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麥
風從土地的這頭跑到那頭,從那頭跑到這頭,不知疲倦。有時輕手輕腳,有時粗暴狂妄。不諳世事的毛頭孩子,比一頭小牛犢子還要橫行霸道。但它一旦累了,我就窒息得不想說話。
印象中,房前屋后的風只有兩個來路,往南或者往北,走向單一。南風北風,名兒叫著也簡單了。它從近在咫尺的貴州方向——那個我們稱之為老巖上的神秘地方翻山越嶺而來,村里人管它叫北風。
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呢?
它是我心里難以逾越的障礙。我有時跑到曠野中,爬上附近的山頭,用目光悄悄撫摩,偷偷打量,看那兒風起云涌,看那兒一天又一天的演出。那山就是小時候所見過的最高的山了,高高地雄據在那里,常看得我脖頸發(fā)酸發(fā)木。我知道就是那兒把貴州和云南弟兄兩分了家。它像鄰居的山墻,保護自己防著別人,也囚禁了自己。在我而言,它難以逾越讓我感到屈辱,它高深莫測又讓我好奇,它冷漠麻木讓我心生怨恨。
風往南吹,即是北風。我不喜歡北風,北風意味著下雨、意味著陰冷、意味著老年人的風濕痛、我的上呼吸道感染、三叔瘋言瘋語的詛咒,它每每給我?guī)韷男那椤O鄬Χ裕蚁矚g南風。南風是溫和的,陽光的,我不用老呆在家里聽奶奶的嘮叨,三叔的咒罵。
南方的山相對低矮,一眼掃出去,能抓住好些山頭,如果爬上西邊的山梁子,重重疊疊的山一層層波浪似的蕩漾出去,遠遠近近,挨埃擠擠,深深淺淺,山那邊還有山。世界告訴小小的我,它是寬廣無垠的,我不能只停留在這個小小的村落,這個小小的山溝。我或許可以走得遠一點,畢竟通往南邊的路要寬坦一些,那條最好的路就是給我的最好指示。我開始朝著那個方向努力,直到畢業(yè),直到參加工作。南方是我的,我的南方,我喜歡的風就從那里來,像親朋好友。
風從哪兒來,風要往哪兒去?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真正洞悉風的來龍去脈。沒有人知道風是什么樣子的。后來我思謀過人的來與去,研究過自己的來與去,沒有結果。后來我覺得人生就是空氣,人則是一縷風,倘在活著,尚有一絲氣息,就吹吧,管它往南還是向北,誰管它的來龍去脈?
也許風只想翻過一個山埡口,到山的那邊去走走看看。像風一樣,稍大一點后,我對山那邊充滿了越來越強烈的好奇感,山驅使我翻越,山促使我遠行。我首先考慮走出我生活多年的村莊,然后更多,然后再遠些。
風是過客,人也是過客,村莊最終淪為驛站。
風往北吹,風往南吹。村里的樹們開始竊竊私語,樹們搖晃著身子,莊稼地里的綠色革命和山上的小草都謙恭地低了頭,很紳士,也很懂事。干燥的日子,風會抓了大把的灰塵撒你,有時會跟誰使勁地扭打。塵土長了翅膀像可惡的飛蟲,雞毛和垃圾急得跳起腳來,一些細瑣的雜碎,身體輕盈,跟著風就跑,喊不回來。
風很少滯留,它順著兩道山梁的夾峙——一個天生的通道帶來一些氣息,帶去一些信息。風流水轉,四季更迭,風送來的四季,風送走的四季,就這樣坐在我的心里頭。
春天,風帶來萌動,帶來睡醒后的明媚。藍天與白云,自由與生命。鳥的歌聲,蟲豸伸著懶腰,荊棘上探出的嫩嫩的芽眼。皚皚白雪走了,躲在背陰處的頑固分子走了,凜冽走了,一米陽光回落心頭,亮亮堂堂的日子從門前的柳樹梢上開始,暖和的日子從我的眉宇間開始。所有的花朵都粉嘟嘟地笑,隨風潛入夜的春雨,滋潤多少脆生生的愛情。
夏季的風是熱的,帶有多面性,感情充沛而又和善。有時把天上雪白的綿羊或者黑山羊趕得到處撒歡。有時則像流寇,像走村竄寨的貨郎客、補鍋匠,走南闖北,四海為家。
風有時把云從四面八方趕到一起,用鞭子狠狠抽打,閃電就是鞭花,雷聲就是皮開肉綻的聲響。汗淌了出來,血流了下來,還要給審訊的犯人在昏死過后澆上一盆冷水,或者辣椒水,我們就看到了雨。
下雨了,莊稼大口大口地吮吸,像母乳一樣不可多得,喝一通飽后,有時要干渴十天半個月。因為風有時說了不算,有時的審訊流于形式,只打雷不下雨。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風讓一整個夏天都變得精神抖擻,植物不要騷命地瘋長,每一張臉都色澤深深,水分飽脹,圓圓潤潤地耐看。
風就是風,它把一些青草和松柏的頭按下去又扶起來,誰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有事無事就來推你,還大喊大叫呢。可有什么辦法,你要不站穩(wěn)了,可要骨折或者栽跟頭呢。
還沒明白風在夏天要做出一些什么舉動,它已經竄進了秋天的田野。它發(fā)足狂奔,像發(fā)狂的公牛,或者像莽撞的攆牛漢子。果子已經成型,莊稼已經豐收在望。樹葉和果子都被風涂了重重的油彩,絢爛枝頭。果子開始熟睡,一棵樹的心血通常擺在了這里,果子就是廣告詞、宣傳語。包谷荷槍實彈,一步一哨。土豆深藏不露,草葉都染了發(fā)像金發(fā)碧眼的洋人。一些山鼠、蟲豸開始深挖洞廣積糧,麻雀、陽雀和鵪鶉步步進逼稻草人,冒險進取,帶眼識人,完成它們越冬的長遠規(guī)劃。
草葉在清晨還掛滿了水珍珠,深秋還有許多濕漉漉的未了心事。霜降姍姍,白色的催熟劑,仿佛一夜之間讓所有的秋實都更加深思熟慮。
風把第一枚熟透的果子打落下來,它來不及品嘗,便走遠了。越來越多的風,大聲地喊著樹上金黃的葉子,我覺得它像騙子。葉子瘋起來想要與它私奔,它一晃就不見了蹤影,它總是頻頻失約,像負心的漢子。葉子無力地跌落地上,是一地嘆息。之后的葉子,沒有及時總結經驗教訓,忙亂地前仆后繼,沒有懸崖勒馬,一個季節(jié)所剩無幾。
一棵樹在一夜之間掉光了頭發(fā)。一些葉子漫無目的,像行尸走肉在地上掙扎著走了很遠,一道小溝,一棵低矮的灌木最終擋住了它的去路,它發(fā)誓要一輩子腐朽(死)給風看。
冬季的風很冷酷,像劊子手,像間諜。它從衣縫間、從脖頸里、從房子的所有縫隙里灌裝自己,從所有空虛的地方進行滲透。風抽著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著寒冷,風舉著小小的尖刺、注射器,刺痛著我的忍耐。身體嬴弱怕冷,我就仇視著風。冬天的風不懷好意,所有的寒冷都指向鮮明。
風穿過了四季,我穿過了四季。風看得見我,我看不見風。它摸著我的臉,它梳著我不甚茂密的頭發(fā),我想它一直試圖和我打招呼。風一直在吹,它也許不是為誰,它也許只是喜歡上了運動,它也許只是把一生的行走當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來做,也許過了這么多年,它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風往北吹,風往南吹。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喜歡獨自在莊稼地邊走來走去,或者帶了一條狗,打發(fā)我的孤單。我像無所事事的風一樣巡浚在這片永遠看不夠、永遠猜不透的土地,看看他們是怎樣戀愛、怎樣結婚生子、怎樣出生、怎樣死亡、怎樣推陳出新、怎樣演繹生命的節(jié)律。
我像風一樣做個旁觀者,風像我一樣做個旁觀者,對身邊的一切都著迷,對一切都好奇,但不深入,只停留在表層的關注。我像風一樣精力充沛、像風一樣死皮賴臉。
風往北吹,風往南吹。過去的三十年不算短,也不算長,我確信我是風的一份子,注定一輩子或南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