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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裙

2020-04-24 09:25:51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湖南文學 2020年2期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新西蘭]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出生于新西蘭威靈頓,著名短篇小說家,女性主義者,她是徐志摩筆下的曼殊斐兒,英國作家D.H.勞倫斯也驚嘆她的短篇是“天才之作”。曼斯菲爾德的代表作有《花園酒會》《幸福》《在海灣》等,中文方面著名翻譯家蕭乾、文潔若都譯介過她的作品,上海三聯書店、人民文學出版社等都出版過其小說選集。《新裙》(New Dresses)選自新西蘭戈登出版公司(Golden Press)出版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全集》,之前并無中譯。

卡斯菲爾德太太和她的母親正坐在餐桌邊給幾條綠色的開司米裙子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它們是給兩位卡斯菲爾德小姐第二天上教堂穿的,配有蘋果綠的腰帶,和兩頂飄著緞帶的草帽。卡斯菲爾德太太一門心思要把裙子趕好,但是對亨利來說今天已經太累了,他之前剛參加了一個政治小組的會議。卡斯菲爾德太太和她的母親把餐室占為己有,按照她的說法,她們可以制造一點兒“安詳的苦酒”。桌上的紅色桌布撤掉了,現在放的是一臺縫紉機,這是卡斯菲爾德太太的結婚禮物,一只裝滿“布料”的棕色工作籃,還有幾本翻爛了的時裝雜志。卡斯菲爾德太太侍弄著縫紉機,動作很慢,因為她怕綠色的線快沒有了——她有這樣一個老觀念,假如她每次都只用一點點,這些線就沒這么容易用完。她的母親坐在搖椅上,裙擺撩到身后,她穿著毛絨拖鞋的腳擱在跪墊上,她幫忙擺放縫紉機里的線頭,縫合領口和袖口的蕾絲窄邊。爐灶上時而會閃光,卡斯菲爾德太太的母親會瞥一眼然后說,“安妮,管子里還有水。肯定是因為這樣才閃。”接下來會有一段沉默,然后她又會重復一遍,“肯定是那管子里有水,安妮。”再次重復的時候,她的聲音會理直氣壯,“你聽——我敢擔保就是這個原因。”

安妮愁眉苦臉地看著縫紉機。“媽媽喋喋不休的樣子——真是讓我心煩。”她心想,“尤其是問題沒辦法解決的時候……大概是年紀大了,唉,但是情況越來越嚴重了。”不過,她嘴上卻說:“媽,我給露絲的裙子做了非常厚的邊——這孩子最近長得好快。對了,別給海倫的袖口上蕾絲邊,這會讓她的裙子太出挑,而且她不長心眼,什么臟東西都會拿手去蹭一蹭。”

“哦,蕾絲邊多的是,”老婦人說。“我會把袖口收高一點兒。”她還在想為什么安妮這么不喜歡海倫——女婿亨利也一樣。他們簡直想讓海倫傷心,裙子出挑不過是借口。

“唉,”卡斯菲爾德太太說,“今晚海倫換下裙子的時候,可惜你都沒看見它們的樣子。就穿了一個星期,從頭到腳都是黑的。我讓海倫看了看她穿的裙子和露絲穿的裙子差別有多大,她就聳聳肩,你知道她的德性,她立馬開始結巴。我真的得讓馬爾科姆醫生給她瞧瞧結巴,嚇嚇她也好。我覺得她是在學校里染上這個壞習慣,一犯錯就裝結巴,這招管用。”

“安妮,你知道她一直說話結巴。你在她這么大的時候也這樣,她容易緊張。”老婦人摘下眼鏡,對鏡片呵了口氣,然后用圍裙的一角擦了擦。

“不,我最不能容忍她想象結巴,這對她沒任何好處。”安妮一邊說著,一邊從縫紉機里轉出綠布,拿著針戳褶邊。“她跟露絲吃一樣的飯長大的。博伊更沒心眼。你看到我今天把他放到木馬上讓他騎嗎?這是他頭一次玩。他就一個勁兒傻笑,一天比一天更像他爸。”

“對,博伊完全就是卡斯菲爾德的翻版。”老婦人點頭表示贊同。

“海倫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安妮說,“她老是瞪著博伊,老是嚇唬他。你記得博伊還是嬰兒的時候,海倫總是搶他的奶瓶,然后看博伊會有什么反應?露絲是天使,但是海倫……”

老婦人把手上的東西擱在桌子上。片刻的沉默,因為沉默餐室里座鐘的走時聲顯得更響了。她很想一次就跟安妮說清楚他們兩夫婦沒有在好好對待海倫,這樣下去這孩子會被他們毀掉的,但是座鐘的聲音讓她分了神。她沒法想怎么說才合適,于是她就傻坐在那兒,腦子里也是嘀嗒,嘀嗒地走,應和著鐘聲。

“這口鐘聲音真響。”她最后只說了這句。

“唉,這就是我媽——總是心不在焉——什么都幫不了我。”安妮心想,她也瞥了一眼鐘。

“媽,等你弄完了那條裙子,能不能到廚房熱一點兒咖啡,或者再幫我切一盤火腿?亨利一會兒就下來。我還在做第二條裙子。”她說著舉起裙子給母親看了看。“它們是不是很漂亮?孩子們應該能穿兩年,接著我想她們應該還可以穿去學校——我到時候把裙子再改長一點,可能再染個色。”

“我很高興我們最后決定用價錢高一點兒的料子。”老婦人說。

獨自待在餐室的安妮眉頭緊鎖,嘴巴撅起——鼻子皺起的線一直延展到下巴。她做著深呼吸,撩了撩頭發。餐室里似乎空氣凝滯,她覺得快憋死了,而且花這么多精力給海倫做漂亮裙子很可能好心沒好報。父母對孩子這么好,但他們從來不會感恩——除了露絲——露絲是可遇不可求的。還有個地方可以看到母親年紀大了,她這么不講道理地給海倫和海倫的“淘氣”辯護。卡斯菲爾德太太對自己說,有一件事她必須現在就做,這就是不讓海倫接近博伊。博伊有著他父親的那種容易接受不良影響的傾向。幸好兩個姑娘整天都待在學校里!

最后,兩條裙子終于都做好了,掛在椅背上。卡斯菲爾德太太把縫紉機放回書架,重新鋪好桌布,走到床邊。遮光布沒有放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花園:今晚肯定有月亮。接著,她看到花園的長凳上有什么東西在閃光。書?是的,肯定是一本書,誰把它留在哪里了?大概已經沾了露水。她來到走廊,穿上雨靴,撩起裙子下擺,跑進花園。對,是一本書。她小心地拿起來。已經濕了,封面膨起來了。她聳聳肩(她的小女兒就是學會了這種聳肩的樣子)。散發著草和玫瑰的氣味的陰森花園讓安妮的心也變涼了。就在那時傳來了門欄的響聲,她望見亨利從院子前面大踏步走過來。

“亨利!”她喊道。

“哈嘍,”他叫道,“你在那兒干嗎,安妮?看月亮呢?”

她跑上去,吻了他。

“看這本書,”她說,“海倫又把書忘在這兒了。親愛的,你身上都是雪茄味兒!”

亨利說:“你跟那些家伙兒談事情的時候必須得抽上好的雪茄。如果你不抽,事情就沒法談。快進來吧,安妮,你連外套都沒穿。隨這本書去吧!親愛的,你肯定冷了,你在發抖。”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到那兒的月亮了嗎?在煙囪邊上。天哪,多好的夜晚!今晚我讓大伙兒高興壞了——我講了個很有趣的笑話。他們中的一個說:‘人生就是一副牌。我想也沒想,就直接說……”亨利在門口停下,伸出一根手指,“我說……好吧,我忘掉了當時我是怎么說的了,但是他們歡呼起來,親愛的,真的是歡呼。待會兒到床上的時候我會想起來的,你知道我總是能想起來。”

“我要把這本書拿到廚房里,放到爐架上晾干它。”安妮說。她翻開書頁的時候想,“亨利又開始喝酒了,也就是說明天肯定消化不良。還不要提今晚海倫做的事情。”

等亨利吃完晚飯,他閑坐在椅子上,剔牙,然后拍拍大腿讓安妮坐在他身上。

“哈嘍,”他說,抖著腿讓她跳起來,“椅背上的綠色東西是什么?你跟岳母一整天在忙什么?”

安妮裝作不經意瞥了一眼綠裙子,用歡快的語氣說:“就是給孩子們的新裙子,給禮拜日用的邊角料。”

安妮的母親收走碗碟,點起蠟燭。

“我覺得我得去睡覺了。”老婦人笑瞇瞇地說。

“天哪,我媽真是沒腦子,”安妮心想,“她這么一走,亨利又會疑心。她總是這樣,覺得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發生的時候,就說自己要走了。”

“不不,不要這么快去睡覺,岳母。”亨利叫起來,興致高昂,“我們一起看看裙子。”安妮把裙子遞給他,帶著淺薄的笑意。亨利撫摩著它們。

“這些就是邊角料了,對吧,安妮?完全不像我母親以前用燙衣氈給我改的禮拜日褲子。這些布多少錢一尺?”

安妮從他手上接過裙子,侍弄起他西裝背心上的一枚紐扣。

“忘掉多少錢吧,親愛的。母親和我寧愿省下錢買這些,盡管它們本身就很便宜。大男人不需要管裙子這么小的事情……拉姆利今晚也去開會了?”

“對,他說他們家的小孩在博伊這么大的時候也有點羅圈腿。他說起布店老板最近剛進了一種新椅子,讓孩子坐著矯正腿形。對了,這個月布店的賬單來了沒有?”

她一直在等這句話——她知道亨利會提起這個。她跳下他的腿,打了個哈欠。

“哦,天哪,”她說,“我覺得我跟母親一樣都累了。我得去睡覺了。”她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亨利。“賬單——親愛的,你是說賬單?喔,明早我會留意的。”

“等等,安妮。”亨利起身,走到放賬單的碗柜邊。“明天沒用,明兒是星期天。我希望睡覺之前搞定這筆賬。過來坐下——坐在搖椅上——你不用站著!”

她坐上搖椅,開始哼小調,與此同時她的腦子轉個不停,她的眼睛緊盯著丈夫寬闊的后背——他在翻柜子里的賬單。

“他是有心要我這么緊張,”她心想,“我們付得起——不然我怎么會買下這批布?我知道我們的收支,我又不是傻子。這些賬單,它們是每月的人間地獄。”她又想了想樓上的臥室,她渴望著自己的床,她覺得自己從沒感到像此刻這么疲倦。

“找到了!”亨利說。他把單子啪地一聲甩在桌子上。

“把椅背收高……”

“克雷頓:七尺綠色開司米,每尺五先令——共三十五先令。”他念了兩次,接著把單子對折起來,轉身正對安妮。亨利的臉色漲得通紅,他呼出的氣都是啤酒味兒。她很清楚這種狀況下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皺起眉頭,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想要告訴我,”亨利氣呼呼地說,“那東西——你做給孩子的那東西要花三十五先令?上帝啊,別人肯定覺得你嫁了個百萬富翁。那點兒錢你可以給你的母親辦嫁妝了。你這樣子會成為全鎮的笑柄的。你這樣浪費我掙來的錢,我要怎么給博伊買那把椅子或者別的東西?你總是一再跟我說很難讓海倫保持體面,然后你轉眼就買了三十五先令的開司米用來裝扮她……”

他就這樣咆哮個沒完。

“他到早上就會鎮靜下來的,等酒勁過去,”等安妮終于熬到能上床休息的時候,她心里這么盤算,“等他看到裙子多么耐穿,他會明白的……”

一個美麗的禮拜天早晨。亨利和安妮似乎已經和解,他們坐在餐室,等著去教堂,一旁的卡斯菲爾德新一代正握著父親從早餐桌上拿給他的小湯匙,有節奏地敲打著兒童椅上的橫欄。

“這個淘氣包挺有力氣的,”亨利驕傲地說,“我用手表記了時。他已經這么不間斷地敲了足足五分鐘了。”

“太厲害了,”安妮說,系好手套上的紐扣。“我覺得他玩那勺子玩得夠久了,親愛的,你覺得呢?我怕他會把勺子放到嘴巴里。”

“喔,我會看著他的。”亨利站在他的幼子的身旁。“遵命,父親。告訴母親男孩們就是喜歡制造一些噪音。”

安妮不說話了。不管怎么說,待會兒等姑娘們穿著開司米下來的時候,至少有東西分他的心。她還在想她有沒有給她們敲夠警鐘——她們必須非常當心,而且一從教堂回來就得把裙子換下,不能等到晚餐。餐室門打開,老母親把兩位裝扮齊整(連飄緞帶的帽子也戴好了)的姑娘領進來時,安妮不知道為什么海倫這么不安,她簡直是被拽進來的。

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兩個女兒美若天仙——露絲提著裝有祈禱書的白色小箱子,箱子上有粉色羊毛編織的十字架。但是安妮很快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還說時間快來不及了。亨利沒有就新裙子多說一句,就算為了三十五先令也值得和他手牽手走去教堂,安妮覺得他說到底還是很大方很高尚的。她仰頭看他,走路的時候把胸挺得高高的。穿著長款黑色外套,白色絲綢領結剛好露出來的他多么英俊啊!孩子們也讓他長臉。到了教堂里,她捏了一下他的手心,用這個無言的手勢告訴他:“我是為了你才做這些裙子的。當然了,你不懂這個道理。但是,這是真的,亨利。”她完全相信這些話。

回家的路上,卡斯菲爾德一家正好碰到了出來遛狗的馬爾科姆醫生,他的那條黑狗嘴里叼著他的手杖。馬爾科姆醫生停下來,問候起博伊,他問得這么聰明,亨利禁不住邀他來家里共進晚餐。

“來吧,親自看看博伊,然后跟我們坦白說說。”亨利說。馬爾科姆醫生接受了邀請,他走在亨利身邊,抬高嗓門對另一邊的海倫喊道,“海倫,看著我的寶貝兒子,好嗎?不要讓他把手杖吞下去。因為,如果他吞下去了,一棵樹會在他肚子里發芽,要么從嘴巴里長出來,要么就長到尾巴里,到時候他的尾巴會硬邦邦的,一下就敲得你上天堂。”

“喔,馬爾科姆醫生!”海倫笑起來,蹲下來看黑狗。“過來,狗狗,不要咬手杖,好孩子!”

“海倫,你的裙子!”安妮警告說。

“啊,真的,”馬爾科姆說,“今天她們看起來一等的美——這兩位小姑娘。”

“嗯,這顏色很襯露絲。”安妮說,“她的膚色比海倫要生動。”

露絲臉紅了。馬爾科姆醫生眨了眨眼,他要防止自己直言說她看起來就像生菜色拉里的紅番茄。

“有人得煞煞這孩子的威風,”他心想,“我還是喜歡海倫。她有一天會懂事,而且成為他們真正需要的當家人。”

他們到家的時候,博伊正在午睡。馬爾科姆醫生請求他們讓海倫帶他去花園里轉轉。此時的亨利已經開始后悔自己的大方邀請,但他還是高興地同意了,安妮則走進廚房視察幫傭的工作。

“媽媽,讓我跟著你,我想嘗嘗肉汁。”露絲請求道。

“呵!”馬爾科姆醫生小聲念叨,“走得好。”

他坐到花園的長凳上——把腿也擱上來,而且還摘下了帽子,好讓太陽“有機會滋養第二批作物”,他對海倫說。

海倫嚴肅地問:“馬爾科姆醫生,你真的喜歡我的裙子嗎?”

“我當然喜歡啦,你不喜歡嗎,小姐?”

“我喜歡,我一穿上就不想脫。但是穿起來煩死了,你知道嗎,又是收又是拉,而且這么多不許。如果我弄壞它,媽媽肯定會殺了我的。在教堂里,我甚至跪在自己的襯裙上,因為跪墊上都是灰。”

“這么煩哪!”馬爾科姆說著,對海倫擠擠眼。

“比這更煩幾百倍呢!”海倫說,接著忽然笑起來,喊了一聲“煩死嘍!”跳上了草坪。

“小心,他們能聽見你,海倫。”

“哼!就是些老舊的開司米——他們活該。他們不出來的話看不見我,所以沒關系。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煩。”

“你不是應該在晚餐前把裙子換下來嗎?”

“原來是的,但是現在你來了。”

“哈,如我所料!”馬爾科姆醫生怪叫道。

女傭把咖啡送了出來,接著還搬來幾把藤椅和一條給博伊的小毯子。孩子們被要求到遠一點的地方玩。

“不要纏著馬爾科姆醫生了,海倫。”亨利說,“你不能這么揪著客人不放。”海倫撅起嘴,到秋千架上找安慰。她把秋千蕩得很高,她覺得馬爾科姆醫生長得很帥,想著他的狗有沒有啃完后院里的那盤骨頭。她決定親自過去看一眼,于是慢慢蕩回來,然后跳下去,她的裙邊勾到了一枚釘子——發出了尖銳的撕裂聲——她趕緊回頭看看其他人,他們沒注意到,她再看看裙子——勾出的這個洞大到足以伸進她的手。她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感到難受。“我去把它換掉。”她想。

“海倫,你要去哪里?”安妮叫起來。

“回房里拿本書。”

安妮的老母親留意到這孩子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抓著裙子。肯定是她襯裙的裙帶松了。不過老婦人什么話也沒說。海倫一回到臥室就解開裙子上的紐扣,脫下來,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把裙子藏起來?她掃視房間四周,沒有地方是他們發現不了的。除非是碗柜的頂上——但就算站在椅子上,她也沒法把裙子扔到這么高的地方——每一次它都掉在她頭上——真是惡心的事情。緊接著,她瞥見了掛在床架上的書包。她把綠裙子包在校服里面——塞到書包的最底端,上面放上鉛筆盒。他們永遠不會留意那兒的。她穿著便裙回到花園,但她忘記了要拿一本書。

“啊,”安妮挖苦地笑著,“馬爾科姆醫生來了果然太陽打西邊出來!看呀,媽媽,海倫不用我們提醒就自己換了衣服。”

“過來,親愛的,讓我來給你整整裙子。”她小聲對海倫嘀咕,“你把裙子放哪兒了?”

“我放在床上,我在那里換衣服的。”海倫說。

馬爾科姆醫生正在和亨利談著商人把孩子送進公立學校的好處,但是他時不時留意著花園這邊。看到海倫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把哈姆林鎮上所有老鼠都趕走的吹笛手,他覺得這些大人就是那些不肯付酬金的哈姆林人。

等客人離去,驚慌失措占據了安妮。一條綠色開司米裙子消失了——人間蒸發——就在海倫脫下來和給孩子們煮茶的間隙。

“告訴我你到底放在哪兒了?”卡斯菲爾德太太第二十次厲聲說道,“海倫,講真話。”

“媽媽,我發誓我放在地板上了。”

“既然裙子不在這里,你發誓也沒用。它也不可能被人偷掉。”

“我確實看到一個樣子很滑稽的戴著白帽子的男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而且在我上來換衣服的時候,他還從窗戶外偷看我。”

安妮狠狠地瞪了海倫一眼。“我知道你在撒謊。”

她側身對著老母親,用一種驕傲而且帶有滿足感的語調說,“你聽見了嗎,媽媽,這種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當他們接近床架的時候,海倫臉紅了,背過身去。她準備時刻喊出來,“是我扯壞的!是我扯壞的!”她想象著自己已經說完這話,而且看著他們的臉,就像有時候她在床上想象著自己已經起床并換好了衣服。等到夜幕降臨,她放松了警覺,因為她高興起來——人們遲早還是要去睡覺。她不懷好意地看著窗外的斜陽,看著日落把窗簾的影子投在空空如也的兒童房地板上。接著,她看著露絲,后者正在兒童桌上給一本書填色,手邊是裝滿水的蛋杯……

睡覺前,亨利最后來查看她們的臥房。海倫一聽見他推開房門,就趕緊鉆到被子里。但是露絲背叛了她。

“海倫還沒睡。”露絲高喊起來。

亨利坐在床邊,抓著自己的胡須。

“海倫,如果今天不是禮拜日,我肯定會打你。但因為是禮拜日,而且我明天一早要上班,我會在晚上回來后好好地教訓你一頓……你聽清楚了嗎?”

她咕噥了一聲。

“你愛你的爸爸媽媽,對不對?”

沒有回音。

露絲用腳戳了戳海倫。

“好吧,”亨利說,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猜你愛耶穌?”

“露絲用她的腳趾甲刮我的腿。”海倫說。

亨利大步離開,一回到房間,他就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他在戶外穿的靴子擱在了雪白的枕墊上,安妮留意到,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聽她抱怨了。安妮的母親也在房間里,用女兒的梳子懶洋洋地梳著頭。亨利給她們講了剛才發生的事情,看到安妮落淚他感到很滿足。

“下周六,洗過澡,是輪到給露絲剪腳趾甲了。”安妮的母親說。

這天半夜,亨利用手肘捅了捅卡斯菲爾德太太。

“我想到了,”他說,“這事情肯定都是馬爾科姆的主意。”

“不……怎么會……為什么……你在說什么……什么主意?”

“那些該死的綠裙子。”

“不意外啊。”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心里想的卻是,“想想如果我叫醒他并告訴他這種想法有多白癡,他會有多生氣!”

“卡斯菲爾德太太在家嗎?”馬爾科姆醫生問道。

“不,先生,她出門了。”女傭回答說。

“卡斯菲爾德先生在家嗎?”

“不,先生,他中午從來不在家。”

“能領我進客廳嗎?”

女傭打開客廳的房門,斜眼打量醫生的公文包。她多希望他可以把包留在走廊——就讓她能摸摸包的表面都好——但是醫生一直把包拿在手里。

安妮的老母親坐在客廳里,腿上擱著一團正在織的毛線。她的腦袋后仰著——嘴巴張開——她睡著了,并且在輕輕打鼾。醫生的腳步驚醒了她,她整了整自己的帽子。

“喔,醫生——你嚇了我一跳。我剛夢見亨利給安妮買了五只金絲雀。請坐!”

“謝謝,不用了。我就是打算能碰到只有你在家的運氣……你看這只包?”

安妮的母親點了點頭。

“你擅長開這種包嗎?”

“我的先生喜歡到處旅行。有一次,我在火車上過了一晚……”

“試試開這只包。”

老婦人跪在地板上,她的手指顫抖著。

“里面沒什么嚇人的東西吧?”她問。

“沒有會咬人的東西。”馬爾科姆醫生說。

鎖簧彈開了——包開了口,像落光了牙的老人的嘴——她看到,壓在最里面是綠色的開司米,領口和袖口都有蕾絲窄邊。

“瞧瞧!”老婦人鎮靜地說,“我可以拿出來嗎,醫生?”她既沒有露出驚訝也沒有露出喜悅——馬爾科姆感到失望。

“海倫的裙子。”他說著,湊近她,抬高了嗓門,“禮拜日的鬧劇全因為這個。”

“醫生,我耳朵不聾。”老婦人說,“是的,我覺得也是。今早我還跟海倫說,裙子肯定自己會出來的。”她抖了抖皺巴巴的裙子,仔細地看了看。“只要你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它們都會出來的。我經歷過無數次了,這是上帝的賜福。”

“你認識郵遞員林賽嗎?有胃潰瘍的那個,今早他給我打電話……他看到莉娜把這個包拿過去的,是海倫在上學路上給莉娜的。說這孩子把裙子從書包里拿出來,包在校服里面,還說她媽媽想把裙子捐掉,因為她穿了不合身。我看到那道口子的時候,我才明白了昨天為什么‘太陽打西邊出來,借卡斯菲爾德太太的話。這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會打個地洞鉆進去。我拿到裙子后就到克雷頓買了點東西,然后叫我妹妹貝莎在晚飯的時間縫好了。我知道這樣下去會發生什么,我也知道你會小心看著海倫的,不讓她受亨利欺負。”

“你想得太周到了,醫生!”老婦人說。“我會告訴安妮,我是在自己的披肩下找到的。”

“這由你來決定。”馬爾科姆醫生說。

“但是,當然了,海倫明天早上就會忘掉被亨利打的事情。我也會答應給她新娃娃……”老婦人充滿歉意地說。

馬爾科姆醫生啪地一聲關上包。“和這個老家伙說話真是一點兒用都沒有,”他想,“我說的話她一半都沒聽進去。到頭來只是幫海倫拿到了一只娃娃……”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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