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禎祥
從今以后
新雪落在舊雪上
新的涼,覆蓋在舊的涼上
一個人,在他37歲的凌晨
看見了山陰里的雪,巖縫中的雪
明白了
有一些積雪
將會終年不化,層層加厚,加重
從今以后,每一年的新雪
總會落在舊雪上
直到千山鳥絕,萬徑人滅
直到大樹沉沉倒下,化為塵泥
問 雪
有一些事件發生的方式
仿佛省略了過程
比如今天早晨的雪
在你推開窗子的一瞬間
它已經完成了,對大地的布置
我想說的不是白
不是純粹,或鳥兒們的蹤跡
而是雪怎樣來臨,怎樣
在一夜之間
把這個枯干,臟亂,丑陋的世界
變得溫潤,潔凈,可愛
雪肯定跋涉了遙迢的長途
肯定也經歷了
冷暖的劇變,和內心反復的熬煎
雪肯定是在全部化為淚水之前
又堅持了一小會兒
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紅 印
冬日。翻閱雪女詩集
中途,遇到了兩道弧形的紅印——
躺在書頁間的紅絲帶
在詩句中
留下了它們沉睡的痕跡
那兩道優美的紅印
原本出于一條紅絲帶的兩面
書頁翻開之后
它們構成了一個花瓶狀的圖案
好像承載著某些
與生長、盛開、凋零、流逝
這些詞語相關的事物
那么漂亮的弧度
暗紅色的,如同淡淡的血痕
躺在一本叫做
《無盡的長眠有如忍耐》的詩集中
讓這個冬天的午后
有了一絲復雜、曖昧
而又帶著點殘忍的明亮
讀大解
這個人一直糾纏于河流、山脈和人群
以及她們一起構成的地球
糾纏于串在時間箭桿上的人,人,與人
他們的來處與去處
他的這些漢字組合,還教我們
辨認人類的親戚
比如草木,石頭與野獸
還有就是,對注定的生與死
深深的感恩……
當我合上書,抬起頭,窗外一場春雪
正鋪天蓋地,蒙蒙落下
如同《群峰無序》中所寫到的
一切古人,今人,和尚未到來的人
他們肉體和命運的緊急集合
與玫瑰交談
我們來,我們站在你面前
注視著雨中的你
陽光下的你,以及
沙塵彌漫中,漸漸消隱的你
我們拍下你,畫下你
在宣紙和電腦上,寫下你
但我們拍,我們畫,我們寫
我們留給世人的,不是你
一朵玫瑰,即將消失
軍隊和上帝的手,都不能拯救
這殘酷,和這殘酷背后的唯一性
這就是我們來看你的原因
高空索道
我們被固定在密封的籠子里
像被押赴刑場的罪犯
(一伙時間的盜竊犯!)
在空中滑行。那些落光葉子的大樹
枯黃的野草,壁立千仞的巖石
不斷涌來,又迅速退去。
有人問:假若此刻,繩子斷了
我們會是什么感覺
我說:果真如此,我們便不會有
任何感覺。因為大家下降的速度
太快。我們奔赴山頂
如同奔赴一場沒有未來的約會。
此刻,每個人的內心
都在檢視一生的敗績:我們
都是高空作業者,遍歷風雨雷電
只有少數人,有可能化為流星
尚未回過神來,籠子便押送著我們
沖進茫茫云霧。
冬日傍晚
天黑得早了。
可能有太多的話要說
于是倒下大量墨汁
在我頭頂的天空中胡亂涂抹
我不知道它寫些什么。
我還是習慣
抬頭望望,山腰的靈巖寺
有一兩點燈火
小小的,細細的,弱弱的
在巨大的夜空中閃爍
它可能也怕
降落在巖石和樹林中的霜雪
石窟中的那些
菩薩,怕不怕冷,怕不怕
孤獨
我想去寺中
抱抱他們,抱抱那些
修成了菩薩的木頭、石頭和泥土
我們應該給予對方
一些珍貴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