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健
1
1962 年的秋天,大風尚在塞北高原休整,荒
漠悄悄敞開自己的胸膛。
天蒼蒼,風沙茫茫中。一個叫王尚海的人,
從承德專署農業局長的辦公室走出來,直接
走進了塞罕壩林場總場。
他看了看天,一股風正在塞北高原的內部醞
釀。
大風起兮!吹斷樹木。
大風起兮!吹斷天空。
王尚海把家安頓下來,把孩子們安頓下來。
王尚海站在荒蕪的沙灘上,吹起了種樹的號
角。
一次又一次,號角聲綿綿不絕數十年。
荒蕪了百年的塞罕壩,就這樣被號角吹醒,
從歷史的黃沙亂石大風中抬起頭,漸漸長出
一棵樹,長出一個林海,長出大地蔥蘢,
長出一個叫塞罕壩精神的動詞。
在風云間,在文字間日夜奔走。
2
一件老皮襖,一匹黑鬃馬,
在塞罕壩漫長的冬季行走。
在一個帶冰窩頭的咀嚼里,
在一個露出星光的窩棚里,
在一群天南海北的鄉音里,
造林成活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高寒地區栽植
針葉樹的先河,就這樣被這雙粗糙的大手
開創。
可那又能怎樣?啃窩頭、喝雪水、睡地窩,
把一個叫馬蹄坑的千畝荒原,種綠又能怎樣?
“文革”中王尚海,還是被災難擊中,被打倒,
脖子上掛著五公斤重的拖拉機鏈條。
他種下的樹與這些冰涼的鏈條,對望著,搖
晃著,發出風的嗚咽之聲。
辭職回老家吧,咱不干了,妻子說。
“林場沒建成,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壩上”。
壩上,大風吹動樹木,樹木搖晃著。
塞罕壩上這群第一代務林人,以永不言敗的
信心和堅守,以百折不撓的韌勁,
啃硬骨頭。
打攻堅戰。
以命和命運作戰。
以命種下樹。
以命種活樹。
3
1989 年12 月24 日,六十八歲的王尚海,在
萬畝松林的波濤中,閉上了眼睛。
他含鈣的骨灰,飛飛揚揚于馬蹄坑。
從此,這片林子被命名為:“尚海林”。
一棵又一棵松,頑強挺立在塞罕壩。
郁郁蔥蔥的綠色中,王尚海,從一棵樹活成
了一個林海。
1
1964 年的承德二中,六名女高中生的名字與
荒蕪的塞罕壩,一起走上了新聞。
時間的記憶里,悄然記下了這六個人的名字,
這六個與綠與生機有關的名字。
領頭人:陳彥嫻
追隨者 :王晚霞、甄瑞林、史德榮、李如意、
王桂珍
那是一個理想高漲的年代,六名女同學寢室
臥談,暢想如何奉獻熱血青春。
那是一個精神成長的年代。六名女同學
說干就干,提筆給機械林場寫了一封請愿信。
一個文字造就一種精神,一個群體成就一個
時代。
放棄高考,奔赴壩上。一種使命追趕著壩上
的白毛風。
這一刮就是幾個月的白毛風啊。
讓她們意志更加堅定。
雙手凍透了,捂一下,
渴了,喝口冰碴水,
回到窩棚,摟著燒熱的石頭取曖。
2
一棵棵樹苗,在荒野里招展。
這些帶著泥漿的樹苗,被一雙手放進植苗機里。
這些帶著泥漿的樹苗,被一雙手握出了汗水。
這些帶著泥漿的樹苗,和一個個彎下的腰
一起呼吸,一起吶喊,一起成長,長出綠,
長出希望,長出詩意。
這荒山野嶺,這郁郁蔥蔥之地。
如果重新選擇,還是塞罕壩!
我的青春,
我的夢想,
都在那兒!
七十三歲的陳彥嫻,在內羅畢頒獎現場贏得
了最熱烈的掌聲。
聯合國環保“地球衛士獎”就這樣被塞罕壩
第一代務林人,
被六女上壩的領頭人陳彥嫻,捧在了懷里,
捧在懷抱里的除了獎杯,還有整個生機勃勃
的世界。
趙福洲、陳秀玲
陳瑞軍、初景梅
劉 軍、齊淑艷
孟慶林、董建琴
……
他們是夫婦,他們是森林的眼睛,他們天天
爬到高高的樓上,望海,
望那一望無際的綠色起伏的林海。
那海,在遠處,在近處,在眼里,在心里,
在共和國歷史的深處綠著。
他們說:登上望海樓,
望的是林海,
觀的是火情。
他們說:登上望海樓,
望的是綠,是生,是希望,
觀的是火情,是責任,是使命。
他們說:每隔十五分鐘
登上望海樓瞭望一次
一天瞭望九十六次
一年瞭望三萬次
登樓,下樓,望海,觀火
時間,成了流水,從遠處流來,流向生活的
深處。以至于他們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在縣
城,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
后來,孩子也開始了望海。
他們說:一眼就能區別是煙是霧,
是哪座山哪座嶺,
他們說:煙一般是上升狀的,
中間不斷,頂部呈藍色,
霧是乳白色的,會流動,
沙塵暴是棕黑色的,
擰著勁兒往前移動,速度快。
他們說:一部電話機,
一副望遠鏡,
一個記錄本,
一干就是幾十年,
這簡單而復雜的工作,
這熱鬧而寂寞的時光,
這享受而難以忍受的孤獨啊!
在無垠的塞罕壩的制高點上,
有九座望海樓,
其中八座近二十對夫妻共同值守,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這是時光啊,
這命運啊,
這綠色的大海啊,
他們說: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挺好。
一個北大林學專業畢業生,
一名林業部造林司的工程師,
第一任塞罕壩機械林場技術副場長。
這三個一啊,有乾坤,有湖海,有熱血,
有松針的綠,有冰雪的晶,
有火的熱,有泥土的芳香,
有生命的磨礪和付出。
1962 年,當部領導點將派他到塞罕壩時,
他來了,
他和愛人一道來了,
他帶著三個孩子離開北京,
舉家到了塞罕壩。
塞罕壩成了他的家,他的事業所在,他的命
所在。
這個被塞罕壩人譽為“特號鍋爐”,科技興
林的元勛的人,在1967 年一天的工作中,
從機車上摔下來。
一條腿粉碎性骨折。
從此,這個造林的人終生與拐杖為伴。
把拐杖當成樹,把樹當成拐杖,奔走在塞罕壩。
那一瘸一拐的身影,那高貴的身影,
令沙漠隱退,令荒蕪變綠,令種子在春天發芽,
令一面旗幟飄舞。
2008 年去世,他每天關注的還是塞罕壩,
這生命廣袤的樹林。
他是塞罕壩北曼甸林場四道溝營林區一名普
通工人,有著一個外人很少知道的名字于瑞林。
那年他才三歲,跟著叔叔于長法來到北曼甸
林場。
那時1962 年。
之后從未離開過北曼甸林場,這塊熱土。
他做過采伐工、施工員、防火員,
他四十一年在林子里穿梭,
上萬畝的山林,那挺拔的落葉松,
那蔥郁的樟子松,
他了然于心,
觸手可及,閉眼所見。
1977 年10 月28 日
一場罕見的雨淞災害,一夜間,辛辛苦苦種
植十多年的樹木,損失過半。
他說:樹倒了再栽。
苗毀了再育。
只要人不倒。
春天就會再來。
他說: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
他要站好最后一班崗,當好護林員。
“萬一不小心松拉了眼皮,出一次火情,三
代人的心血就全完了”
無論是盜伐、打獵,還是牲畜踏傷幼苗。
只要是傷害林子的事,
都要管。
只是一提到要退休,
有些傷感,
凝望著山坡上的樹林,
他眼含熱淚,難舍難分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