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進
日出日落,是我們這顆星球上最壯麗的景象。平常時,除了天陰下雨,太陽每天都東升西落,周而復始,人們已習見不怪。只有在特定場合,大自然才會將那最壯麗的景象顯現出來,提供給機緣遇合之人觀賞。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在G56公路沿線,觀看日出日落最佳之處,當屬黃山獅子峰。記得多年以前的一個夏日,初上黃山,夜宿獅林,準備明日一早登峰觀日,并提前租借了御寒的軍大衣。可是,次日凌晨四五點,在噪動的人聲中,我們匆匆起床,出門一看,四周云霧籠罩,一片迷茫。等到天色大亮,不僅濃霧未散,且還遭遇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這種天氣,別說看日出,就連黃山其他奇觀異景也看不真切。一行人被那閃電霹靂嚇得心驚肉跳,不敢久留,悻悻然趕緊乘纜車下山了。這是一次令人沮喪的旅行。
世事微妙,造化弄人,往往有心求之而不得,卻在不經意間忽而得之。此番西行到大理,投宿在古城下的小邑莊,客棧的落地窗向東,正對著洱海。清晨,當我拉開窗簾,就看到洱海東岸的山岡上,露出了一抹淡紅的霞光。心中一激靈,這不正是觀看日出的絕佳機遇么!我停止一切活動,靜靜地守候在窗前,等待那偉大瞬間的來臨。霞光越來越紅,紅中帶有金黃,給天邊的一片黑云鍍上了金邊,然后鋪撒在洱海的微波中,碎成了萬點金星。此刻,一道血紅的圓弧頂了出來,眨眼又變成了半輪。那片黑云似要阻擋光明的誕生,緊壓在半輪紅球的頭上,但見幾束金光一閃,黑云被穿透,一輪紅日騰躍而起,升上了天際。其氣勢磅礴浩蕩,光芒四射,海天之間頓時一派輝煌。我肅立在這一壯麗景象面前,內心充盈著無以言表的歡悅和振奮。
與觀看日出相比,人們在旅行中更容易看到日落。曾經見過內蒙古興安盟阿爾山與安徽岳西明堂山的日落,但兩次都是坐在行駛的車里,算不上真正意義的觀看。印象深刻的觀看日落,還是在美國西海岸坎布里亞(Cambria)海濱的月石海灘(Moonstone Beach)。當時,我們正沿著加州一號公路旅行,抵達月石海灘已近黃昏,藍天萬里無云,夕陽下的太平洋,波光瀲滟,白帆數點。我們在海灘棧道上漫步,夕陽正緩緩下墜,耀眼的白光逐漸減弱、變成可以直視的紅球。我駐足靜觀這太平洋的落日,看著它在水天一色的絢麗中,由輕吻海際到攸然沉沒,再收盡所有光彩,黑幕降臨。如果說日出的瞬間是輝煌的,那么,日落的瞬間則是悲壯的,我為這悲壯的一刻所震撼。
難怪古人更為關注日落,抒寫落日下“斷腸”情懷的詩句,不勝枚舉。觸動他們的,其實是生命的衰竭猶同落日,其亡也忽焉。我自忖度,人生苦短,而生命中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光,尤為短暫,大致推算不過在十七年左右。七年劃給天真懵懂的童年,那是初升的太陽;還有十年,就是“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黃昏歲月。如此短暫的光陰,寶愛珍惜以分秒計猶嫌不足,何忍糜費在功名世務的羈絆中?蘇東坡“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慨嘆,世人多不解。
面對日出日落,不需要蜂擁而至的圍觀,而是需要審美、智慧、理性的靜觀,因而可以用“觀照”一詞來替代“觀看”。惟有遠離喧囂,莊嚴而寧靜地觀照,才能體味和領悟那份瞬間的輝煌與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