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
一
資陽是我的第二故鄉。第二故鄉對一個人而言,就是不是生他,但卻是養活了他的地方。
對多數人來說,資陽偏僻且陌生,很多人沒有到過這里,甚至也沒有聽說過這里。這里沒有名山大川,也沒有絕世古跡,經濟也不夠發達,遠離政治中心,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事,有的只是一日三餐和柴米油鹽。
多年以前的我也是如此,從沒有想過我的人生會和資陽產生如此緊密的聯系,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對這片土地產生如此深厚的情意。
十五年前我從醫學院畢業來到了資陽,那時的資陽遠比現在小,整個老城也沒有幾條街,房子都是矮矮的,舊舊的,街道也是水泥路,灰塵很多,很多地方在翻修,到處亂糟糟的。
那時,醫院門口的公路也還在修,打著圍子,路面全是被砸碎的水泥塊。街道的路燈很少,也不太亮,光線昏黃,八九點鐘街道上行人已經不多,冷冷清清的,一派荒涼的景象。
在我們之前醫院已經很多年沒有大規模地招過畢業生了,一下子來三四十個年輕人,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安頓,就在醫院旁邊的公安局招待所臨時住了下來,作為過渡。
幾十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年輕人同吃同住,互相交流,一起吐槽,也共同鼓勵,那段時光使大家更加地了解和認同,也為彼此將來的友誼建立了更多的基礎。
過渡期過后,大家逐漸結伴出去租了房子。我和另外兩個同事合租了醫院旁邊一個五樓的房子,房子很破,屋里很簡陋,三間臥室就一張雙人床,鋪著一個舊的床墊。
后來,我們一個同事去買了一張彈簧床,一個同事睡了那個床墊,我就睡了那張沒有床墊的雙人床,鋪的是我學校里的單人墊絮和床單。
為了節約錢,我們一起買菜做飯,我們經常去批發一口袋一口袋的土豆,一連幾天都吃幾乎相同的菜。即便如此我們也常常到了月底就沒有錢了,工資如果稍有延遲就付不出房租,以致房東來敲門要房租時我們就都默不作聲,假裝屋里沒有人。
我的家鄉離資陽并不遠,七八十公里的樣子,但是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也沒有想過要來,因為我的老家在成都的周邊,在我的印象中只到過成都,除此之外的地方于我都很陌生。
招聘會時第一次看到了資陽,投了簡歷,并沒有抱多大的期望。后來接到面試通知,從瀘州一路趕過來,因為當時交通還不太便利,結果錯過了醫院安排的考試,心想可能就算了吧,結果面試之后還是幸運地被錄取了。
整個過程感覺很好,沒有傲慢,沒有刁難,也沒有過場,有的是醫院誠心的接待。好的感覺可能就從那時開始了,特別是相較于某些地方掛羊頭賣狗肉的招聘下面的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資陽對我們的歡迎是相當真誠的。這也是我義無反顧來到這里的原因,縱然當時并不了解這里,也不見得這里有多少前景。
來了之后,大家分配到了各個科室,跟著老師一起上班接診病人,輪著把醫院的各個科室都轉了一遍,這個過程持續了接近三年的時間。三年的時間里接觸很多的老師,認識了很多的同事,結交了很多的朋友,也得到了很多的幫助,成為了我們一筆巨大的財富。
工作之余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聚聚,雖然收入很微薄,但是大家關系融洽,性格接近,團結,友愛,在一起很快樂。
那時沱江邊還沒有修房子,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蔬菜很茂盛,青蔥可人,菜地之中有幾家并不起眼的農家樂。我們時不時地會相約一起去吃飯、唱歌,花上不多的錢玩上一整天。
農家樂不遠處就是沱江,這里是沱江的中上游,河床很寬,但江面不算很大,江水比較干凈,江里水流緩慢處有一些島子,島上是很密的樹林。樹林很整齊,一排一排的,是以前統一栽種的,當地人叫它“青年林”。
“青年林”除了幾個島子以外,也是資陽過去為數不多可以去玩的地方,島上修了一些娛樂的設施,是一個簡易的游樂場。有一座索橋連接著島和岸,人們通過索橋去島上,閑逛玩耍后又通過索橋回到城里。
現在索橋已經年久失修不能使用了,島上也沒有了游樂場,幾棟修在上面的房子也要拆掉了。
幾年之后,草和樹將重新長滿,覆蓋掉過去的所有。
二
我很喜歡江和河,覺得一個地方有了江,有了河,就有了靈氣,就有了希望。
可能因為家鄉也有這樣的河,河與我有著深深的默契。河給了我一種親切和歸屬感,一種油然而生的眷戀。就像當年第一次去瀘州,看到下游的沱江和上游的長江,看到兩江交匯的那種激動、感慨和歡喜。
我的家鄉也有兩條河,一大一小,大的叫鹿溪河,小的沒有具體的名字,大家都叫小河。小河與鹿溪河在村子的西北角匯合,匯合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又大又深的水潭,叫做龍潭。
龍潭在我們那里是神秘和神圣的所在,流傳著很多它的故事。據說深不可測,潭底有很大的泉水,從來沒有干枯過,即使在最干旱的年月,可能還存在著某些神秘的東西??傊蠹視軞J佩那些敢在龍潭里一試身手的人。
而相較之下,小河和我們的關系更密切一些。
小河發源于離我們村子不遠的一個山谷,山谷是龍泉山脈的一部分,小河從山谷出發,由涓涓細流一路匯集,到我們那里時已經變成一條十來米寬,水流清澈,四季常流的美麗河流了。
小河從村子的中間流過,彎彎曲曲的,形成了很多或深或淺的水潭和或長或短的淺灘。這些水潭和淺灘都留在了我們美好的童年記憶里。
那時我常常和很多同齡的小伙伴在那里玩耍、嬉戲。我們在淺灘上捉小魚,抓螃蟹,找五顏六色漂亮的石頭,我們在水潭里釣魚、游泳,潛到水底比試誰堅持得更久。
我們有時也趟過河灘去到對岸,河岸的兩邊都長著茂密的樹木和竹子,樹林下面還有很多低矮的灌木和野草。每到春天,我們會去河邊摘野菜,去竹林挖筍子,去看看頭一年插的柳樹有沒有發芽。
夏天時,最盼望的就是熾熱的太陽或者猛烈的暴雨,因為天氣炎熱,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河里游泳,不用擔心爸媽的反對,也不會因為河水太涼而冷得發抖。
而每次暴雨之后小河都會漲水,水面會比平時大好幾倍,有時水甚至會漫過河岸,淹沒竹林和稻田。河水變得非常渾濁和洶涌,夾著大量的泥沙、樹葉和雜草,有時還會有整棵的大樹以及被淹死的牲畜。但是也會帶來大量的魚蝦、泥鰍和黃鱔,也是我們的快樂所在。
漲水后的小河成為了人們歡聚的地方,大家都會聚到河邊,用各種工具捕撈魚蝦,相互愉快地交談,開各種玩笑,聊著天南海北的閑話。會為著誰抓住了一條大魚而贊嘆歡呼,也會為著誰空手而歸而同情和惋惜。小河的每次漲水都會給兩岸的人們帶來無盡的快樂和生趣,而這樣的事,小河曾經歷了多少,恐怕誰也說不清了。
秋天的時候我們也會常常去河邊,那是收獲的季節,長長的野草里有很多蚱蜢,野地瓜也開始散發出成熟的芳香,河里的螃蟹長得又肥又壯,正為著過冬做最后的準備,只要稍加誘惑就會很快上鉤。常常不一會兒就能釣上好幾十只,裝在桶里,等到天快黑了的時候,就提著半桶螃蟹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想著爸媽一定會表揚一下,心里樂滋滋的。結果父親看了一眼,說怎么又抓了這么多回來,浪費油,倒去喂豬吧。心情瞬間跌入谷底。
冬天的小河比較荒涼,樹葉落了,野草枯了,河床大片干涸了,河風冷嗖嗖的,吹得人臉上生疼。我們也會去河邊,撿一些干柴,或者割一些枯草,有時也放一把火,把一片河岸燒得焦黑。
在干涸的河床上放鞭炮,把潮濕的河泥炸得四處飛濺。也有從家里帶出紅薯、土豆,或者香腸、臘肉的,在河邊撿來干柴烤著吃,糊焦焦的,卻感覺比家里的好吃。
一條河帶給人們的,不僅是灌溉和滋潤,糧食和豐收,也許還有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洗滌。
沱江的宏大、流長和壯闊要遠大于家鄉的小河,或許它所帶來的快樂、饋贈和慰藉也要遠多于家鄉的小河。
我沒有在沱江邊長大,對它的故事了解得太少。盡管如此,當我看到它時也能立即感受到它的深沉、厚重和寧靜,會在突然之間因為一條河愛上一個地方,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可能它讓我想到家鄉的小河,讓我有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讓我覺得這里不再陌生。
三
一年之后,我們開始參加執業醫師考試,考試分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技能,一部分是理論。技能考試在前,理論考試在后。要先通過了技能考試才能參加理論考試,兩個都合格了才可以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成為一名正式的醫生。
當時醫院給了大家兩次機會,如果兩次都過不了醫院就要辭退。我們中大多數都一次考過了,取得了醫師執照,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醫生。也有幾個沒有通過的,有的是技能沒過,有的是理論沒過。我就是技能沒過,技能沒過就考不了理論,因此就這樣失去了一次機會。
想著僅有一次機會了,心里開始發虛,萬一再考不過怎么辦,讀了五年的大學,花了爸媽那么多錢,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萬一被開除,怎么給爸媽交待,怎么面對爸媽。想著這些,心里特別著急和難過。
其實,到了醫院之后我并沒有很好地融入這個環境,一直處于緊張和焦慮之中,每天吃不好,也睡不著,精神恍惚,工作和學習都很難投入。
可能是已經習慣了學校的生活,習慣了有周末,有寒暑假,有固定的休息,有可以停下來的時間。習慣了周圍都是年輕人,朝氣蓬勃,生龍活虎,無病無痛。習慣了在學校每天都是跑啊,跳啊,玩啊,絲毫沒有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心里總是純凈、美好和陽光。
而醫院的生活則有很大的不同。每天面對的是生老病死,是老弱病殘,是意想不到的災禍和突如其來的病魔,是一張張痛苦的臉和一雙雙無助的眼神。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煎熬和折磨,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特別是一些年輕生命的逝去和突然來臨的死亡讓我的精神特別崩潰,我之前毫無準備,萬萬沒有想到在晴朗的天空和平靜的生活之下竟然還有這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它們如此真切地發生著,發生在我的身邊,發生在一個個如同我一般的人身上。
雖然我們是醫生,但是我知道我們能做的太少,我們的能力太有限,一旦發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別無他法。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中,這些發生在病人身上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我的朋友、親人,甚至我自己身上。
我不敢想象,我年輕的生命如果遭遇了這些會是怎樣。我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開始尋求絕對的安全,開始注意身體上的一點點不適??稍绞沁@樣,我就越感覺不舒服,越胡思亂想,越惴惴不安,越找不到安全感。
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遮蔽了我內心的陽光和美好。我常常整夜睡不著,老是覺得心里發慌,總感覺意外可能隨時發生。腦袋每天都是昏沉沉的,感受不到生活的樂趣和生命的意義,更無心工作和學習。
同時,醫院的作息也讓人崩潰。沒有雙休日,沒有寒暑假,甚至沒有法定假日,有的只是起夜休和輪休。無論休息與否,我們每天都必須要去醫院查房,看病人,寫病程記錄,辦出院病歷,常常名義上休一天,實際上最多休個小半天。
有時還會因為搶救、轉科、轉院,或這樣那樣的突發事情而取消,這是我們在學校里從沒有體會過的。雖然也在醫院實習過,但畢竟是實習,實習生也多,老師并沒有把我們當作真正的勞動力,好些事情也輪不到我們來做。
因此,對醫院的生活并沒有真正的認識。來了之后,醫院對我們的要求基本上等同于一線醫生,剛一下科室,醫院就人手發了一張全院各科的輪轉表。看著排到了三年之后的輪轉表,那種絕望,無法用語言形容。
此外,我們住的環境也變得更差了。一個合租的同事搬出去單獨住了,我和另一個同事就住到了醫院的單身宿舍。這個宿舍原屬于一家生產小型汽車的廠,在醫院的斜對面,破產后賣給醫院作了單身宿舍。
宿舍有四層,位于工廠的西側,底層是廠房,二三四層住人,每層都有一個公共的陽臺,連接著十來間兩室的房間,陽臺的盡頭是一間公共廁所。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整個廠區,長方形的,大門朝北開著,門口就是醫院所在的街道,中間是一處高的廠房,東面靠著圍墻還有一排低矮的平房。
整個廠區殘破不堪,目光所及都是碎磚、破瓦,垃圾在宿舍下面的地上丟得到處都是,荒草和雜樹在沒有人跡的地方瘋長,已經占據了一大片空地。
我住在四樓,一處靠中間的屋子,隔壁是和我一起搬來的同事。屋子有兩個房間,一前一后,后面一間有一個水槽,可以當廚房,但沒有廁所。房間里擺著一張舊的鐵床和一個破的床頭柜,是醫院從病房里淘汰下來的。
我一個人住了下來,睡在里面的那個房間,鋪的還是學校的棉絮和床單。一個人住的日子很痛苦,每天一早起來上班,干完一天的工作,回到空蕩蕩、冷冰冰的屋子,看著滿眼的荒涼,心里有說不出的郁悶。
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晚上老是睡不著,常常想起病房里的病人,想起各種各樣的怪病,生怕自己也病了,心里一陣陣的恐慌。夜深人靜的時候老感覺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好像要死了一樣,會一下子掙扎著坐起來,大口喘氣,心臟狂跳,手腳發麻,抑制不住地想要跑出房間,特別難受和害怕。有幾次甚至深更半夜跑到醫院向值班的老師求助,做了心電圖,用了鎮靜藥,才慢慢睡著了。
回想起來,那真的是一段很苦澀的日子,雖然已時隔多年,但很多情景仍歷歷在目。
人生的路什么時候走完,誰也不知道,側身看看別人走過的路,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總會有新的收獲和感悟。人生不正如一列飛馳的火車,一條流淌的大河,一本邊寫邊消失的天書,好像經歷了什么,好像擁有了什么,好像寫下了什么,回頭看卻好像又什么都沒有,有的可能只是記憶罷了。
當你老了,糊涂了,可能記憶也沒了。你哭著鬧著來,悄無聲息地走,人生的虛無就是如此。
特別感激那些幫助過我的老師,讓身在異鄉的我感到了溫暖,獲得了鼓舞,集聚了力量,也樹立了信心,漸漸度過了從一名學生向醫生轉變的艱難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