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戴維·勞倫斯·莫爾斯 孔保爾 譯
我們的村莊建在一條大魚塞塔身上——我們有十九個小屋那么大的地方,是用我們發現漂流到海灘上的骨頭建造的。奧薩一直認為,我們用很大的昆布帶扎成的小屋,一旦遭到海浪襲擊的時候,很不安全。我們的小屋分成兩排,順著塞塔的脊椎骨的長度相對而列,從她的背鰭一直延伸到她的鼻孔。我的小屋位于鼻孔最近的地方,所以我可以監視鼻孔,遠離那些垃圾——魚喜歡擠入溫暖和潮濕的隱秘處。如果是一個小孩子隨便爬來爬去,很可能會掉下去,擠破脆弱的氣管膜,那會使我們溫順的塞塔窒息而死。在那樣的情況下,誰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情啊?翻江倒海,把我們細小的柱子和不多的食物掀入數英里深的海底?可能吧,但塞塔是最溫馴的動物,也是最聰明的動物——她明白這種侵略行為沒有意義,她以一個動物天性的智慧知道,一旦她的體內塞進了東西是根本沒有能夠治愈這種不幸事情的良藥的。不,我認為她只不過是平靜地深入海里,用她的尾部進行一個最后的拍擊,仿佛進行道歉或者別的什么似的。這兩種方式都會成為我們死亡的結局。
查看塞塔需要的一切東西,是我的職責。我每天游到她的嘴里,抓住一條箭魚的大骨喙,用這個大骨喙把她的須剔開——比較大的魚有時候會在那些堅硬的角鱗甲之間把她的須纏住,弄得她很不舒服。在那個大黑洞里找到我的路,游過一群急速移動的鱗蝦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塞塔很有耐心地極力將她的咽喉閉上,所以我才不會被她吞進肚子里去。那些日子,有時候,我想到我經不住誘惑,想到我放不下抓鯨須的工作,讓我的身體沖入那個水流湍急的小溪中,為了一個龐大的生命體起見,被數以百萬計的鱗蝦淹沒。但是那會意味著推諉了我的責任,而且我認為塞塔的肚子也不會有容下我這種人的空間——我是一個固執的人,大概也不容易消化。
其他村民會收拾剩下的事情——收魚,我們的主要食物來源,如果魚堆積太多太快的話,對塞塔也是一個危險。魚維系在她的皮膚上,以吸她的血為生。如果你懂得如何抓住它們的話——就在肚子上方——就能輕易把它們拽下來,它們宜生吃——味美多汁,都是瘦肉,生吃或者用一桶一桶的鹽水腌吃,美味可口。我們必須把飲用水收集起來——每過幾分鐘,塞塔就向前面噴出一股巨大的水霧,無論海水的溫度怎樣,她噴出來的水總是很熱,而且無鹽。
奧薩幾乎就像我一樣喜歡塞塔,但就是害怕她突然潛入到海底,失去在地面存在的保證。奧薩擁有許多這樣的恐懼。我從來不知道誰會對這么簡單的生活問題既擁有熱情又持有懷疑的態度。雖然她喜歡游泳,但她害怕被淹死。她害怕淹沒了自己的牙齒(牙齒能夠把飯吃進肚里也可以把飯吐出來),雖然她很好吃。她最大的恐懼是被人誤解,雖然她過著一種神秘的生活。然而,對我卻并不神秘,或者至少我認為那時沒那么神秘。明白了嗎?有什么不明白的嗎?我們靠海魚為生。我們吃魚虱,偶爾也吃肺魚、丁鮭魚或者鋸蓋魚。我們和自己的孩子們玩耍,與自己的老婆做愛。生活是美好的,生活也不那么美好,我們很快樂。我們也不那么快樂。這有什么,我總是問我的奧薩,要弄明白嗎?
雖然我將她稱為我的奧薩,但準確地說,她絕不是我的——噢,不是我的老婆——僅僅是我的情人。情人們是不允許結婚的,直到他們生了孩子——人類的生活講究得太過分了,一對夫妻沒有繁衍就不允許經歷生活。如果幾個季節下來,情人們還沒有取得成效的話,那么,他們就得分開,再組成新的一對,我是奧薩的第二個情人。她的第一個情人被發現是陽萎以后,就被放到一堆鯨骨上漂流了,陽萎并不在懲罰之列(我們并不是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只是他兼有欺騙行為——根據判斷,這對情人為了達到他們廝守一起的愿望,竟然藐視我們關于能育性的習俗。奧薩本人絕不坦白交待——是她的妹妹塔馬,偷聽到他倆討論這件事情之后,便對幾個長者進行了告發。由于奧薩有可能當成一名產婦,被赦免了同樣的刑罰,再給她一次機會。
就我而言,我驚奇地發現奧薩隨時都有興趣。她的第一個情人康格,是一個在鯨魚身上騎馬不用鞍,用長矛捕殺較大的動物箭魚、尖吻鯊魚與保護我們的塞塔免遭攻擊、成為新鮮的肉和皮一樣多的人。奧薩經常騎在鯨魚身上——不是在打獵,而是在其他時間為尋開心——我妒火中燒,靜坐抗議,騎鯨并不需要高超的技藝,而是要有騎在在鯨魚身上絕妙的自由方式。但是,康格被流放了幾個月之后,當我發現塞塔的兩半邊軀體系有不適的跡象或者有受到攻擊的證據的時候,奧薩便在海里加入了我。我們會游到塞塔的下面,觀賞她龐大的體積,她的嘴一張開,喉嚨突起兩倍大小,吞咽著海水。有一次,我們發現了她肚子上的一個新傷口——一道皮開肉綻的傷口,有我的胳膊那么長,一條尖吻鯖鯊魚牙齒扎進她的肉里——這個情況把奧薩嚇得目瞪口呆,我無法帶她離開,即使另一條鯊魚的攻擊肯定就要發生了。到處是傷口,渾身是傷疤,遍體是痂,水泡滿身,瘡生無數——如此之多的受傷證據,它們怎么能治愈啊——這些使奧薩迷惑不解。那個身體和身體上突起的東西是她的酷愛,也是她迷上我——大海中最大身軀的看管人的原因。
雖然寡人不是她的第一個伴侶關系,但是我驚奇地發現她快到了激情滿懷的程度,甚至好像還很天真。
在我們在一起的最初數個星期之中,我們從夏季的海到秋季的海,都是待在旅途中的魚身上,待在海底冰涼的黑暗之中,漸漸地,我們浮出到了海面上。我們一起走進了其中的一個小屋,把伴侶之事擱在了一邊,她帶來許多新添的東西——五光十色的海星包圍了我們臨時的簡易小床和咸桔球,彎彎曲曲的卷須美不勝收,掛在我們的天花板上,如同太陽似的。在那時,海水依然是溫熱的,那些天,我們靠和其他人一起打水仗、哈哈大笑和游泳度日。我們之中游泳速度比較快的人抓住丁鮭魚就吃,年齡小一點兒的孩子們輪流向鯨魚的鼻孔發起攻擊,被鯨魚的鼻孔蜿蜒地噴向空中,我們兩三個人平躺到塞塔的鯨尾葉片上被高高地拋向空中,而我自己的奧薩卻爬到一條條鯨魚的背上,不停地騎著鯨魚。在她的激勵下,我們兩個人潛入到冰冷的海底,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見,迷失在黑暗中,在劇烈扭動的沉默中交織在一起,我第一次知道了該進去的地方,經歷了一陣性交的折磨。
然而,她沒有懷孕。很快,我們的魚把我們帶向了冬天的大海,冬天在我們的面前拉得很長,平靜寒冷,奧薩說就像一具死尸似的。太陽高懸天際,幾個月在上空一動不動,我發現我的奧薩漸漸變得脾氣很壞,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她不喜歡寒冷和冬天的大海的單調乏味,冬天的海除了我們自己一切都不存在,偶爾在海底有個寂寥的身影,她的身體開始在海底浮現。她的棕黃色頭發曲卷披肩,開始變得干枯,就像海草似的那么長,濕漉漉的,她的眼皮很雙;她疑心很重,柔軟的嘴角撇了下來。在冬天,我們幾乎全部以魚為食,但是奧薩對魚沒有胃口,需要吃其他種類的東西。而其他人都喜歡冬天的天氣——受到太陽愜意的、令人愉快的撫摸的時候——奧薩卻總是感到不寒而栗。
她的妹妹塔瑪——告訴康格村無性的老人們——說來無妨——沒有與她年齡一樣的男孩子們和她調情。她不得不等待男性的注意,直到她再長大兩三歲為止。塔瑪常常白費了我對塞塔的照料,常常把我清洗過鯨須的箭魚嘴給藏起來,還有,更可惡的是,用這個尖利的嘴在塞塔的皮膚上挖幾個大洞,然后,我會用幾大桶鯊魚的脂肪花幾個小時的時間把那些洞磨平。可是,我把這件事情說給奧薩后,她一點也不責罵她的妹妹,反而卻堅決要求我別去管她。“她沒心眼,”奧薩說,“她真的還是個孩子。那么,如果她煩人的話,你能指責她嗎?”
“煩人?”我問道。“一個人怎么會煩人呢?我們被大海,天空和繁星包圍。每天,塞塔從不同的地方游向我們——海水波光游蕩,五顏六色——你明白海水是怎么變化的吧!”可是,奧薩對她妹妹的同情心似乎比對我的多,所以我倆的敵意日漸增長。她在痛苦之中疑慮重重,當然,我不贊同,真的不贊同,除非我不認為這是真的,反而給她一些勉強和不滿意的慰問。我可以當照顧人,但僅僅是我認為應該照顧的事情才會去照顧——奧薩老有這些個微不足道的事情,用什么理由來照顧她呢?“什么理由?”她問道。“塞塔把我們帶到這里,什么理由?”我說,塞塔不需要理由——太陽西沉的理由就夠了。“那么,我也不需要理由了,”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騎上一頭鯨魚,下定決心死死抓住它,決不松手。鯨魚都知道溫水區域在哪里,從不離開溫水區域。”每當這時,奧薩總是會變得異常平靜,目光呆滯,自艾自怨,雙頰緋紅——她在氣頭上會忘記呼吸。我對她激動的情緒而著迷。但是,當這種激動的情緒變得很平靜時——當我們對愛情生活深惡痛絕時,我就會變得怒火萬丈。于是,她便允許我對她進行一些小小的親密行動,雖然在我們分離的日子里我對這小小的親密行動渴望至極,已經變成了十足的性欲,但是我漸漸認識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快就會被長輩們結束,除非我們的愛情能開花結果。
冬天的海域白日漫長,沒有黑夜。奧薩把很多時間消磨在我們的簡易床上,全神貫注地摳她腳上的老繭,或者摳我腳上的老繭,當我讓她摳的時候。否則,她就會躺在床上,支起兩肘,盯視著塞塔皮膚上的暗灰色的圖案。當她確實離開了小屋的時候,她便會四處走動,尋找一些被太陽曬傷了皮膚的男孩,收買他們,直到他們同意安安靜靜地坐下來,這時,她便剝掉他們身上的皮。
我們的村子是在狂歡之中,在鼓樂和橫笛聲中,在旋轉和滑倒,在塞塔五顏六色的皮膚上跳舞,沒有地方昏睡,來度過那些白晝的大部分時間。我經常觀看這些狂歡活動——發現觀看別人的快樂,自己也是很愉快的——但是,奧薩卻依然把許多時間花在我們的床上——堅持睡覺——由于沒有黑夜來臨,必須睡覺——所以,她總是做夢。
有時候,她會把這些夢描述給我,全是些我們兩個人誰都不曾見到過的事情,比如說,像魚一樣游過空中而不是游過大海的人啦;一望無際的水面,像我們塞塔的背部,只是更廣闊,更堅硬,更僵硬啦;而且,在那個水面上,東西都在往上長,像海草似的,但不需要水來支撐,一動不動,而不是漂流,在微風中低吟。她告訴我,這些都是她夢見到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啦,等等。她說,那種生活使她很受傷害,那種夢魘具有愈合心靈創傷的含義。她問我,是不是我以前也做過夢,而我卻感到震驚,甚至對她的幻覺感到惱火——一生中第一次撒了謊,告訴她說我沒有做過夢。我告訴她,做夢是那些傻子和先知們干的事情。她認為我暗示她是一個傻子,躺在床上對我不理不睬;我原本想勸勸她,但我發現我勸說不了她。實際上,我不知道她是哪種人——傻瓜,還是先知——而且不知道她是否也不知道。
然而,我們卻彼此保持互相吸引——依然具有陣陣激情。就像有一次,我們爬上我們小屋的屋頂,一架子昆布,去觀看冬天的燈光時——幾條鮮綠色的發光帶正在空中跳動。突然,“咚”地一聲響,水從大炮炮口中射出,水柱高高射向那些綠色的天燈,我們在熱霧中被弄得渾身是水,我們脊背底下的海藻又柔又軟,奧薩問我這都是什么意思。我一點也不比她知道的多,但我的確知道那樣的回答不是她想要聽到的,我又一次幫助了她,向她做出了解釋——我那個傻啊——因為,就在此時,我明白了:那時,根本就沒有那樣的事情,只是暫時的發光;就像真理一般,壓根就沒有那樣的事情,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和想法。她吸了一口氣,又重新睜大了眉開眼笑的一雙眼睛。“我們不能呆在這兒,”她說。“我們應該滑下去。”然后,我們彼此開始運氣,我們真干了——從屋頂上滑落下去——昆布突然讓我們下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它一直拖著我們,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們一直抱在一起滑落,停了一會兒,在綠霧朦朧的光亮之中,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了,之后,我們落在了草墊上,又“砰”地一聲,無情地落到塞塔寬厚的背上。
“你都去過哪兒?”她后來問道。她靠在我懷里,揚起頭,臉色隨著我的呼吸嗒然若喪。
“還能去哪兒?我一直在這兒。”
“你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
“對,是啊。”
“你打算只愛我一個人。而我也打算只愛你。但那是不夠的。我們的家需要一個肉體。”
“那就是要一個孩子嘛,”我說,“也許有可能。”
她沉默了一會兒,每隔幾分鐘鼻孔里便發出一陣吭的聲音。“不,”她說。“不,不要孩子。有了孩子注定要和我們一起四處漂泊。我們不能打算要孩子,我們無法呵護我們的孩子。”
“四處漂泊怎么啦?”我問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
“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再靠塞塔生活怎么辦?如果塞塔隨便游水、隨便潛水、隨便像其他魚一樣跳出水面怎么辦?我們倒是可以隨便,不像魚虱似的依附在塞塔的背上。如果我們在下面找到一個永遠不用搬家的地方會怎么樣?那時,我才能和你一起過上安穩的生活。”
“你說的‘那時是什么意思?”我說。“沒有‘那時這樣的事兒。只有現在。現在跟永遠一樣。永遠過安定的日子。”
她又陷入了沉默,痛苦地說,“我明白。”但我能感覺到她背上的骨骼繃得很直,感覺到它們的收緊,直到她從我的胸上滾下來,離開我,于是我們靜靜地躺在那兒,各自隨著塞塔巨烈的呼吸,身子一起一落。
我記不得那年春天的時候,謠言還是鳥——哪一個先來的。謠言說,長老們總想把我和奧薩拆散;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雖然我試圖保守秘密,我們還是有許多困難。她現在除了偶爾拒絕和我親熱,但同時她也拒絕和我一刀兩斷。她認為,她夢見的事情總能夠說服我,而我說我從不做夢,她卻不相信我。“你老說夢話,”她說。“有時候你還大聲叫喊——所以我知道你在撒謊。”我老是做夢,這是真的——但不像奧薩,我對她的認為很不高興,假如塞塔什么時候死了,我們會發生什么事情,我從心里開始害怕了。我們幾代人都是靠她的脊背生活,所以我們認為她死了,也就是消失了,但又不盡然,難道她不是一條魚,如同大海里的其他魚嗎?我又開始做了許多惡夢,夢見大量的尸骨、泡沫和血。我夢見塞塔不行了,夢見村民們猛打她的背,使她深入到鱗蝦之中。然而,擔任塞塔殯儀員的花香我不能夠輕易拒絕的神圣責任——只要我還料理她需要負責的事情,那么,她當然會盡職盡責地一如既往為我們服務。而且,我問奧薩,我們何去何從?她決意要我接受她夜間幻覺的可能性,而我決定讓她承認我們現實存在的處境。
我企圖在她睡覺的時候說服她,但她毫無睡意,十分生氣,走了。她會回到她父親的小屋里去。有時候,塔瑪一回到父親的小屋就會上到塞塔長長的骨頭突起的脊背上,站穩后,雙臂像魚鰭一樣伸開,自言自語地唱道,“奧薩回家嘍,奧薩回家嘍。”聲音大得連兩邊木屋里的村民都能聽到。她回到我的小屋時,先在門口停下,一只手放到門框上,看著我,說,“奧薩回家了。”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她愛她的小妹妹。”
“別傻了。”她說——雖然責罵了我,可也責罵了奧薩,她的愛不會那么簡單,或者不可能擁有那么單純的愛。然后,她會編造一串她的姐姐為什么回家的荒謬理由:奧薩的雙目又失明了——爸爸便目不轉看著這雙新奇的眼睛。她出生之前,奧薩在天上忘記吻別這條大魚了——所以她必須回來重生,奧薩喜歡和爸爸睡在一起。奧薩脫掉了她全身的皮。
有一天,她沒有在門口停留,而是悄悄溜進了小屋,雙手背在身后。她又冒出一串謊言:奧薩把一個魚虱整個吞下去了。奧薩肚皮發脹了。奧薩回家去找她的妹妹,可她的妹妹卻變成了一只小鳥。
“一只什么鳥?”我問道。
“嗨。”她說著,伸出了窩起的雙手。她手里是我曾經見過的最奇怪的東西,有點像奧薩夢幻般的東西。一個像一條箭魚的口鼻部位的東西,又長又尖,這個東西一開一關,發出奇怪的尖叫聲。一個圓滾滾的身體,形狀與其說像一條魚,不如說像一個大魚蛋,皮上有一層薄薄的皺膜,那奇怪而柔軟的鰭時而展開,時而收起。
“這是什么?”我問道。
“一只小鳥啊,傻瓜,”塔瑪說道。“是奧薩創造的它,是她夢里的一個東西。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只真正的鳥。我是見過這只鳥的唯一一個人。我,現在你也見到了。”
“你在哪兒弄到的?”
“是它找得我。它落到了我的頭上。來,你可以拿著它。”她說道,然后伸給我,但那只鳥卻跳出她的手,開始飛向空中,拍打著我只知道它們叫作鰭的東西。“好了,”她說道。“在奧薩的夢里,那叫做飛翔。”那只鳥飛出了木屋門,可是,塔瑪卻無動于衷。“它會回來的,”她說道。“我是它的新家。”
結果那只鳥卻沒有回來,但有幾個村民看見它滑行——飛翔——從小木屋飛進飛出,飛到頭頂上,飛到胳膊下面,直到降落到長著一雙大眼睛的膽小的一個老人托普的手里,他一把抓住它,在他的老婆將它放進一個臨時替代的鳥籠里之前,差一點把它的脖子擰斷。當一個名字叫作戴伊的老婆婆宣稱我們的大魚懷孕了的時候,村子里出現了幾年前以來都沒有發生過的騷動,這是繼我說過我堅信村民塞塔沒有懷孕,而只是患了消化不良癥的話以后,又一次發生的騷動。“她怎么可能懷孕呢?”那時我告訴他們。“她比任何魚都要大兩倍啊。”
大家都把這只鳥的到來看成是一個信號——可問題是,這是一種什么信號呢?有的人認為,這意味著末日的到來,聽了這話,引起一些人又跳又笑,又喊又叫。一些人吵了起來,用骨頭互相敲打膝蓋。有的人奏鼓笛,在塞塔的脊椎上上下行走。有的人盡情地吃,打開腌鰈魚儲存物,或者摘掉新鮮的魚虱,一咬兩半。男孩之間玩遮光黑布游戲,兒童曲棍球游戲、板羽球游戲,進行摔跤、跳躍障礙和噴射比賽。結果在一片歡鬧中,村民們失去了那只鳥兒的蹤跡,當一條曲線在托普的小木屋出現時,他等待著因為他做出了一個一鳴驚人的事情,而有很多拳頭莊嚴地表示祝賀砸在他的背上,但最后卻發現托普永遠失去那只鳥了——他說那只鳥飛到了德寶家,德寶說那只鳥飛到了托陶格的家,托陶格說它飛到了斯普拉特的家,而斯普拉特卻渾然不知它在何處,或者它究竟還存不存在了。斯普拉特前一個星期死了,他的遺孀用一條死肺魚把村民們打出了她的小木屋。
那天深夜,奧薩回到了小木屋,我知道她會回來的。天空沒有月亮,夜色烏黑,海風之大,在這個季節異乎尋常,我感覺我好像丟魂落魄了似的,在一個甚至比塞塔還要大的野獸滿是海水的嘴巴里打轉轉,沒有她的鯨骨可抓,只好任憑一團漆黑將我們全部吞噬。奧薩在門口停留;我看不見她,但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她的兩只眼睛很大,死死地盯著她知道我會躺下的地方。她每次到門口都心生恐懼——有種介乎于被人捉住的感覺——但她卻在門口徘徊,就像她的妹妹以前徘徊過許多次一樣。
“如果我告訴你,我在夢里懷了一只鳥兒,你會相信我嗎?”她問道 ,聲音顫抖,一股腦對我說了這句話,好像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似的。我在漆黑的夜晚凝視著屋頂上的那個破洞,這個破洞,她硬說我從來沒有修理過,以致于塞塔呼出的濕氣不停地變成毛毛雨下到我們身上。
“不。”我說。
“如果我說,那只鳥從一個叫做大地的廣闊之地,而且我們都能在那兒生活,我和你,向我們飛來,你會相信我嗎?”
“不。”我說。
“如果我說,我懷了一個孩子,你相信我嗎?我們的孩子?”
我怦然心動了,我想相信她,但是我又一次說了不。相信她的一個牽強矯情的說法,就是相信她所有牽強矯情的說法,相信所有牽強矯情的說法,是要冒生不如死的危險的,我要負責任的。
“我明白了。”她說后,陷入了沉默。塞塔的嘴噴出了水霧,溫暖的霧氣驟然朝我們襲來,我感到奧薩正在從我身邊消失,消失在夜色之中。
到了第二天中午,整個村子人人皆知,奧薩懷孩子了——是塔瑪得意揚揚地傳播的這個消息。有個村民斷定,這個神秘的鳥肯定是一個傳遞消息的信使,一些風言風語說,奧薩懷了一個力氣很大、非常勇敢的孩子。大多數人聽了這話都很高興,末日完全會被推遲了,但是有幾個持異議的人說,那個孩子也許是有一天破壞毀滅的人。所有人——包括奧薩的父親——排著隊把我的背打得咚咚直響(一些鯊魚捕獵者打得更狠),而且在下午,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拿著枕頭、香料和一個梭子魚牙頭飾來看望圣潔的孕婦。只有奧薩還沒有從之前的黑夜中回到我們的小屋,但我沒有去找她——沒有不余遺力地去找她。三個老婦人在小屋里吞吞吐吐地竊竊私語,局促不安,憂心忡忡,又興奮不已,把草墊上放著的幾個枕頭的位置調整來調整去,還喋喋不休地議論著。
“好厲害的一個女人啊,和誰弄的孩子。”
“噢,沒男人幫忙。”
“可能是魔鬼的孩子。”
“沒聽說過,沒有男人幫忙,女人就可以懷孩子。”
“最終還是憑她的智慧吧。”
村民們感到迷惑不解了。婚禮慶典按順序進行,但是如果夫妻兩個不想圓房的話,就不能舉行。至于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卻忙于和塞塔呆在海里。既然她已經回到我們溫暖的海水里了,那我就有許多事情可做了:消除她鰭下的黃色海藻,用幾桶鯊魚油脂洗刷她的鰭和魚背,把她的吸蟲在藤壺上隊成一行。這是例行的工作,雖然如此,但很愉快,我在海里忙忙碌碌的,一直都沒有回到我那個空無一人,清新芳香的小屋。至于奧薩,我很想念她,也非常想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懷了一個小孩。但我對我自己的懷疑一直感到很苦惱。她說的事情,她自己相信嗎?我們都遭受著兩種倔強脾氣的痛苦折磨,因為我們一直都很倔——奧薩酷愛做夢和信念,而我卻如同一個病人似的,身體愈來愈瘦,倒是不害怕在神秘之地與世隔絕,不讓我干什么,也不讓我離開。
一星期過去了。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托普本人,發現那只信使鳥不見了——來找我,兩只大眼睛在他的兩個大眼窩里轉來轉去,對我們兩個人對大自然認識的分歧,對我不冷不熱地生產了質疑,認為我應該做點什么來解決這個分歧。塔瑪叫喊“奧薩回家”的聲音,村民們都可以聽得到,看樣子,村民們倒也是很想聽到這句話。但是,她沒有再來到我的門口,而是在一個傍晚來到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中間,解釋了大家的問題,慚愧、憤怒、驚慌地又叫又喊著說奧薩根本沒有懷孕。奧薩疏忽大意丟了她常常用來洗刷自己的昆布條,塔瑪發現了這個情況,便來到這里,把昆布條送到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那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迅速做出決定,這是奧薩違犯繁殖力的二次過錯,必須將她放到一大堆骨頭上,讓她在海上漂流。
當鯊魚捕獵者把她帶走時,除了她的父親,他在門口站著,全村人似乎一致同意。但他也進行了小小的搏斗——他只是一個一生收集魚虱的人。據說,奧薩好像愿意離開,她好像有點兒痛苦,只是態度不那么莊嚴,至少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抗。據說,她忘記與我們的塞塔,那條大魚吻別了。據說,她沒有向她做出任何事情。據說,她的木筏根本就沒有漂流,但好像被暗流移動,而且一只鳥卻在上面飛翔,引路,盤旋,跟隨。
這些事情都是塔瑪說的,她在我的門口晃來晃去,流連忘返,是塔瑪自豪地告訴我,那是她自己的血脈,血流到了昆布上,那是她的第一次,很合拍,因為奧薩的確懷過一個孩子,但要她的妹妹立誓不給別人說。
“為什么?”我問道,然后喉嚨緊縮了一下。“是因為她要死了嗎?”
“嗨,別當這樣的傻瓜。”她說。
此時,除了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愚蠢、失戀和擔驚受怕以外,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選擇,天黑之前睡覺,被塞塔的雨霧噴淋,欣賞并仔細檢查一下她的噴嘴的類型。她的嘴不常噴水嗎?她噴水沒有以前高嗎?我們的塞塔噴水的速度慢下來了嗎?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更不知道我的奧薩是否在那兒變成了一堆骨頭,但是,我每天都注視著那個叫做大陸的神秘和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想象著我的奧薩正在跑過那個叫做大陸的神秘、無垠的地平線,旋轉著穿過那個叫做大陸的神秘、無垠的地平線,跳著舞穿過那個叫做大陸的神秘、無垠的地平線,我們的孩子爬在她的背上,哈哈哈地笑著,然后騎在她的背上不下來。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