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菲 王士超
【摘要】本文以唐代敦煌壁畫蓮花圖案為主要例證,分析其在自然界的原型與睡蓮的關系。佛教在印度本土所用的蓮花圖案幾乎毫無疑問是來自于睡蓮,但中國本土并沒有睡蓮,其圖案起源于印度佛教,也不是直接進入中土,而是由西亞及古西域(今新疆)一帶間接傳入,印度與西亞內陸國大部分地區氣候不同,導致風物不同,蓮花圖像的傳達也受到影響。從典籍整理和圖像中分析可得出,植物學意義上的睡蓮直到明末才出現在我國本土,所以并未進入隋唐時我國從事佛教繪畫藝術畫家或者畫工的視野,睡蓮無法成為他們在佛教壁畫中表現蓮花的參考物,隋唐的宗教蓮花圖案更趨向于以本土荷花為創作原型。
【關鍵詞】睡蓮;寶相花;佛教藝術;壁畫
蓮花圖案是佛教最常見的植物圖案。而我國的佛教藝術中,蓮花相關圖案占據著很高的比重。中國古代如《秘傳花鏡》《遵生八箋》《群芳譜》《南方草木狀》等典籍中出現“蓮”這個詞時,幾乎默認包含了蓮科的所有當時存在的品種,而睡蓮與荷花同屬于睡蓮科,但前者為睡蓮屬,后者為蓮屬,是同科不同屬的植物,經常被人所誤認。本文以隋唐以降文獻典籍為基礎,論證清以前植物學意義觀賞性的“睡蓮”這一花卉并未在中國地區流行。再結合佛經與唐代敦煌壁畫,以其中大量出現的蓮花圖案為主要研究對象,分析其在自然界的原型與睡蓮的關系,其實是印度蓮花圖案與本土荷花的結合體。
(一)佛教經典中的蓮花形象
睡蓮與荷花二者在生物意義外觀上有明顯的區別。其中最明顯的區別是:第一,荷花的花與葉直立生長出水面,所以有“出水芙蓉”的說法,而睡蓮的花與葉子一般是浮于水面的;第二,荷花的花萼及花瓣是無法區分的,睡蓮的花萼則可明辨;第三,荷花結蓮蓬、長蓮藕,睡蓮則無此功能。
在提到佛教蓮花的時候,往往有人將其全部歸于睡蓮,有兩個原因:首先,在佛教的起源地印度產有多品種的睡蓮;其次,佛典中常見所提及的“蓮華”有五種:波頭摩、優缽羅、泥盧缽羅、拘物頭、芬陀利①。前四種顏色分別是紅藍黃及雜色,都屬于橢圓形葉的睡蓮科植物。
漢譯佛典中,只有芬陀利花意譯為白蓮花,是五色蓮花中真正屬于荷花的品種?!睹罘ㄉ徣A經》經題中之“蓮華”即用此詞。
《慧琳音義》中記載,拘物頭花就是紅色的蓮花,呈深朱色,且非人間所有。
在《阿彌陀經》中記載,西方極樂凈土生長的蓮花,長于七寶池中,需要用八功德水來栽植,其花朵如車輪般巨大,這些蓮花有青、黃、赤、白等不同的顏色,香氣清新高潔,可以把極樂世界裝點為凈土圣地。另外,在《無量壽經》中也記載,極樂世界的寶蓮花,有百千億片葉的數量,這些葉片中會發出無量光明,從每一束光明中,則出現無量的佛陀②。
從以上的佛教經典中我們可以發現,“睡蓮”一詞并未出現在傳入中國的佛教經典之中,而是以“蓮花”或“蓮華”代之。在描述佛教世界蓮花的獨特外形時,蓮花往往被形容花朵巨大如車輪,葉子數量多,用“無量”一詞來表示,這些特征與現實的睡蓮或荷花都不同,我們可以將這些修辭看做一種藝術夸張。
(二)古代相關典籍中蓮與睡蓮的相關記載
在中國的古籍中,關于不同品種的蓮花有很多記載,但是細究似乎沒有一種是睡蓮。根據散見于明清兩代的《秘傳花鏡》《遵生八箋》《群芳譜》等書記述“蓮”“水芝”“芙蕖”“芙蓉”“水芙蓉””等條目,可以知道我國古代的蓮科荷花主要有紅、白、黃幾種,還有《群芳譜》中記載金邊蓮、重臺蓮、并頭蓮、一晶蓮、四面蓮、灑金蓮、衣缽蓮等不多見的珍貴品種。除了上述珍奇的荷花外,古籍中還有墨荷、鐵線蓮、千葉黃、千葉白、千葉紅、馬蹄蓮、白花太乙蓮、玉井蓮等較為少見的蓮花品種,不再贅述。
睡蓮在我國古代很少見典籍記載。最早記載于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中:“南海有睡蓮,夜則花低入水?!背蓵谕粫r期的《北戶錄》記載:“睡蓮,葉如荇而大,沉于水面。其花布葉數重,凡五種色。當夏,晝開,夜縮入水底,晝復出也?!钡恰耙箘t花低入水”和“夜縮入水底”和現在所能見到的睡蓮習性并不一致,是否這里的睡蓮即為現代認知中的睡蓮存疑。
“睡蓮”作為正式的植物學詞條,大量出現是在明清以后,睡蓮被稱為子午蓮、水芹花等,既不被看做真正的蓮,也未被視作荷花。云南生長的睡蓮直到清代《廣群芳譜》記載時,還被記為“茈碧花”。
前面提到,荷花結蓮蓬、長蓮藕,睡蓮則無此功能。另外,我國早期睡蓮的土生品種,僅有白色,且花小而單一,幾乎無經濟價值和觀賞價值,這或許是它未被古人廣泛種植的原因。
而現存清以前的歷代花鳥畫中,也幾乎未出現過睡蓮的身影。另外,據統計《宣和畫譜》中以蓮為題材的畫作有67幅,但沒有以睡蓮為題的繪畫③。
其實早在唐代,根據《唐會要》卷一百和《冊府元龜》卷九百七十外臣部的記載,有“俱物頭花”和“泥樓缽羅花”作為奇珍異卉從西域進貢而來。兩者明顯分別對應“泥盧缽羅”“拘物頭”兩種印度蓮花。但很明顯,它們未被廣泛種植,也沒有被作為“睡蓮”而對待。
在古代,印度佛教藝術較早地使用了蓮花圖案。公元前2世紀印度桑奇佛塔就有典型蓮花紋飾。從花蕊看,印度的早期佛窟中的蓮花裝飾原型明顯是只有花蕊沒有蓮蓬的睡蓮,且花瓣繁復華麗。但蓮花作為佛教美術的代表形象進入河西以后,外來的影響痕跡逐漸減弱,更多地吸取了來自漢地的美術風格和傳統。
早在先秦的青銅裝飾中,蓮花圖案就已經盛行。春秋時期的青銅器蓮鶴方壺就是典型例子。漢代的《魯靈光殿》賦中說:“圓淵方井,反植芙集,發秀吐榮,苗曹披敷。綠房紫藥,窟咤垂珠?!泵枋龅木褪潜就裂b飾宮殿的蓮花藻井。
而我國本土蓮花紋極盛于魏晉以后,在南北朝這個佛教開始盛行的節點,終于產生了新的變化。隨著從西域傳來的佛教影響越來越大,蓮花紋作為佛教藝術的經典形象,既有佛家蓮花化生的思想,又有中原本土辟邪、吉祥的寓意,因此在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這使得南北朝佛窟中的蓮花形象在佛窟四壁墻面、龕楣、藻井、邊飾、雕塑蓮座等地方隨處可見。佛窟建筑的頂面內部被稱為藻井,作為佛窟裝飾的重點,蓮花一直在窟頂藻井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云岡石窟第五窟開鑿于魏晉時期,其藻井雕刻的蓮紋裝飾形象豐碩多瓣、兩層蓮花的風格明顯來自于印度的裝飾影響,但中心有了蓮蓬,說明最晚從這時候開始,雖然花瓣的繁密復雜造型依然參考印度蓮紋樣式,但基本原型已經向荷花靠攏,所以這里的藻井蓮花兼有睡蓮和荷花的外形特征。
而敦煌的蓮花紋,北朝前期的蓮瓣往往有一至二層,藻井中心圖案為蓮蓬,蓮子和蓮花瓣的形態變化不大,蓮花花瓣修長而清瘦,和印度佛教產生的蓮花紋圓潤豐滿風格不同。到了北朝末期,敦煌藻井中呈現出的蓮花紋結構嚴密規整,已經具有了后期寶相花的雛形。
隋代時的佛窟藻井,紋樣布局更加自由,中心垂蓮愈發豐滿,并出現多重花瓣,仍有蓮蓬與蓮子。所以毫無疑問,雖然是多重花瓣的蓮花,但不是以睡蓮為原型,而是以本土荷花為創作原型進行的藝術加工。敦煌三九二窟開鑿于隋代,窟頂中央的藻井圖案就是典型例子。畫面有著圓潤豐滿似如意云頭的蓮瓣,層次繁多,由雙龍環繞,底部被描繪為開著蓮花的水面,但葉子不是荷葉而是普通卷草葉子紋樣,說明這個時期的蓮花不僅融合了印度睡蓮紋飾特點,還逐漸與卷草紋融合。
從敦煌壁畫中可以看到,魏晉至唐的蓮花藻井演變中,西域風格和中原風格被熔于一爐,表現出更為新穎的寶相花風格。在這一時期的圖繪和紋樣中,蓮花造型大致可分為幾種類型:
(一)普通蓮花形象
常見的蓮花圖紋,維持了一般的蓮花造型,呈現出自由生長的蓮花形態。如四二〇窟西壁南側,文殊經變是與西壁北側《維摩詰經變》相對的文殊講經形態,構圖比較簡略。殿堂周圍有竹林、池塘環繞。其中,殿堂前的池塘一角,繪有鴛鴦與荷花。池水碧綠,水中盛開著蓮花,雖然紅色花朵顏色氧化變黑,但還是可以看出其他細節,如池中放置著做成假山樣子的怪石,這是典型的江南庭院設計特征。而在當時,江南庭院中沒有任何關于睡蓮栽培觀賞的記載,從圖中蓮花出水的花莖來看,無疑描繪了荷花。
在二九二窟人字坡西側畫面的對獅,中間是長滿五色蓮花荷葉的小池塘。佛經中五種不同的蓮花,在這里完全被表現為植物學意義上荷花的形態。位于敦煌二四四窟西壁北側的化生童子像與西壁南側供養菩薩相對。童子立于蓮花座上,手持一株蓮,這束蓮花長莖、花瓣寬、有蓮蓬,植物學結構上無疑也是荷花而非睡蓮。
(二)蓮花臺、座、器物
佛、菩薩有各種不同的臺座,蓮花座和蓮花臺是最普遍的一種造型。蓮臺、蓮燈還作為菩薩小型手持的法器而存在。如敦煌四一二窟西龕內南側所畫的菩薩就分別有手持蓮臺及蓮燈對談的形象。四〇二窟西龕內南側的菩薩手持的蓮臺造型更華麗復雜一些。
蓮花座是以蓮花為形的臺座。佛菩薩的臺座中,經常可見以蓮花臺座者。以蓮花為座,其實是印度古來最盛行的儀相,常見的臺座有八葉蓮花或千葉蓮花座。
敦煌三〇三窟南壁東側的壁畫是阿彌陀佛左側的菩薩和飛天,菩薩自然站立于蓮花上。從畫面的蓮臺和蓮花造型來看,其形象不僅已逐漸脫離了睡蓮,而且花瓣也不再完全像荷花的形狀,花瓣外延的曲線優美翻翹,和纏枝忍冬花紋飾也有了巨大相似。
(三)寶相花
寶相花紋是通過蓮花圖紋的圖案變形,演變而來極為華麗的圖案,一般是正面向的八瓣花形,屬于敦煌藻井裝飾最多見到寶相花的裝飾。例如四〇七窟窟頂中央的藻井圖案,方頂中心蓮花呈懸空狀,典型八瓣荷花,旋轉飛奔的兔子被安置在花心中。蓮花外狂速旋轉的飛天和天花圖案運動方向與兔子一致,形成運動中心的合力。
到隋代及初唐,井心的蓮花就已經演變為富麗的寶相花,蓮蓬、蓮子消失,代之以小心的團花,蓮瓣邊為如意云頭形,邊飾為多重卷草。
盛唐時的藻井蓮紋,已完全從蓮花演變為寶相花。寶相花吸收了忍冬花、牡丹、茶花等多種花卉的形象,但是更加理想化,這樣的紋樣漸漸成為唐代裝飾風格的典型代表。敦煌四〇二窟西龕為雙層龕,內層龕頂畫菩提雙樹,外層龕上的龕楣圖案就是由連珠紋、幾何紋、蓮花化生紋和火焰紋構成的。除正中心佛陀的蓮座外,幾乎將其他蓮花花頭都做出俯視的處理,表現出蓮花層層疊疊的綻放過程。
寶相花的另一種形式是蓮花枝蔓紋飾,是將蓮花的莖拉長為波浪狀,任其自由伸展的形態,一般為葉、蔓草自由形狀的橫斜面表現。這是由忍冬紋變化過來的。忍冬紋曾一度被認為是從來自印度的睡蓮形狀變化而來,但其實忍冬紋開始流行于南北朝時期,并和我國傳統的云紋相結合。例如在四川萬縣發現的魏晉墓中,就已經有了忍冬花紋的邊磚。四二七窟主室人字坡頂兩披上畫千佛和化生卷草圖案兩批之間的橫條蓮花卷草邊飾就是這種形式的寶相花紋。圖案以綠色為底,蓮莖荷葉呈波狀起伏回旋,蓮花正、側、俯、仰各種角度都有,并點綴以含苞的花蕾,韻律和諧。樂伎在蓮花中奏樂舞蹈,畫面形態豐富多彩。
綜合文本和典型圖像分析,首先,從現代可以獲得的典籍和圖像資料整理可知,隋唐時,睡蓮不會作為蓮花的繪畫原型出現在中國本土畫師的創作視野里,所以不會是當時敦煌壁畫中蓮花圖案的原型。而通過對隋唐敦煌佛教壁畫中的蓮花形圖像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蓮花紋飾綜合了很多植物紋樣元素進行了藝術化加工,尤其是藻井、邊飾和龕楣的蓮紋,完全演變為吸收了忍冬花、牡丹、荷花等多種花卉形象的理想化寶相花,所以從其藝術形象的生活原型上看,印度睡蓮圖案的影子已經退化于無了。
注釋:
①《長阿含經》卷第三游行經第二,竺佛念譯:“水晶城琉璃門。其城周圍四寶莊嚴,間錯欄椐亦以四寶。金樓銀鈴,銀樓金鈴,寶塑七重,中生蓮花:優缽羅花、波頭摩花、拘物頭花、芬陀利花?!薄洞蟀隳P經》卷一《壽命晶》第一之一也有記載。
②《大日經疏》卷十五,唐一行撰,記載芬陀利花的由來:“分茶利迦,花可有百葉,葉葉相承,圓整可愛。最外葉極白,漸向內色漸微黃,乃至最在內者與萼色相近也?!薄痘哿找袅x》卷三,唐慧琳撰:“拘物頭花,其花莖有刺,色蹴然故,以其花莖稍短,未開敷時,狀郁或赤白,抑或名小白花也?!薄栋浲咏洝?,姚秦鳩摩羅什譯:“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薄斗鹫f無量壽經》二卷,曹魏康僧鎧譯?!皩毶彿鸸獾诙唬河直妼毶徣A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其葉光明無量種色。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黃朱紫光色亦然。”
③張鈁:《畫者的博物學:基于<宣和畫譜>的考察》,《美術與設計》2017年第4期,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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