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到權力頂峰的每一特性,無不卷入倍增的螺旋——比純更純,比美更美,比真更真,它確保了擁有獨立于自身的任何內容饑餓性質的眩暈影響。今天,這一影響趨向成為我們唯一的激情。凝聚、升華、強化權力、迷狂的激情——一切性質的激情,假如不再與對立面相關(真與假、美與丑、實與幻),它將成為最具魅力、毋庸置疑的頂點,仿佛它吸納了所有對立面的能量。想象一下美的事物,它完全吸納了所有丑的能量:那就是時尚……想象一下真完全吸納了所有假的能量:那就是你所有的擬真。
——[法]讓·波德里亞《致命的策略·迷狂與惰性》[1]
也許,波德里亞的這一段話就是對當下中國被消費文化統攝文壇的一個最好的注釋,我們如何面對啟蒙現代性的分裂和異化,這應該是當下學界的一個真問題。
反觀這四十年來中國的文學批評史尚無嚴謹系統的著述,本文試圖期望通過一些反思,為建構一部具有“當代性”的文學批評史提供一種新思路,作為一種設想,僅供批判。
啟蒙的現代性問題應該是從五四新文學發軔期就開始了的命題,至今已逾百年,百年文學批評史卻是在一個啟蒙現代性大纛時隱時現的畫面中反反復復出現的景象,文學家和文學理論家為之吶喊,為之奮斗,卻最終成為一場具有鬧劇式的悲劇結局。從外部效應來說,這是與社會文化結構和體制分不開的。然而,從內部效應來看,缺少對啟蒙現代性本身悖論的反思,卻又是使我們墜入理論深淵而不能面對“當代性”現實的怪圈。
如今,啟蒙現代性應該是再次回到歷史起跑線上的時候了,重新梳理中西方自啟蒙時代以來的理論內涵與外延的變化,尤其是二十世紀的世界格局下的文學啟蒙現代性,立足于對中國當代“二次啟蒙”后的文學做出更為深刻的反思,已然是刻不容緩的學術問題了。思考四十多年來,尤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商業文化侵入文學體制后。文學啟蒙的失位和迷狂所導致的后果是十分嚴重的,我以為,所謂文學啟蒙批評的失位并不在于其觀念的缺失,而是批評者對觀念的守舊與迷茫,所以,如何在林林總總的批評觀念中尋覓可靠的啟蒙現代性觀念才是批評啟蒙的第一要義。
1784年9月30日,從未走出哥尼斯堡的康德,回答了一個震撼了幾個世紀的世界性哲學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
“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去加以運用時,那么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aude!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的口號?!盵2]無疑,資本主義的工業革命萌芽時代還沒有完全擺脫封建主義皇權意義的蒙昧,奴性讓人類處于無自覺的“不成熟狀態”,這種“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卻并非因為“缺乏勇氣與決心”,而是封建專制在長期統治過程中強加于人類的一種“集體無意識”,是魯迅后來在“無聲的中國”的“鐵屋子”里發出的“救救孩子”的“吶喊”。正因為每一個個體形成的聚集效應,才使得被奴役者沒有任何反抗的自覺意識,于是,必須要有一批先知先覺者來引導這些蒙昧者完成自我覺醒的任務。所以,資產階級革命才高舉著啟蒙主義的大纛,完成了西方的啟蒙,無疑,這是工業時代的啟蒙現代性的勝利。
而在中國,情況就不太一樣了,五四啟蒙運動前后,包括洋務運動在內的中國啟蒙運動為什么屢屢不成功,讓魯迅這樣的啟蒙主義先驅者哀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呢,其孤獨失望的心境全都在自己的早期小說創作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了,從《吶喊》《彷徨》中處處可以找到對啟蒙現代性失敗的悲觀情緒。這種情緒幾乎彌散在中國百年許多文學創作之中,同時也滲透在中國百年的文學史教科書和文學批評史的話語之中,然而,要說能夠清醒地意識到什么是啟蒙現代性的要義,它在中國社會中為什么會形成理論與實踐悖反的效應,為什么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中會自覺地運用啟蒙現代性理念的學者卻是少而又少?換一句話來說就是“人的文學”的啟蒙主義核心觀念并沒有深深地植入我們的文學批評的觀念中,這一百年來,這個文學的核心理念不是強化了,而是在不斷地弱化,這皆緣于皇權意識下的反啟蒙現代性在作祟。其實,“文藝復興運動”就是西方啟蒙運動的源頭的知識誰都清楚,十四至十六世紀意大利的人文主義作家和學者為了打破中世紀的黑暗而提出了“人的發現”這個文學藝術的真諦,揭開了近代歐洲歷史的序幕,被認為是中古時代和近代的分界。莎士比亞在著名的悲劇《哈姆萊特》中的那段精彩的箴言之所以成為啟蒙主義文學與批評的鏡與燈,就是因為“人的發現”才是打破黑暗的中世紀專制主義的核心元素:“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毋庸置疑,這是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最強音,它既是啟蒙現代性文學人文內涵表達的理論導向,同時也是文學審美標準不可或缺的指南。推倒了一切舊有的衡量標準,人占據了社會的中心,成為自然和神的主宰,這才是啟蒙現代性引導下的啟蒙文學大道。
我不能給西方幾百年來的啟蒙主義文學史進行定性和定位,但是,就中國百年來的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來說,我可以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前期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文學的“黃金年代”是試圖貫穿啟蒙現代性這一理念的,所以才有許多人將其定性為“人的文學”,而后來這種意識逐漸被三四十年代的“革命文學”和大都市題材的“新感覺派”消解了,顯而易見,前者是從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入手,后者是從消費主義的形式審美切入,雙向剿殺了啟蒙現代性在文學的軌道中運行的可能性;而五六十年代則是被“新農村題材”和“革命歷史題材”淡化于無形之中;到了九十年代,洶涌澎湃的商品文化大潮席卷而來之時,“人的異化”則徹徹底底地將“人的發現”丟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在這一個個歷史進程中,我們的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只是順應著時代的潮流而動,唯時代思想而制定理論與批評的馬首是瞻,背離了馬克思主義批判哲學在文學理論與批評中應有的核心元素和作用。
追根溯源,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文學批評本來正是沿著“人的發現”這條啟蒙現代性的文學創作理念和批評方法前行的,其早期文學理論的倡導者周作人就是標舉著“人的文學”這桿大旗來衡量中國文學與批評的,這也就在無形之中成為中國文學創作和批評的一桿標尺,這一理念頑強地存活于中國百年文學當中,雖然在許許多多的文學場域之中,它只是以一種隱在方式存活于少數的作家作品創作和文學批評之中,但是你不能忽視其應有的價值判斷偶爾引起的共鳴,比如在“人性論”被禁錮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也還是出現了對中篇小說和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中“人性美”的大討論,雖然這種討論的最終結果是被否定的,但是,這種“人的文學”的情結始終還是存在的,不時在作家和批評家的頭腦中回潮。然而,細想起來,這也都是五四文學啟蒙現代性的悲劇,因為百年來許多作家和批評家因此倒在了這種“人性論”的腳下。它有時被奉為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圭臬,而更多的時候卻是被視為創作和批評的砒霜,讓許多人為之傾倒,又讓許多人遭殃。啟蒙現代性的文學與批評由此而歡呼,也由此而哭泣。
或許,中國啟蒙現代性的潰敗不能在哲學和歷史領域中找到答案,我們只能在文學創作中摸著那塊若即若離的“石頭”過河,但是,那個與啟蒙形影不離的“現代性”,更準確地說“現代性”就是啟蒙的影子,在中國的啟蒙運動史上常常處于一種可悲的分離狀態。
無疑,“啟蒙”的概念就是笛卡爾說的“自然之光”,是理性戰勝迷信,驅散黑暗愚昧的過程,它與十七世紀后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現代性”觀念是緊緊相連的,亦如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導言中所說的那樣:“何為現代性,首先,我們不妨大致簡要地說:現代性指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大約十七世紀出現在歐洲,并且在后來的歲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圍內產生著影響。這將現代性與一個時間段和一個最初的地理位置聯系起來,但是到目前為止,它的那些主要特征卻還仍然在黑箱之中藏而不露?!边@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未完成的現代性”的后遺癥,因此,吉登斯才下了如此定論:“在二十世紀末的今天,許多人已經都已經意識到,我們正站在新世紀的門檻前,社會科學必須對這個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作出自己的回應,這個新時代本身正引導我們超越現代性?!盵3]我認為吉登斯提出來的“現代性的后果”不僅僅存在于西方社會,更是貫穿于中國百年的歷史之中,這是社會學的問題,同樣也是文學的問題,更是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問題,同樣值得我們深思與反省,吉登斯所提出的“現代性的斷裂”問題不僅成為中國社會百年來繞不過去的哲學和社會文化問題,同樣也是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文學批評領域中不能規避的歷史癥結:“我所說的斷裂,是指現代的社會制度在某些方面是獨一無二的,其在形式上異于所有類型的傳統秩序。我認為,理解斷裂的性質,是我們分析現代性究竟是什么,并診斷今天它對我們產生的種種后果的必不可少的開端?!盵4]好吧,讓我們也同樣用這個“現代性的斷裂”的視角來審視一下我們的文學批評史,我們或許會得出同樣,甚至更為驚人的現狀與后果來。
從歷史的角度來說,啟蒙現代性已經成為這四百多年以來世界社會發展的強大驅動力,是現代思想理論產生的搖籃,是歷史進步的“火車頭”,更是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發展的助推器。如今,啟蒙思想和現代性理論仍然在許多“未完成的現代性”國家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仍然是各國作家揭示社會本質的一個重要的主題思想來源。但是,由于各個國家體制的內部構造有著十分巨大的差異性,啟蒙現代性的內涵就會隨著社會文化結構的變化而起著不盡相同的實質性變化,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分裂和異化”。因此,其上層建筑的文學藝術也就隨之發生了聚合式的裂變效應。倘若一個從事文學理論、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的人都不能感悟到這種裂變和異化給文學機制帶來的巨大影響,從而也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觀念與方法,那就不僅僅是我們文學批評史的遺憾,也是整個文學的遺憾。
啟蒙與現代性這一對孿生子一直糾纏著世界,更是中國一百年來許許多多知識分子的“光榮與夢想”的一面鏡子,同樣它也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夢魘。
它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呢?“現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在外延和內涵兩個方面,現代性卷入的變革比過往時代的絕大多數變遷特性都更加意義深遠。在外延方面,它們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系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們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很明顯在傳統和現代之間還存在著延續,兩者都不是憑空虛構出來的。盡人皆知,若以過于世俗的方式簡單對比二者,會產生什么樣的誤導。但是,過去三至四個世紀(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詠沓霈F的巨大轉變如此劇烈,其影響又是如此廣泛而深遠,以至于當我們試圖從這個轉變以前的知識中去理解它們時,發現我們只能得到十分有限的幫助?!盵5]倘若將這一段話中的“社會”一詞置換成“文學”或“文學批評”,更是再也合適不過的描述了,且舍去中國社會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二次啟蒙”前的時間段不算,就單單對照近三十多年來我們的文學批評史,我們對文學作品的感知的愚鈍就會充分暴露出來了:所有文學“類型的秩序軌道”我們的批評家看見了嗎?“現代性卷入的變革”中呈現出來的帶有二律背反的所有深層次的生活鏡像的分析和解剖,我們的批評即時性地“在場”(也是海德格爾的“此在”理論)了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的文學作品就進入了對“日常生活”的描寫域,我們的批評家們對所有的異化現象進行了深刻的反省與批判了嗎?在作家作品“個人色彩”描寫的呈現中,我們的批評家望見了那個在“現代性”悖論中人性異化了的本質特征了嗎?在許許多多作家作品中“傳統與現代”形成的二律背反的觀念大游移,甚至大倒退的描寫現象,我們的批評家嚴重缺場現象有人指陳嗎?在文學描寫的“虛構”和“非虛構”面前,我們為什么難以界定文體的分類,難道這不是文學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面對時代劇變的精神矮化的表現嗎?……所有這一切,我們只能說這是啟蒙與現代性的失敗。
毋庸置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在中國所形成的“后現代”文化思潮并沒有受到大家足夠的重視,甚至是在一片嘲笑與詬病中走過了場,如今,待我們重新來審視我們整個社會文化的“當代性”來臨的時候,驀然回首,只見那燈火闌珊處的“后現代”中的有些問題的看法卻是具有挑戰性的。正如吉登斯所言:“在現代性背后,我以為,我們能夠觀察到一種嶄新的不同于過去的秩序之輪廓,這就是‘后現代’(post-modern),但它與目前許多人所說的‘后現代性’(post-modernity)大相徑庭?!盵6]我同意吉登斯的“在現代性背后”正在有一個“嶄新的不同于過去的秩序之輪廓”的呈現,這就是我一直在探討的我們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如何進入一個“當代性”語境之中的初衷,最近一年來,我對“未完成的現代性”和正在過渡到的“當代性”進行了一次粗淺而深入的理論探索,我想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是否有可能進入“當代性”的語境之中,這種“當代性”是否可以糾正和補足“未完成的現代性”的缺陷與不足呢?我的真實意圖就是用“當代性”這個語詞來重新定義“現代性”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的理論缺陷與不足,用“啟蒙當代性”來替換“啟蒙現代性”,以期達到針對消費文化提出一種抵抗反啟蒙現代性的思潮。
在討論“現代性,還是后現代性”這個問題時,吉登斯認為:“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把對于反思性的討論與關于后現代性的爭論聯系起來。人們經常把‘后現代性’當成似乎是與后現代主義、后工業社會等概念同義的詞匯使用。盡管關于后工業社會的思想得到過詳細的論述,至少丹尼爾·貝爾就努力論證過這個概念,但是上面提到的另外兩個概念肯定未得到過詳細的闡述。在這里,我將指出它們之間的區別。如果說‘后現代主義’一詞確有所指的話,則最好還是把它看作是建立在現代性特征基礎上與文學、繪畫、造型藝術和建筑的形式或運動。它指涉的是對現代性特征的審美觀方面。盡管有時闡述得相當含糊,現代主義在(或曾經在)上述這些不同的領域中是一種獨特的觀點,而且它可能已經被后現代主義的種種潮流所取代了?!薄鞍押蟋F代性看作是正在取代現代性的過程,而這一觀點所訴求的,正是(現在)被公認為不可能的事:確立歷史的連續性并確定我們在其中所處的位置?!盵7]我對于用“后現代性”來替代“現代性”的觀點是不贊同的,原因就在于“后現代性”含有太多的工具主義和技術主義的色彩,更多的是用實用主義作為解藥來完成對社會病痛的救治,這只能治標而不能救贖人的靈魂問題。
無論如何,“當代性”概念的提出,對“現代性”并非一種顛覆性的批判,而是在反思的基礎上“重啟現代性”,是對“現代性”內涵和外延的一種延續與拓展,同樣也是對啟蒙現代性觀念的另一種闡釋,也許這種“當代版”的語詞會重新燃起人文學界對中國文化沖擊的探討,尤其對文學領域帶來的沖擊是不可否認的:“當代性概念既指審視作者生活時代語境中作者的創作各方面特征,又指讓讀者意識到作品與當前知性關注的相關性?!薄爱敶浴痹~語的含義就是:“其一,當代性具有‘我們時代性’,即作者出生以來的這一個時代的獨特性質。其二,各個時代的文本在‘當前’共同存在并進入讀者視野的共存性。其三,指不同時代的作者、不同時代的作品‘一直活著’的特性,即生命的存在性?!盵8]
無疑,“審視作者生活時代語境中作者的創作各方面特征”就是要求作家“主觀觀念的介入”,這個問題實際上是與胡風在六十多年前就提出的“主觀戰斗精神”是一致的,而“當前知性關注”應該同樣包括了幾百年沉淀下來的“啟蒙現代性”意識在內,當然更是囊括了中國這一百年來的幾次啟蒙現代性運動留下來的思想遺產。
其實,這樣的觀念的提出并不新鮮,問題是在經過了商品文化洗禮和意識形態強化了的社會語境下,這樣的口號會帶來什么樣的作家主觀意念和作品客觀效果,是令人深思的問題。
首先,“我們時代性”這樣的口號的喊出,其意義就不一樣了,它的所指顯然就是對作家人文意識多年來的缺失提出了靈魂的拷問。
其次,所謂“文本與讀者的共存性”問題的提出,顯然是針對“影響的焦慮”而言的,即文本在傳播過程中凸顯出來的價值觀念的影響,也是文本存在的重要標志。
再者,就是作品永存文學史的問題,“即生命的存在性”,為當代作家作品提出了把“不同時代的作者、不同時代的作品‘一直活著’的特性”的最高標準,這無疑成為一個秉持“當代性”創作的作家面臨的一個兩難命題。意即將現實與歷史縫合在作品之中,既要有當下語境中把持作品生命存在的觀念尺度,同時還要具有將歷史作為參照譜系的自覺意識,讓自己的作品不但活在當下的語境之中,同時活在歷史的考驗之中,這也就是活在未來,永葆作品生命之樹長青的標準。所有這些,都是啟蒙現代性所面臨的現實問題。
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中提出的“世界史問題”是“為什么科學的、藝術的、政治的或經濟的發展沒有在歐洲之外也走向西方所特有這條理性化道路?!盵9]由此來反思中國百年來的啟蒙現代性問題,我們就可以從中找出許許多多的文化和文學的悖論來,韋伯的一句話就切中了要害:“啟蒙辯證法一旦達到其目的,也就耗盡了原先激發它批判時代的動力。”[10]毫無疑問,“批判時代”的批判是推動啟蒙現代性前進的動力,失卻了這個動力,啟蒙就會潰退,這應該是一個理論的常識性問題,但是,即便就是這個常識性的問題也成為啟蒙現代性的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我十分驚訝匈牙利左派理論家阿格尼絲·赫勒在《現代性理論》一書中的許許多多的發人深省的理論,尤其是在其冗長的注釋中對自己論斷的發揮,比如他在《現代性的三種邏輯》注釋6中說:“這是‘歷史終結’論的主要問題,特別是在福山的‘歷史終結’論中。因為正如我在前幾章試圖指出的,現代社會格局是與獨裁政府或原教旨主義政府相容的,因此沒有強有力的理由可以使我們相信,在現代性中,自由主義民主是政治領域唯一的方法?!盵11]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他背離了黑格爾對啟蒙現代性的定義。
黑格爾的啟蒙現代性所依據的是“主體性原則”,其核心內涵就是以“自由”和“反思”為核心批判哲學的理念。即:通過對啟蒙的現代性生成“自由的主體和反思文化”。在黑格爾生存的那個年代里,他認為宗教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讓啟蒙無法完成現代性的建構,因此,現代性的困境就是源自“以主體為中心的理性”的片面性而導致的分裂和異化。我以為黑格爾時代的問題并不是我們當下“在場”面臨著的最重要的問題癥結,時代不同了,我們的啟蒙遇到的一只最大的攔路虎就是商品文化和消費文化給啟蒙現代性帶來的巨大危機,它消解的正是啟蒙主義關鍵的核心詞:自由、反思、批判的“主體性原則”,由此而產生的“后現代話語”將啟蒙現代性帶入了一個分裂和異化的語境之中。所有這些,不能不說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在文學批評和文學評論,以及文學史、文學理論的重新定位和建構之中,倘若我們不能厘清這些問題的本質特征,我們就無法面對林林總總錯綜復雜的啟蒙與現代性的二律背反現象。
的的確確,這些綜合起來的啟蒙現代性元素,是考驗一個新型當代中國學者最嚴苛的反思條律。也許那些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學評論,甚至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學者們會對這種并無束縛力的濫調不以為然,但是,倘若我們的理論家也忽視這種分裂和異化的現象,就會導致整個學界對啟蒙現代性的模糊認知。設若我們的批評仍然以舊有的理論標準來檢驗當代作家作品,或許就會引起“誤讀”,更為重要的是,在沒有理清啟蒙現代性在當下的真實境況就匆匆發言,必定會導致我們的一切批評與研究墜入“夜半臨深淵,盲人摸瞎馬”的境地。如果我們以一種清晰的頭腦認識了啟蒙現代性的雙重悖論后,再用一種新的標準去檢視這四十年來的文學文本,甚至追溯到更遠的七十年的文學史中,追溯到還要久遠的一百年文學史之中,其情況或許就大不一樣了。當下和歷史往往就是如此吊詭。我們是向死而生,還是向生而死呢?
[注釋]
[1][法]讓·波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戴阿寶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頁。
[2][德]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頁。
[3][4][5][6][7][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黃平校,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第3頁、第4頁、第3頁、第40—42頁。
[8]金莉、李鐵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第二卷),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頁。
[9][10][德]于尓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第43頁。
[11][匈]阿格尼絲·赫勒:《現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49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賀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