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 雅歌
主持人語:
法國詩人雅姆的詩歌揭示了樸素的生活對靈魂的凈化功能,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欲望在鄉野山村得到了合理的宣泄,以及情愛在原生狀態下的自然之美,人與動物、植物之間的友好相處,從而在閱讀中融進了他營造的大自然,一種悲憫和慈愛便油然而生。阿根廷女詩人皮扎尼克對黑夜與死亡有著特殊的敏感,詩歌仿佛是她抵御這種恐懼的唯一工具,因此,她像煉金術士一樣重視筆下的每一個字母、每一個詞與句的組合,期望以此獲得不朽的可能,其中的一部分警句和箴言的作品攜帶著某種偽經式的莊嚴,因此而為讀者的想象力提供了一定的啟示性。(汪劍釗)
弗朗西斯·雅姆(1868—1938):法國詩人。他篤信宗教,熱愛自然。作品有《從晨禱至晚禱》《裸體的少女》《詩人與鳥》《報春花的哀悼》《基督教的農事詩》等。生于法國比利牛斯省杜爾奈,早年曾做過奧爾泰地方公證人的書記員。1891年,他發表了《六首十四行詩》,從此結識著名詩人馬拉美、小說家紀德、普魯斯特等,并于1896年和紀德結伴去阿爾及利亞旅行。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法國南方鄉間度過的,平日深居簡出。當他進入文學界時,法國詩壇已厭倦于象征主義的晦澀,而寄興于可感知的世界。1898年,他發表詩集《從晨禱至晚禱》,富有鄉土氣息,愈來愈多的融入了民歌色彩。他還寫過小說、散文和四卷《回憶錄》。另外有書信集四卷,是他跟紀德、克洛代爾等人的來往書簡、札記,頗具文獻價值。
和驢子一起走進天堂的禱告
該走向你的時刻,哦,我的天主,
讓它在鄉村塵土飛揚的節慶之日吧。
我渴望,正如我在人世間渴望的那樣,
隨我的愿,選一條小徑,
去天堂,那里的白天都有星星。
我將拿著我的竹杖,走在大道上,
我對驢子,我的朋友們,說:
我是弗朗西斯. 雅姆,我去天堂,
因為在仁慈天主的國度里沒有地獄。
我將對它們說:“來吧,藍天的溫柔朋友,
可憐的親愛的牲口,突然扇動起耳朵
驅趕蒼蠅、皮鞭和蜜蜂。”
在這群動物中間我展現在禰的面前啊,
我是這樣地愛著它們,緩緩低下頭,
并攏著小腳停下來,溫柔得讓你憐憫。
我將到來,后面跟隨著無數只驢耳朵----
有的肋骨上馱著筐子,
有的拖著馬戲團的車輛
或者插滿羽毛和白鐵皮的大車,
有的背上墜著鼓脹的水桶,
那些懷孕的像羊皮袋的母驢,踏著
細碎的步子,
那些腿被撞青流膿、包著布條,
以免鉆頭覓縫的蒼蠅圍攻叮食。
我的天主,讓我和這些驢一起走向禰,
讓天使們在和平中為我們帶路,走向
枝葉繁茂的小溪,那里顫動著肉體般柔滑
的櫻桃,如年輕女孩的歡笑;
讓我和驢子們一樣,在禰神圣的水面上,
俯身于靈魂的國度,在永恒之愛的清澈中,
映照謙卑溫柔的貧窮。
從前有一個小鞋匠
——給史蒂芬. 馬拉美
有一個天真的小鞋匠,背駝著,
坐在溫柔綠色的玻璃窗前干活。
星期天起床后他洗干凈自己 ,
把整潔的襯衣穿在身上,讓窗戶敞開著。
他受過的教育很少,即使成了家,
似乎平時也從不說話。
我在想,星期天他們散步的時候,
他會不會和腰全彎了的老妻聊一下。
為什么他要做鞋呢,賺不了錢的活路?
哦!......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責任,成全別人走路。
還有,他家小小的爐火點著一種純潔的光,
像金子一樣在閃亮。
還有,去世的時候,穿過
他的鞋子走路的人們將抬著他走向墳墓。
因為上帝眷顧窮人和石頭,
并賜給他被高舉的光榮。
別笑!你又做過些什么好事呢?
那半掩的窗玻輕輕移動的綠色微光下
鞋匠裁剪著皮塊、編織著細繩,
而你沒有這樣的溫柔吧。
愛用裝飾品的你認為
因為涂著香水的女人們喜歡你,
于是你的額上就閃耀著憂傷痛苦的綠光
和好似歌兒一般的柔腸?
哦,小鞋匠!長久地釘你的釘子吧。
溫和的春天里飛過的燕子一定更愛看
你切著可憐黑面包的舊刀
比愛看那國王的王冠
在燦爛的太陽里
燦爛的太陽敲響,貧窮的女人,
站在如我靈魂般的窮房子的門檻上,
指劃著什么。我們聽見了一只牛車。
在栗色的山坡上,天空泛著珍珠的光芒,
像牡蠣殼的彩虹色。
小路向上攀爬,溫柔得像一個香甜的瞌睡,
那些熱烘烘的母雞在灰塵里扭動著,
翅膀下,亮著閃光的蘆葦。
......另一個女人給一個孩子捉著虱子,
一只公雞在唱歌,喜鵲在偷東西。一切都很溫情 脈脈。
有人去給那只可憐的牛打結核預防針,
它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
常春藤的旁邊,籬笆的樁子是你嘴唇般的
玫瑰色,我那有著溫柔小手的愛人。
如果你能夠
如果你能夠知道我內心深處的
全部悲傷,你就會把它比作一位
身患重病的可憐母親的眼淚,
凹陷衰竭的臉,蒼白,扭曲,
可憐的母親看到自己快要死去,
為她最小的孩子打開,打開
一個十三塊一個的玩具,遞給他
一個光彩熠熠的玩具,一個玩具。
在谷倉里
——給安德烈.紀德
谷倉里,在被敲打的、凸凹不平的硬地上,
牛車睡在敷著泥巴、開裂的木關節上
和折斷的橡樹枝一起。
轟鳴膨脹的打谷機
在耐心的牛群中央停止了轉動,
一堆堆瘦薄的碎片鋪滿了泥地。
那仁慈天主飼養的母雞----小燕子們,
從筑著鳥巢的房梁上,墜落下來。
兩個又慢又笨的佃農跳上別人的肩膀,
拿著釘子,把它們釘在屋頂
一塊卷曲的白鐵皮上,
他們放上干草,把小燕子捉回去。
這時人們看見小鳥們的母親在藍天
惶恐地滑翔,不住地飛來飛去。
慢慢地,她飛進了鳥巢。
我坐在發亮的釘耙和犁鏵之旁,
心里升起柔軟的悲傷,
好像靈魂深處有一縷
飛散著煙塵的陽光。
前面跑來八只特別漂亮的小豬,
幾乎可以當作禮物送給女孩。
它們只有三個星期大,
互相打著架,像羊兒擠拱一樣,
小腳掌在地上快速地踩踏。
乳房松弛起皺的母豬,
披著粗糙的鬃毛,朝地上拱嘴,滿身泥土。
窮苦的生活,對我來說,
在這夏日美好的一天,重現了尊嚴。
憂傷、沉默卻俊美的農民,
在清涼的黑影里推著木輪車,
從我的板凳邊走過,
我對他們什么也沒有說,低垂著頭。
讓云朵……
讓白云飄過太陽。
這里只有你,土地和天空。
幾乎什么都不要想。像蜂蜜一樣溫柔,
在藍色水芹菜之旁,母羊們會走來飲水。
女孩會在漆黑的農場唱歌,
梨子落到溫和的土地上。
老婦人將在顫動的織線機上顫抖著,
白羊將在咩咩嚷的羊群中叫喚著,
—— 女孩會愛著情人對她的愛。
驢子將一邊走過一邊抖掉身上的虻蚊。
母親將對著入睡的孩子哼著小曲,
而我會吻著你,嘴唇對著嘴唇。
然后天空變藍,變灰。
群鳥爭唱著,尖叫著,
并且在老井旁向上生長著黃楊。
聽著,我的朋友:在谷倉
有一個燕子窩,啾啾而鳴的小燕子
擁有生命的溫柔,安靜和明智。
大牛車走過。閃光的牛角
戴著陰影斑駁的長蕨,它們采自于
夏日冰涼的林子,那里流淌著緩緩的清泉。
人們收割了太陽底下沉睡的麥子;
接著雨季來了,雨從天空下來。
它們淹沒了麥田,吞噬了蜂蜜。
有人收割了我沉睡在太陽底下的心;
一個女孩來了,來自天空。
她淹沒了我的心,吞噬了蜂蜜。
但是痛苦是柔和的,你的愛是溫柔的,
你把心、頭顱和膝蓋都給了我,
我們融為一體,你的心屬于了我們兩個。
我愛你
I
我愛你卻不知道怎么要你。
昨天我柔嫩與光滑的腿顫抖起來,
奔跑時,我的胸脯觸摸到了你。
II
我的血像一個車輪流得越來越快,
直沖到嗓門,感受著你圓潤溫柔的臂膀,
透過你的衣裙像冬青葉在閃光。
I
我愛你卻不知道怎么要你。
我想躺下來慢慢入睡……
森林里的龍膽花又藍又黑。
II
我愛你。讓我把你擁在懷抱……
在林子里的樹上,雨對著太陽閃耀……
讓我伴你入睡,你也哄我睡著。
I
我害怕;我愛你可是我的頭眩暈,
像那舊長椅下的蜂窩里嗡鳴著
從葡萄架上飛回的黏糊糊的蜜蜂。
II
天好熱。麥田里鋪滿了紅色的花。
在麥子里躺下來把你的嘴唇遞給我。
草原的低處那些藍色的飛蟲----是否在聽著?
I
大地熱乎乎的,在那兒有一些蟬
停在老墻旁邊,白色的凸凹不平的梧桐上
長著孟加拉的玫瑰。
II
真相是赤裸的,你也赤裸著吧。
在你的身體下麥穗嗤嗤作響,
青春的愛讓你潔白硬朗。
I
我不敢,但今晚我想赤裸著......
但你撫摸我時我會害怕。
我將是白白的,而夜是黑黑的。
II
林中松雞叫起來,因為它們相愛。
閃光的天牛緊緊攀附在橡樹上。
喜歡金色漫長旅行的蜜蜂,飛散開。
I
把我抱在你的懷里吧。我只能愛,
我的肉體在空中,在火中,在光里,
我想如藤纏樹一樣纏繞你。
II
秋天的羊群走向黃葉,
金色的冬穴魚游向水里,美麗走向女人,
身體走向身體,靈魂走向靈魂。
可憐蟲
如此溫柔骯臟的可憐蟲對我說:我
眼睛好疼,右手臂都麻木了。
當然,可憐鬼沒有母親
來溫柔地安慰他的苦難。
他就這樣活著,盒子里的一顆卒子,
有時他潮濕的手拂過自己冰冷的額頭。
用雙臂在長椅上為自己做一個枕頭,
有些昏昏欲睡,像個小孩。
但他沒有潔白的長枕頭,他的短上衣
和又硬又膩、灰色的胡子粘在一起。
他省吃儉用為了醫病。
他有著很多疼痛,要洗一次澡都太貴。
于是他把自己裹在襤褸的衣布里,
卷起可憐悲慘、像一只大猴子的身體。
如此溫柔骯臟的可憐蟲對我說:我
眼睛好疼,右手臂都麻木了。
我被憐憫累垮了
我經常被愛和微笑的憐憫累垮:
但是,微笑,不總是笑得出來,
這只小貓讓我充滿了灰色的憂傷。
它在市政府的大門口叫喚著,
在多雨泥濘的今晚,我感覺到了
動物們無限忍受的暗啞的
痛苦,動物的痛苦。
我的天主,它能做什么?它能做什么?
在雨中它的不幸是這樣讓人悲傷。
誰會給它東西吃?誰會給它東西吃?
哦!如果它哆嗦著,在那里,死去,
——或者變成一只傷心邋遢的貓。
在骯臟的泥巴里,饑餓、發抖、
痂皮和高燒把它累垮,
——或者被一只狗錯認成野兔咬死。
可憐的狗
可憐的狗很害怕,走在雪地上,
又停下來。孩子們對它吼叫:回窩里去!
天陰著,天空是銀色和爐灰的顏色,
道路又啞又冷,悄無音息,我們聽不見
踏在上面的腳步聲。
一個擠奶的女人經過,身體顫抖著,擔心跌倒。
在我灰藍色的房間里,一根木頭在火里滾下來,
淌著樹汁,滋滋作響,在我的指頭上發出強烈的 味道。
這些是勞作……
偉大的是人類的勞作:
把牛奶擠進木桶,
收割扎手、挺拔的麥子,
在清涼的榿木林邊牧牛,
采集森林中白楊樹的液汁,
在激流邊彎斷柳條,
在默默無聞的小屋旁修補舊鞋,
那里有一只生疥瘡的貓,
一只睡著的烏鶇,一群快樂的孩子,
織著布,在蛐蛐歡唱的深夜
發出沉緩墜落的聲音,
烤面包,釀葡萄酒,
在菜園里撒下大蒜和白菜的種子,
撿起溫熱的雞蛋。
我愛驢子……
我愛溫柔的驢子
它沿冬青樹走著。
它提防著蜜蜂
搖晃著耳朵;
它馱著窮人
和裝滿大麥的口袋。
它,在溝坎的旁邊
踏著破碎的步子。
我的朋友覺得它蠢笨
因為它是詩人。
它總在沉思默想,
眼睛如天鵝絨一樣。
有著溫柔之心的少女啊,
妳沒有它的溫柔:
因為它在上帝面前,
這樣溫柔,屬于藍天。
卻呆在牲口棚里,
悲慘,疲憊,
可憐的小蹄子
走得太累。
從清早到夜晚
它完成了它的工作。
小姑娘,妳做了些什么?
妳做了針線活…
但是驢卻受了傷:
虻蠅把它叮扎。
它那樣不停地干活
妳不禁可憐它。
小姑娘,妳吃過什么?
——妳吃過櫻桃吧。
驢卻麥子也吃不上,
因為主人是個窮光蛋。
它舔著繩索,
然后在陰影里睡著了 ……
妳心里的那根琴弦
卻沒有這樣柔甜。
它是如此溫柔的驢子
沿長長的冬青樹走著。
我有一顆痛楚的心,
而妳卻滿足于詞語。
那告訴我吧,小女孩,
我在哭還是在笑?
去找到那頭老驢吧
告訴它我的靈魂啊
也走在大路上
如清晨的它一樣。
去問問它,小女孩,
我在哭還是在笑?
我懷疑它不回答,
只在幽暗中行走,
被溫柔累垮,
路上開滿了花。
譯者簡介:
雅歌:法國藝術史青年研究者,曾為法國科學院季刊翻譯發表中國作家蓮子的散文《寒冷的歲月》,為法國詩人丹尼爾·波越的詩集《天堂太美》創作插畫;在2016年波爾多青年繪畫大賽中獲得亞軍;曾在中國詩歌雜志《詩刊》和《江南詩》發表詩歌譯文。
梅朵:教師,紀錄片導演,現居法國,任教于蒙田大學。曾與中國詩人出版詩歌合輯《珞珈詩派》,曾在中國詩歌雜志《詩刊》和《江南詩》發表詩歌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