水水的同時,徽派建筑風格也一直影響到浙西和閩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咒語”,令那些腰纏萬貫的富商們在自家柱子掛的楹聯上,大多都恭恭敬敬地寫著“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或者“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如此等等。
“讀書”“重農”是好的文化,但“輕商”未必是。
在帝王眼底,商人坐大的社會有眾多弊病。現在帝王成了歷史的云煙,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無商不富”已是社會基本常識,成了新的“文化”——不僅成功商人廣受崇拜,就連政府也處處講“營商”。被重新“發現”的虹橋,其價值在當今社會如何體現?當地政府和熱心人士做足了文章。
如今,在科學武裝下的中國造橋技術,征服高山大海已不是問題,虹橋的建造技術顯然是小兒科。廊橋也因為無法滿足車輛行駛的需要而基本喪失了其重要的使用價值。剩下的,除了繼續作為鄉民習慣性的公共空間,在外人眼底,似乎就只有美學價值了。
這些廊橋底若彩虹上似宮殿,跨過歡快的溪流或者平緩的河道;寂寞的,兩邊有青蔥山色相看兩不厭;熱鬧的,商鋪酒肆人聲鼎沸近在咫尺。無論是橋自身的建筑樣式、還是四周的田園山野之貌以及附近鮮活的人間生活,都無時無刻不透露著一種優雅且充滿生機的美。
若能將這份美傳遞出去,這些廊橋的價值就不怕體現不了。美會吸引人,有了人流,何愁商機?
廊橋的本質是溝通兩岸的“中介”,如今廊橋和外界成了需要被聯通的“兩岸”,傳遞廊橋之美所需要的中介在哪里?泰順當地的主事者和文物保護者們找到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中介”——大學生群體。
通過在浙江一些高等院校里多次集中展示廊橋之美以及其背后文化傳承故事,泰順地區的廊橋保護和宣傳工作,成功地吸引了一大批極富熱情和創新精神的大學生們。他們以廊橋為核心文化元素,創作了一系列的頗受歡迎的影像作品和文創產品,以廊橋所在地區為依托興辦鄉村旅游和研學項目,讓幾近消失的山區手藝人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之中……
此番泰順的廊橋之旅,感受著當地如火如荼的鄉村經濟,看著投身其中的大學生們熱情洋溢的臉龐,再仔細瞧瞧那些曾經默默無聞數百年,又在20世紀90年代的新聞報道中驚艷了無數世人的眾多廊橋,我忽然意識到其實這廊橋何止聯通兩岸,年輕人在聯通了廊橋與外界的同時,廊橋不也是溝通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么?
廊橋,令我們千年的文化血脈保持通暢。
廊橋何止有遺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