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
混亂中出現(xiàn)了法則與秩序
各種死法中出現(xiàn)了木乃伊
生死對折,出現(xiàn)了對稱的歷史
光的同位素在移動
鐵律內(nèi)部,狂喜或憂郁
兩者皆以凈水為準繩
一種被金字塔所固定的東西
將統(tǒng)治看作自我糾正
錯與對,在最高處變得無足輕重
神恩也變輕了,變得難以言說
字面義消散后,露出底部象征
提醒統(tǒng)治者,雅詞之輕有愧于重負
法老只在元事物的基石上
減輕靈魂,考慮輕的精確性
輕,要輕到何種程度,方可堆砌石頭?
金礦若非淚水的涌現(xiàn),則不可提取
巨石是搬不動的,但在它旁邊
更大的巨石為冥想所挪移
二百三十萬塊天文學的石頭
越堆越高地堆積在一起
相互壓迫,相互取消,相互呼吸
石頭里的人,對周圍世界視而不見
不在他所在的位置
也不是他所是的聲音
肉身加重了花瓣之輕,觀念的成分
混跡而入,且以獅子之身
隱伏于人類的暗臉深處
人,索取開花的片刻迷醉
以此領略生之茫然
深埋的時間無始無終
然而,幽靈的形象出現(xiàn)了
橄欖一綠,天下回春
法老身邊的寵妾冷艷至今
但沙漠依舊是炎熱的
神界的黃昏,比人間還要干渴
難道要為每一滴女人淚
遮擋一片銀飾的闊葉
或建造一座貯水池嗎?
星空深跪,在壁畫里從未起身
樹蔭下,僧侶空讀了萬卷書
空身的負心人啊,其中一個眾身
是集權,是孤身一人的全人類
眼中之淚的尼羅河,其滾滾原力
何以入骨,何以入詞,何以支配?
塵埃,先于神跡落定于摩西的足跡
先于懷古之思的回身一望
先于蕓蕓眾生的塵歸土
落定于早已規(guī)定好的神學假定
出埃及的漫漫長路上,以色列人
錯過了基督的第二次降臨
除非回到更為久遠的蒙昧時代
圣言已被說盡,卻終究不可說
圣言第一義,近乎無善無惡
勞動,遷移,立法,沉思
如果一切皆由天定,那么幸福
會是什么形態(tài),會是誰在推動?
純真的人,略知罪的歧義
皆因立法在后,立言立心在先
罪之深究,加深了黑暗的洞察力
王法,如光的階梯,隨奴隸升起
千人斬,留罪人頭于圣人之上
一只無頭獅子把臉長進石頭
心和眼,長在仁慈的爪子上
法,替天下人贖罪,贖的是此罪何人
而非最終告解的空名虛身
眾奴抬起頭來,因高傲而不遠望
一根原木,在焚燒中成為火鳥
樹根,終得以在火舌之巔
細細品嘗碳的艱澀
碳,慢慢燃盡,慢慢風化
里面有多少詞眼和風暴眼
冬日陽光下的亞歷山大城
剛出土的托勒密王朝地層
保持著欲飛未飛的睡姿
地中海,借紙莎草的輕盈之力
緩緩升上安東尼艦隊的天空
因狂縱而變得隱忍的
英武之年的古羅馬氣息啊
任海風一吹,吹亂烏云般的胡須
烏云的內(nèi)臟被吹得翻倒出來
一臉大海,天雷滾滾
創(chuàng)世之初,太陽神對著萬物皆空發(fā)怒
一個噴嚏把世界打了出來
然后,命令自己的眼睛去尋找新月
又命女祭司安海寫下亡靈書
長腿蚊的筆觸凌波而去
宇宙浩渺,天使逡巡
逆光中,這片殘損的古羅馬浴池
幻肢和透雕飄浮于微塵之上
耳語般的女人,幾乎觸手可及
這些青石空懸的考掘?qū)W女人
從前花容月貌,出水入眠
無一不被花的器官催開過
花的邏各斯與石頭相似
一回魂,乳房已成風的美酒
空杯所斟,無非想象力的欠缺
講究還在,辭藻與矯飾也還在
但不足以描述埃及艷后的面容
她在春天暮晚的花園里
一副開花但不開心的樣子
花,偷心一開,開破了天穹
一直開到毒蛇的火焰竄出武器
花的純?nèi)怏w,反而是精神性的
以未來考古的眼光看去,龐貝塔
聳立于時間之外,人神相遇之外
如果昨日之日高不可問
活著,豈非死不掉的必死
繼續(xù)活著的,可問但不可深問
雄辯滔滔的亞歷山大圖書館
至今燃燒著一場虛妄的大火
凱撒大帝究竟害怕什么呢?
誰統(tǒng)治這座城市,都是同一片廢墟
龐貝塔頂,那道身首異處的目光
絕非后世游人所能捕捉
也非驚魂一瞥所能收回
以分娩之力,人,拗不過一頭神牛
麥浪翻滾之上,時間種子的駕馭者
挾狂暴的生殖力順流而下
子宮里的尼羅河不舍晝夜
大地的奶,對天一潑而成銀河
嬰兒哭奶的樣子,像一個上帝
蜻蜓幼蟲抖掉一身蛹皮
在陽光下,如碎玻璃閃耀
女人在田野里生下敵人的兒子
余生,不過是切開的魚腹
被兩手空空的生活所掏出
滴里噠啦的肝肺在烈日下暴曬
恍若千奇百幻的金屬和怪石
魅影斑駁,蚊蠅嗡嗡
人,居然移身住了進去
摘一片棕櫚葉遮眼,假裝睡著了
死后醒來,聽見星星落地
1046 年,一位波斯云游僧
看見年輕的哈里發(fā)在皇宮漫步
他對駱駝的看法近乎潔癖
七艘游艇停泊在尼羅河岸
1058 年,先知斗篷從巴格達
移送到法蒂瑪王朝的開羅
時間為幻覺所支配,過去與未來
并非單線連接,消失的,不斷重現(xiàn)
而后世的重現(xiàn),又隱含于早先的消失
舉目遠眺,出埃及之路上,已無摩西
1204 年,從開羅到太巴列
沿從前摩西走過的路,眾手托起的
是另一個摩西:猶太哲人伊本·麥蒙
圓屋頂上,十字取代新月
來自穆拉維德王朝的武裝僧侶
眼睛以下的面容,為黑布所掩
水仙般的閃族女子穿上塵襪
又能在十字軍的靴子里走出多遠?
這不是戰(zhàn)爭問題,而是神學問題
所有理解,本身已包含了極度費解
正如十字軍的漫漫征途,包含了
中途駐足,回望漸漸消失的故土
腓特烈大帝穿越小亞細亞時
溺水身亡,而獅心王理查與薩拉丁
卻在兵刃相見時互贈禮物
橫笛一吹,其余皆是茫茫嘆息
1183 年,薩拉丁將阿勒頗城墻的石頭
從敘利亞的眼睛移入埃及鷹眼
他要為這些飛起來的石頭造天
造一片比天更大的,更瘋狂的天外天
他要把天與天的兩片嘴唇合起來
以使天啟開口。但天上的石頭想落地
為此,薩拉丁轉動大地的鑰匙
虛構了一道荒涼的東方目光
以及一座上帝視角的城堡
僅僅為了在城墻上,看一眼日落
他知道,唯有取自小金字塔的石塊
能同時提供兵器與蓮花兩種鏡像
既有事物的概括性
又與眾鳥飛盡的那份蕭散
一起升空,一起變得如煙如縷
只是,長久凝視夜色中的開羅城墻
長久地徘徊,沉吟,耗盡了多少
中世紀騎士的憂愁與勾魂
在單色調(diào)的土地上,龍舌香
眼眸深黑,不沾一點皓礬
點染的薰衣草舒緩四肢
而狄尼奧索斯的郁金香已成妄念
拉齊斯,一個中世紀的臨床醫(yī)生
將外科串線法用于肝臟切除術
迫使天花和麻疹伏罪天下
吹玻璃的孟菲斯匠人,把蜻蜓眼睛
吹入一顆燈籠般的博物館腦袋
絕對性如蚜蟲吃樹葉,得偶然之妙
不用心處,反得以突破天機
圖坦卡蒙戴上時間的金面具
游客們知道他死后是誰,卻不知道
他活著的時候不是誰。移步換景
在純金的、天堂般的果園里
每種水果,都有兩樣
阿拉伯人將東方形象鑄入貨幣
以第納爾為金幣的單位
以第爾汗為銀幣的單位
金錢的天性,碰了一下“哦不”
一座花園竟如魔法般打開
心,沉入物哀,沉入心物離析
觸碰到大片大片的蝴蝶翅膀
最初的純潔,經(jīng)眾匠人之手
從金銀細活提取出活色生香
又從宇宙之大,提取出少和極少
但僅憑一只瓦罐,能將萬般皆空
幻化為水滴般大小的世界嗎?
風格的盈余,自物的盈余溢出
物,朝表達的悲劇性崇高涌起
農(nóng)作物和建筑物,朝金字塔涌起
金字塔與酒店,中間隔著安全門
訓練有素的狗,在幻象身上嗅炸彈
仿真的玩具槍嚇壞了埃及脊龍
吸煙者,將一縷花魂吸入肺葉
花粉和汽車尾氣,呈放射狀傳播
全球經(jīng)濟的灰犀牛蹲伏在霧中
古人今人,一經(jīng)接觸就切換時空
但網(wǎng)聊之余,高科技的獨角獸
能走進本地事物的抽象嗎?
游船上,廚子以水底火焰烤魚
吃魚之前,警察會一直吃冰淇淋
教授會一直談論餐刀好不好使
外交官會一直擔心被魚刺卡住
而這些,都不關魚的事
魚書和月亮已隱入賬單,月暈
如剛剛攪拌過的鷹嘴豆一樣含混
尖叫的葡萄酒已安靜下來
一絲快哉風,吹去香料的鼻子
侍者以裝飾性語氣對白種男人說
善用薄荷,會使洋蔥味和動物異味
在女士面前消失得更快、更文雅一些
空,無所不在,且以母語和本地語
反復提示:此人,不在服務區(qū)
獅身人面之謎,轉而朝向別的星球
你以為空客380 能飛出天外嗎?
天上的椅子,落地時空出一個虛位
此我與非我之間,隔著神的緘默
云的衣裳里穿著另一個人
頭顱,將整個沉浸到冒泡的檸檬水之下
留白,更稀薄了,更迫切了
請對眼前人,投以溫存一瞥
人,退得足夠遠,才能依稀看見
金字塔一直在近處。二十一世紀的心靈
該如何回答這大夢沉沉的深問?
古人眼里,如雪花般飄著,飄著
然后落地,落腳,落在灰塵上
這種輕柔性質(zhì),在今人眼里,沒了
這無所托付的空茫茫一片大地
這天人對看,這一寸灰的遠見
也沒了。金字塔,多少有些落寞
游客們望上一眼也就走了,目光回落到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拖鞋之上
在蒼蠅落腳處挪移,變臟,變甜
變得油膩和喜感,且渾然不覺
不配數(shù)學的簡潔之美,不配鷹的睥睨
在內(nèi)心深處,古埃及人壘砌水滴
有如壘砌敬水為神的紀念碑
金字塔建成了,該如何對待腳手架?
為此,神容許月亮留在左眼
容許一粒隕石留在左肺葉
井,挖空了頭腦,挖穿了地球
一直挖到干旱盡頭,挖出水的眼睛
但挖井并非天不下雨的理由
眾法老對死后身體的看法
也就是對水的看法,對時間的看法
水,它的鬼斧神工,一經(jīng)制作
絕無生命去留的一絲痕跡
永生,從人的身體取出水的身體
停止變化,停止追憶,停止遠眺
火焰成了瞎子,但一直還在暗暗垂淚
我承認,我被眼前這堆認死理的石頭
鎮(zhèn)住了,這么一尊龐然大物
何以講理,何以問道,何以懸空?
詩,也認死理,但何以眾石壓頂
人的一生中涌現(xiàn)了多少哀愁呵
蝴蝶一飛,又涌起多少粉碎與輕生
這么一個死理,重重壓在干花瓣上
還一直在開,還留有呼吸的縫隙
還能以滅霸之力,取得一副活靈魂
死的活法,死的方向,空氣去追水
這么一堆巨石,這么一堆泡沫
其噸位和愚蠢是如此神圣
輕看了早先世界,又全然漠視現(xiàn)代人生
問之望之,跡象全無,一派彌合
出埃及的路上,一道死后目光
落在一大群未歸遠人的身上
眾法老,喚醒同一只黃金大鳥
過往年代有如一個飛翔的黑洞
將木乃伊身上的眾聲喧嘩
深深吸入,用以供養(yǎng)鷹的緘默
暮晚時分,大地像一朵蓮花
高聳的圓屋頂很快將沉入暗夜
遠處的棕櫚樹也將被石棺文覆蓋
更遠處的大海,漫過鷹翅和萬卷書
與金字塔頂?shù)挠纳钅抗恺R平
這不是人類固有的目光
這是從另一個行星投來的目光
沒有這道目光,鷹眼也就沒有海水
鷹的游歷,緊貼在光的脊椎骨上
光的速度慢下來,以待黑暗跟上
(選自《鐘山》2019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