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裁定與原始法：一種“結構-功能主義”理論的視角

陽聰

關鍵詞 “結構-功能主義” 法律起源 功能

一、布朗及其“結構-功能主義”理論

R·拉德克利夫·布朗，1881年生于英國伯明翰，死于1955年，是英國社會人類學的一代宗師，人類學功能學派帶頭人之一?！对忌鐣慕Y構與功能》一書作為布朗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是布朗寫作的論文集。

布朗在研究人類社會時，借鑒了孟德斯鳩的“社會體系”概念。孟德斯鳩把體系描述為各種事件中的一系列關系的體現。社會體系就是各種社會事件中的一系列社會關系的反映。在這種理論看來，社會生活中的所有特征都是相互關聯從而結成一個整體的。過程，結構和功能這三個在邏輯上相互關聯的概念可以用來闡釋人類社會體系的一般原理。

（一）社會過程

布朗認為，社會人類學家研究過程中觀察、描述、分析的具體事實并不是諸如社會或文化這樣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體，而是一種社會生活的過程。社會生活總是存在于某個特定階段和某一地區。過程本身是人類各種行為及其交往的集合。因此，社會生活過程的普遍特征，就是社會生活方式。社會生活方式就是社會人類學的研究對象。社會生活方式包括延續和變化兩個方面：它既包括社會生活中的各種事件，還包括社會生活方式的演變過程。

（二）社會結構

人類是通過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聯系在一起的?！吧鐣Y構”一詞可以表示人類社會實際存在的關系網絡。布朗認為，社會結構的內容不僅包括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它也包括因社會分工不同而產生的個體差異和階級差異。男人和女人，領導和普通民眾，雇主和職員的不同社會地位，同樣是社會關系的決定性因素。

社會結構具有連續性。在較長的時間或較短的時間內總的社會結構會保持相對穩定。但是社會結構也會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不斷更新。只是這種結構形態的變化，有的循序漸進，有的相對突然。但在最革命性的變革中，社會結構的連續性也仍然存在。

（三）社會功能

功能這個概念被運用到人類社會中，是基于社會生活和有機體生活的相似性。功能是指該行為在社會生活中發揮的作用及在維持組織結構連續性過程中所做的貢獻。功能主義將人類的社會生活視為一個整體，一個功能統一體。一方面，人類社會體系具有功能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是指，在一定條件下，社會體系的所有部分以高度的和諧型和內部的連貫性共同運轉，例如，不會出現永久的既無法解決又無法控制的沖突。另一方面，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社會可以在不破壞連續性的前提下改變其組織結構類型。

（四）“結構.功能主義”理論

人類社會關系中不斷延續的網絡構成了社會結構。這些社會關系的決定因素在于社會過程。社會學最根本的理論性問題是社會延續性。而社會延續性是通過由各個要素的行為活動構成的生活過程維持的。社會功能就是指社會過程在維持社會結構延續性中所做的貢獻。因此，布朗的“功能”一詞描述了過程與結構之間的關系。這種理論也被稱之為“結構.功能主義”理論。這種理論來源于孟德斯鳩、孔德、斯賓塞、涂爾干等早期的學者，深受生物學有機體學說的影響，具有兩百年的文化傳統。學者通說，與同樣是人類學功能學派代表人物的馬林·諾夫斯基用個人需求規定文化功能的觀點不同：布朗強調社會的整體性，認為功能分析不能脫離結構分析。因而某種文化現象具有的特定功能主要是它滿足了社會整體的需要。

二、現代法律的起源

習俗是指一個群體中一定的行為模式，在所有社會習俗的背后都存在著某種社會權威。裁定是指社會的部分或相當大部分成員對某種行為模式的反應，這種反應可能是贊同（正面裁定），也可能是反對（負面裁定）。一個群體中裁定的力量促使人們遵守社會習俗，從而對自身行為進行調節。一個社會中公認的不法行為是指侵犯了公認的群體道德觀念的行為。某群體的一個成員所做的冒犯群體道德的行為會受到三種裁定：（1）道德裁定。這種裁定會使犯罪的人受到群體中其他成員的責難。（2）儀式裁定。這種裁定會使有罪的人處于儀式不潔的狀態，處于這種狀態的人以及與他有關的人都會面臨一種危險。因此，習俗要求他進行儀式凈化或進行補償。否則，人們相信由于他的罪孽，他會生病甚至導致死亡。（3）懲罰裁定。即群體通過某些代表司法權威的人使犯罪者受到懲罰。這種方式是對那種罪惡行為的道德憤怒的集體表達，或是通過讓犯罪者贖罪的方式來消除其儀式污染的一種手段，或者兩方面都包含。

（一）司法裁定與儀式裁定緊密相關

從法律的發展來看，最初它是與巫術和宗教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司法裁定與儀式裁定緊密相關。原始社會中，被人們公認的不法行為包括亂倫，巫術或是邪惡的巫術;不斷地違反部落習俗;各種形式的瀆圣行為。懲罰裁定也主要應用于那些被群體認為是違背了神圣習俗的行為。懲罰裁定本身也可以看做是儀式裁定的一種特殊方式。儀式裁定的信仰基礎源于這樣一種信念：某些行為或事件致使某個人或群體具有儀式不潔性。因此，人們就需要某種特定的行為消除這種污染。如亂倫這樣的一種行為會使發生這種行為的整個群體受到污染，那么，要想凈化這個群體最常采用的辦法就是將亂倫者處以死刑。

（二）現代刑法與原始宗教信仰緊密相關

除了高度世俗化的現代國家，在任何一個國家中，刑法的基本法律裁定都顯示出它與宗教信仰的緊密關系。宗教群體遵守這樣一種信仰：個人采取的一定行為會導致其宗教狀態發生變化，也許是令人不滿的（不幸）狀態。罪惡是一種會受到負面宗教裁定的行為模式。但是，最不令人滿意的儀式或宗教狀態都可以通過各種贖罪儀式（如驅邪、祭祀、苦行、懺悔和悔悟等）得以排除或化解。這種宗教儀式及其有關的信念使得宗教裁定在特定的宗教群體中具有強制性。

作為泛化裁定的某種特殊發展的組織裁定，通常受到類似于宗教信仰的影響。組織裁定是一種按照某種傳統的，公認的程序進行的社會活動。在原始社會中，如果一個人殺死了仇人，他會被授權佩戴某種飾物或以其他方式使自己引人注目。刑法裁定是一種最重要的有組織的負面裁定，是指對那些行為受到社會譴責的人施行的明確的得到公認的程序。這些程序多種多樣，包括公開的譴責和嘲笑受到責難的人;永久或暫時排除某人參與社會生活的部分權利或特權;社會地位的損壞或級別的降低……同理，一個國家的刑法基本法律裁定通過正當的法律程序，判決要求有罪之人承擔必要的“社會凈化”義務，并依靠法律權威來保障裁定的執行，幫助犯罪人改造自我，實現重新回歸正常社會的刑法目的。

（三）民法是一種次生社會裁定

另一方面，受傷害方可能會因為這種對其個人或群體權利造成侵犯的行為而對侵害方發起報復行為。當習俗認可這些報復行為，并且對之規定了一定的習俗程序，那么各種各樣的報復性制裁形式就會出現。這些報復性制裁是以基本社會裁定為基礎的次生社會裁定。次生裁定是指人們或團體的行為對其他人或其他團體造成的影響。次生裁定的原則是任何遭受到傷害的人都有權要求得到補償，并且這種補償應當與受到傷害的程度比例相當。從而，當公認的權利遭到破壞時，次生裁定便會由團體（通常是團體的代表）或得到某個團體同意的人來執行某種程序。這種程序以恢復遭到破壞的權利為目的，補償了犯罪者的冒犯行為，并消除了受到傷害的人或人們的受傷害感和憎惡感。它包括三種形式：（1）經過社會允許的，并得到控制和限制的報復行為;（2）得到承認或受到控制的個人之間的打斗和群體之間的爭斗，例如戰爭和各種復仇習俗;（3）得到賠償。

在原始社會中，賠償的程序是在公共輿論的泛化制裁下得以貫徹的。在這種裁定下，個人會被迫賠償被他侵犯了權利的人。在一些社會中，存在一種普遍公認的權利：受到侵害的人可以通過沒收冒犯者財產的方式彌補自己。當一個社會是一個政治組織化的社會時，被泛化裁定支持的復仇和賠償程序，便被由法律權威所支持的法律裁定所代替。因而，民法就產生了。根據民法，權利受到損害的人可以從責任人那里獲得補償或賠償。

民法是一種次生社會裁定。在現代民法中，當某人被法庭判定要支付損害賠償金時，這個判決背后的基本裁定就是：如果此人不服從法庭的判決，法庭就有權強行沒收其財產或對他監禁，作為對他藐視法庭的懲罰。民法中的賠償原則是一種損害填平規則。一旦權利人的原權利受到侵害，受害人可以要求侵權人恢復原狀進行補償;如果原物難以恢復或者恢復原物需要巨大的經濟成本，才可以采取賠償損失的金錢賠償方式。

（四）現代民法與原始社會私法的關系

現代的刑法和民法分別是由原始社會的公法和私法演變而來。公法和私法在執行程序上存在差別。在私法中，人們之間或群體之間的爭端也許會帶到司法法庭上進行審判;在公法中，是由權威中心本身對違法者采取措施。那些在現在被認為具有明顯違犯公法的行為，如謀殺和盜竊，在許多原始社會中被看做是屬于違犯私法的行為。巫術、亂倫和瀆圣則是最常見的違犯公法的行為。

原始社會中的私法可以看做與我們現代的民法基本相當，不過它們之間還是存在著重要區別。（1）私法具有懲罰性，現代民法通常不具有懲罰性。在現代法律中，引起民法訴訟的行為只是那些引起損失的行為，而并非需要受到責難的行為。因此，盡管通過補償損失而表現出的民事裁定會對被告造成損失，但是，這種方式不具有懲罰性。（2）當一種行為對他人造成傷害又同時違反了社會道德時，原始社會僅僅把它們當做私法案件進行處理;而這種行為在現代法律中會同時涉及民法和刑法的訴訟。同時，對于殺人和盜竊這類犯罪的懲罰，現代社會中的刑法側重對整個群體的冒犯的懲罰，而原始社會強調對受害人進行補償。

三、從社會制裁體系看法律的社會功能

在所有社會中，各種各樣的基本裁定構成了社會控制機制的相互關聯的整體。任何一個裁定的應用都是對群體中社會情感的一種直接肯定，因此它構成了保持這些情感的重要機制。裁定的功能，就是通過對于某些行為引發的情感做出明確的集體表達，或通過消除社區內部的沖突來恢復社會安定。布朗認為，法通過對政治組織的社會力量的系統運用而進行社會控制。因此，法是一種有組織的法律裁定，是社會制裁體系的一部分，扮演著控制社會不法行為的功能。法作為一種裁定，具有以下三方面的作用：（1）法的實施可以促使人們遵守社會習俗，按照一定的行為模式采取行動，對自身行為進行調節，保障法律權威。（2）法的懲罰制裁可以表達一種群體對內部成員因為侵犯公認的群體道德觀念而導致的社會動蕩狀態的集體道德憤怒的情感，從而起到使社會恢復安寧的作用。它的最終目的是保持社區成員的基本道德情感。（3）法作為社會裁定的一種類型，是社會控制機制的一部分。法的運行可以和其他基本的社會裁定共同作用，實現社會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