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 [組詩]

費新乾

古 井

后院那口古井并不老

和井口一棵芙蓉花談戀愛

將芙蓉花的倒影緊抱在懷里

我們打上井水洗臉刷牙

淘米做飯

磨快一把鐮刀

都能感覺到水中的花香

沒想到古井老得那么快

在砍掉芙蓉花的那年

青苔覆蓋了井沿

我們家用上化學味的自來水

井蓋嚴嚴實實捂著古井

就像釀著一壇老酒

有那么幾次節日

自來水用不過來的時候

我們掀開井蓋

打上來的井水清冽如昨

只是我們漂白的胃

再也承受不了那種清冽

和甘甜

水蠟燭

從水底托起火焰

燭照無月之夜

那只是想象與錯覺

不過一介水上草民

錦衣不夜行

形似蠟燭而已

曬干后燃之

只冒煙不見火

異香驅蚊蟲

焚身避鬼邪

水蠟燭守護一輩輩夏夜

墮入一圈圈輪回

在孩子們燎原的夢鄉

燃起星星之火

泉

田野在暴雨后蘇醒

幾蓬亂草下

牛的蹄印中

螃蟹的老巢里

陡然冒出泉的眼睛

不停歇地噴涌

長成一顆溪的心

一片湖的鱗

連老屋臺階苔蘚下

也躲著幾只眼睛

時不時探出來

打濕貓的爪子和胡須

有多少水在地底奔突

無聲無息匯聚

我總是擔心

有一天它們會掀翻田野

漂走老屋

池 塘

飲牛之水

種下滿月

在鴨掌的撥弄下

長出朝陽

媽媽搗爛陽光

洗我的尿布

洗奶奶的壽衣

洗哥哥的一身土

洗爸爸昨晚的宿醉

活的水一年年

沉下死的泥

溺過雞淹過貓

甚至夭折一個女孩

綠苔蔓延

石爛水也枯

村莊的眼徹底失明

小 路

許多小路在退化

隱身于雜草

消失于密林

或直接潛入

一片神秘的水域

它們曾通向樟樹小學

通向湖邊李村

通向果園與良田

供我們赤足奔跑

打架撒野

下雨時賞我們兩腳泥

天晴時賜我們一身土

直至小路的主人

變成飛禽走獸游魚

直至水泥路拓寬

一刻不停地硬化延展

直至村鎮相連

山湖相通

直至遠方不再遠

近處不再近

大 湖

大湖挽手長江

湖這邊是木船

江那邊是鐵船

我們常翻過閘堤

看另一處的燈火輝煌

大湖生長小島

樹木蔥蔥如潑墨

我們將船靠過去

才發現樹后掩著人家

可以借水喝

還可以蹭酒喝

大湖孕育日月

早上托起太陽

一湖燦金

晚上舉起月亮

滿湖白銀

我們在水上睡去

又在水上醒來

兩棵老樹

一棵是樟樹

另一棵是楓樹

它們比這個叫茅崗頭的小村

年長得多

它們的枝枝葉葉

繁衍一代代綠蔭與鳥鳴

樹下臥著黃牛與狗

還供著幾尊石頭佛像

當風起時

石頭內部漲潮

驚得牛哞哞叫

狗汪汪吠

每周一次

我從小鎮中學回家取米菜

隔得老遠

就見到兩棵老樹

揚起長長的炊煙

跟我打招呼

直至我

翻過一座又一座山

去往一座又一座城

兩棵老樹

還倔強地高揚著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