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強
在內心裝下一片山、一江水、一座城,往往緣于一個人。
我首登泰山,就來自弓箭手杜甫和他的《望岳》感召,從此揮之不去。每年,又全因劍客李白《峨眉山月歌》的呼喚,讓我擁有了不同季節和不同氣象的峨眉山。甚至,哪怕是虛構的人,同樣有這種吸力,比如金庸在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塑造的華山派大弟子令狐沖,正是他的獨孤九劍把我指引到了華山,至今再也搬不走它。
今年,天全這個小縣城,走進我的內心深處,則是人稱“大先生”的陳懷炯,以一招“陳氏正骨手法”讓我過目難忘。在天全人眼中,他是武醫,也是儒醫,更是良醫,于是大家都稱他為大先生。
2019年9月3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習武從醫60年的75歲“大先生”陳懷炯獲得了一枚印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紀念章。面對如此意義重大的獎章,如果換一個人,可能至少會在微信朋友圈曬一下,以示紀念。大先生的手機幾乎很單純地用來打接電話,他選擇了珍藏在柜子里,仿佛喜悅只是屬于領到紀念章那一刻。放下榮譽,他照常走進病房,繼續他退而不休的工作,抬手,施展他的“陳氏正骨手法”,糾正錯位的骨頭。只要求醫問藥的病人沒有散去,大先生的手便停不下來。“其實,我就是一個醫生。其他工作也干不了,我就喜歡做醫生。只要有病人,我就不能下班。只要不倒下,我就會一直在中醫這個崗位上干下去。”
相貌樸實,說話實在,滿頭銀發的大先生,究竟是怎樣一個奇人?
從天全輻射川藏等多地的病友圈,坊間流傳的大先生,儼然已是神一樣的存在。不少被他醫好傷痛的藏族同胞,甚至說,大先生,其實就是看得見的活佛,醫德高尚、醫術精湛的活菩薩。
當我走近他身邊,參與他的生活,又分明感覺這位大先生更像一個很好說話的鄰家大爺。唯有在正骨救人之際,拒絕閑談的他才是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而他所謂的“大”,在我看來,并非簡單的排行老大或者年齡最大,而是他的眼界大,胸懷大,格局大。
天全,是位于二郎山東麓的一座邊城。下雨,空氣清新。不下雨,空氣也清新。
天全建縣,始于西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司馬相如受命略定西南,斯榆之君請為內臣,以故徙都(今天全縣始陽鎮)置徙縣。史書記載的“天全”二字,可能最早見于元代司治設始陽的天全招討司。它以天全州的名字存世,則是清代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改土歸流而置,州治就在如今的天全縣城中心的城廂鎮,隸雅州府。民國二年(公元1913年),天全州改名為天全縣,縣名從此沿用至今。
何為天全?當然不是字面上的上天成全。有《天全州志》記載,說天全境內有座山叫天全山,此山多雨,在遠古恰好立于大小漏天之間,當地人俗稱“天漏”。因是天漏,易漏為全,故名天全,意為以缺補全,期望圓滿吉祥。其實,天全多雨的背后往往暗藏著泥石流的危險,還真不是老天垂愛,護它周全。
天全,容易讓人忽略,在于它并非雨城雅安的中心城區,也非碧峰峽之類的熱門景區,就是雅安市西北方向的小縣城。年少時,我曾兩次去康定,途徑橫貫天全全境的川藏公路,要是無雨或者微雨,司機必會在距離天全縣城以西50公里外的二郎山某段盤山公路停車駐留,不是找飯吃,而是讓全車人一起下車打望一下這個千里川藏線第一道咽喉險關,感受懸崖峭壁之險與飛瀑流泉之美。橫臥于天全河畔的天全縣城,這么多年恍若寂靜的遠方,總是與我擦肩而過。直到今年夏天,朋友帶我去探訪一位他們稱為大先生的武醫陳懷炯,我才真正走進天全,進而把天全存放于心。
說來也怪,車過雅安還是微雨,進入天全便是霹靂大雨,與我劈頭相遇。果真是“天漏”的核心地帶。雨一直下,從傍晚到入睡,我枕在枕頭上的夢似乎也是濕漉漉的一片。
當晚,沒有與75歲高齡的大先生相見,是因為他習慣了早睡早起,而我趕到天全已是天黑。
第二天清晨,天全的天空給我的感覺是被雨水刷亮。而我則是被含著露珠的草木清香喚醒。預設凌晨六點起床的鬧鈴,成為多余的擺設。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便是天晴。成捆成捆的云朵,堆砌在半空中,像是陽光趕早搬運而來,給天全一個明媚的夏日。遠處的二郎山,依舊被重重濃霧緊鎖,相機和眼睛都望不到盡頭。
當我把目光移送至窗外的近處,馬路邊的野花頂著晶瑩的露珠,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這些野花,有的花蕊已經凌亂,有的甚至連著莖歪斜著脖子。不過,它們并沒有徹底倒下,只要隨風一揚,又充滿了生機,生發出陣陣清新的花香。
這樣的場景,我在蒙頂山的半山腰也見過。只是隱藏在蒙頂山茶樹下的野花,多了一層庇護。
天全的野花,尤其是天全縣城的野花,就在馬路邊野蠻生長,要么直面于驕陽,要么全身心與雨水較勁,一副不服輸的樣子,煞是搶眼。似乎只有輕柔的風,才是與它們相扶到老的最佳伴侶。
這些天全的野花,有時會讓我恍惚一下,像是一個個天全人,遇雨,總是習以為常的淡定神色。他們黑黝黝的臉龐,恨不得沒收所有的陽光。不論是出租車司機,還是掃街的大爺大媽,只要一提到“大先生”陳懷炯,即使是下雨天,臉上也會綻放出陽光一樣的暖暖光芒。
我懷疑就是這些在雨水中骨折的野花,把我急切地指引到了天全縣城這家中醫醫院。因為我要拜訪的這個奇人,就是醫治骨折病人的武學外家高手——“大先生”陳懷炯。
還不到清晨六點半,這里已圍滿了拄著拐杖的人、纏著紗布的人。這些人有老有小,面孔有黃有白還有高原紅,來自四面八方,因身患骨折之癥,都盼著大先生救治。在他們眼里,能在天全護他們周全的人,便是他們口中的大先生,精于家傳武學“陳氏正骨手法”的陳懷炯。
把脈,問診,正骨,推拿,敷藥……這些醫治手法,或許傳統的骨科醫生都會。通過大先生過手一遍,我會發現有些不一樣,感知到什么叫傳統武學。
正骨治病之前,大先生的眼睛很大,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透射著力道剛猛的光,就像雨過天晴那道強光,可以刮開烏云的強光。什么炯炯有神、精神矍鑠這些詞語,用到同樣白發蒼蒼的陳懷炯身上,顯得有些淺薄。與大先生的目光對視,我會擔心某塊骨頭被他看穿,曾有骨折的舊疾。
惟有端著茶杯飲茶時,大先生眼中的強光才會暗淡下來,變得柔和一些。要是找到機會茶聊,與他近距離相處,大先生便與鄰家老人一樣很有親和力,看不出是練家子。
若是在病人骨折處展露“陳氏正骨手法”,他那皮包骨的手指就更加與眾不同了,一會兒柔如膏藥滑過皮膚,一會兒剛如鋼釘撬開鐵鏈,雖無武俠小說形容的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神功,或者伸手帶來響風的硬功,但在手起骨響之間確有外家功夫底子,只是這手法并非用來傷人,而是正骨救人。
有時,從病人背部傳出啪啪啪的聲響,充斥整個病房,我會聯想起詠春拳高手葉問,在木柱上練掌的電影畫面。大先生的推拿,不論是掌心還是指尖用力,皆貫穿著柔中帶剛的外家功夫。這是陳氏一族跨度五代人的武醫絕技。陳懷炯就因擅治開放性骨折、多段骨折、復合骨折、骨不愈合、延遲愈合、多種筋傷等疑難雜癥,治愈了太多心急如焚的病人,而被當地人尊稱為“大先生”。
每次看大先生開具處方,他的筆下會有一種行云流水的字,力透紙背。這些帶著古意的字,往往是通過中鋒運筆,潑墨于紙上,寄情于線條,雄渾峻拔,又不失飄逸灑脫。特別是旋轉的彎鉤,斑駁而蒼勁。從字的線條可見,大先生的腕力和他的另一種指力,也傾注了武學功底。此時,大先生就是一個隱匿于醫院的書法家。通看其處方,如同觀賞一幅書法作品。
大先生說,在工作之余,他就好這一口書法藝術。早在學徒時代,他學書法,便開始領會恩師將武學與書法融會貫通的運筆姿勢與指力去向。如今年紀大了,基本上不怎么再練武功,工作之余多是在家里堅持勤習書法與繪畫,修身養性。雖然身為天全縣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并且多次獲得書法賽事一等獎,大先生仍然認為,書無止境,既要遵循古法,也要創新,化出自己的風骨與逸氣。
不過,對于給病人開處方,精于行書的大先生反對把字寫得過于“瀟灑”。因為看病的人經常排成長龍,每個人都是帶著焦灼的心情而來,如果處方上的字看不清楚,病人反而會以為他“不在最佳狀態”。為了讓病人安心,大先生經常會選擇用行楷書寫便簽,力求每一個字都能一眼認識。如同熟人見熟人一樣,不能給人陌生感,否則就有疏離感,難以取信于人。
于是,大先生這些處方上的字便會藏鋒,把一個書法家的狂放一面隱藏起來,也把一個武術家的錚錚鐵骨藏匿起來。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大先生的為人處世哲學里,他會把前半句的“外行看熱鬧”改成“外行看明白”。
在天全縣城這家中醫醫院,“大先生”陳懷炯和他的兄弟陳懷斌曾先后擔任院長,均是傳承于陳氏骨科第三代傳人陳和義(1914—1968)的武學和醫學,因擅長“陳氏正骨手法”,救治過數以萬計的骨科病人,分別被譽為“大先生”“三先生”。
其實,將武學融入醫學之前,陳氏一族只是普通的醫生。追根溯源,“大先生”陳懷炯的先祖還是湖北人,于清代初期“湖廣填四川”大移民浪潮中遷移到四川,先是客居于今四川夾江縣行醫、經商,后來把生意做到雅安后才定居于今四川天全縣。陳氏一族行醫因此至今已達200余年。入川后,川人尚武,走南闖北做藥材生意的陳家人,師從峨眉派僧門,學武功,護家族。可是學武難免受傷,又必須及時治傷,陳氏入川后第十三代祖、陳氏骨科第一代傳人陳寅七便逐漸將峨眉武學和中醫正骨相融,武醫結合,開創家傳武學中“陳氏正骨手法”,接骨續筋,自制膏藥。原本只是自救,后來用于救人,福澤鄉里鄰舍,陳寅七從此開啟了陳氏一族的武醫之路。
此路傳承至陳懷炯的伯父、陳懷斌的父親陳和義,他系統總結并初步形成了傳承至今的陳氏中醫骨傷理法方藥體系輪廓,成為名噪一時的武醫。自幼失祜的“大先生”陳懷炯就在這樣的武醫世家成長,跟隨伯父陳和義一起習武、學醫、打雜、出診,并在1959年15歲那年成為陳氏骨科的第四代傳人,繼承陳氏武醫衣缽。陳氏家族的二弟陳懷浦、三弟陳懷斌,也先后因武行醫成為陳氏骨科第四代武醫傳承人。
六十年武醫生涯,彈指間一笑而過,身為“陳氏中醫骨傷”流派當代掌門人的陳懷炯,實則已經退休十五年,盡管其子陳若雷如今也接任了天全這家中醫醫院院長,他的生活仍然沒有改變,一直是每天凌晨六點趕到醫院上班,樂于病人們喊他一聲大先生。
“我這一手功夫,停不下來……”
“我享受不來什么清福。從小就是這樣,要是讓我不看病了,我還真不知道一天該干什么事。”
陳懷炯如此無奈地向我解釋他退而不休的“退休生活”。己亥年剛剛退休的三弟陳懷斌也是這樣,退休后跟大哥一樣,在這家醫院各自有一個診病房間,以滿足各地慕名而來找他們看病的骨折病人。
“大先生和三先生堪稱鎮院之寶。整個醫院,就數他們的門診病人最多。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叔父,我當然想他們頤養天年。可是他們就把這里當家,而且堅持每年365天都不休息,我也拿他們沒辦法。哎!”現任天全縣中醫醫院院長陳若雷脫口而出這些話,臉色略顯凝重。因為常年勞累,陳懷炯已患有高血壓、腸胃炎等疾病,曾經還被查出胃出血。
“大先生和三先生那個時代沒有讀書壓力,從小學的就是站樁、打沙袋等習武之道,三十而立那年便是令人敬仰的一代武醫。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基本上都不學武了,就是單純的讀書和學醫,難成武醫。我是樂意他們還能留在醫院將陳氏武學和中醫正骨絕活傳承下去。唯一擔心的是他們的身體。”陪同我探訪大先生的天全縣衛健局局長介紹說。
從15歲坐堂行醫開始,陳懷炯有長達16年時間都是蝸居于診所,延續陳氏骨科的醫者仁心:貧窮百姓來看病免費,富貴人家來求治則收費。
這種情懷起源于陳懷炯和陳懷斌的大爺爺陳治策。他是陳氏骨科第二代傳人,在解放前開診所明確了一條后來載譽川西的陳氏行醫之道,恪守仁愛睦鄰的祖訓,給貧困老百姓治病不收費,只對有身份有地位的富人收費或以糧食作為診金。歷史地理學家任乃強所著《民國川邊游蹤之天蘆寶札記》一書,簡述過陳氏祖上的武功,點贊過陳治策的醫術,頌其倡種藥材牛膝之功。
這種仁愛之心升華于1975年。為了給骨科病人提供更好的醫治環境,惠及更多從外地來此看病的老百姓,陳懷炯以陳氏骨科第四代掌門人之命,將私人診所交給了集體,建立了集體所有制的城關鎮衛生所,又于1978年改名城關鎮外科醫院。1980年,當地政府在天全縣城中心重新選址擴建,建起了如今的天全縣中醫醫院。從私人診所到全民所有制醫院,陳懷炯再次定下一條鐵規:不論物價怎么上漲,所有來此看病的病人,掛號費一律五角錢。這條規定堅持了28年。
“這不是沽名釣譽,而是他有一顆俠客心腸,就是要讓更多的老百姓看得起病。這28年間,其實有很多領導和同事建議他適當提高掛號費,他都一直不松口。公立醫院施行藥品零差價銷售,許多人強烈建議將掛號費由1元提升為3元。大先生還是不同意,而且一直堅持個人出診不收診查費(醫院維持運轉收的手術費和治療費例外)。直到2005年醫院引進信息化收費系統,新收費系統運行增加了醫院很多投入,他才同意將五角掛號費提高至一元。”鄭智力說,像“大先生”陳懷炯這種比專家還專家的資深武醫,掛號費收個六七十元都很正常,但是由于大先生的一再堅持,整個醫院的掛號費至今皆是一元錢。
長達28年的五角錢掛號費,運行14年的“一元專家門診”掛號費,讓“大先生”陳懷炯和這家平民醫院的口碑廣為流傳,骨科病人不僅從天全輻射四川多地,還波及云南、西藏、青海等地。
一方面是減輕病人的經濟負擔,一方面是醫院開支的日常負擔,夾在中間的大先生不論是擔任院長還是退休后擔任專家醫生都感覺不難,這是因為他有另一手不同于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功夫。從診所改制為醫院的四十年來,大先生將武學和醫學融會貫通,不斷鉆研發明廉價卻可薄利多銷的中藥,包括獨創各種丹、膏、散、丸。其中,大先生從武學經驗研發的跌打酒、大力易筋丹、萬應膏、骨傷中藥制劑等療效獨特,使用率極高,讓成千上萬的骨折病人重新站立起來。
關于大先生的“一元專家門診費”,四川作家聶作平曾在2013年冬天體驗過。按照聶作平后來講述的故事,那是一次神奇的診斷。當時,長期伏案寫作的聶作平患了一種坐骨神經痛,托人從一個名醫處買來的高價特效藥,用了兩天依然疼痛不減,另一個天全縣的作家李存剛便介紹他去看看“大先生”陳懷炯。
“寒暄罷,大先生為我診斷。照過片嗎?我一愣,糟了,沒照片,看來今天沒法治了。大先生擺手,沒照片也不礙事。說罷,伸手在我腰背上一陣摸索,突然按住某一點,我頓時痛得跳起來。大先生說,就是坐骨神經痛。這里是一個痛點,還有這里,這里。轉身吩咐李存剛,一會兒到醫院拿點藥膏,貼貼就行。我老婆在一旁,擔心藥膏貼不準,大先生便掏出一竿圓珠筆,在我背上細心地劃了三個圈。晚上,老婆按圖索驥,用薄薄的藥膏覆蓋三個圈。”聶作平曾在《儒醫陳懷炯》一文中如此記述這次求醫看病的經過。
最令聶作平驚奇的是,這個大先生手一敲一捏就勝過照片儀器。因為大先生劃圈要求貼向三處的三片小藥膏,他只貼了兩次藥,坐骨神經痛就神奇地離他遠去。而且每張膏藥的價錢僅僅為人民幣兩元。這,讓聶作平最是不可思議,并且難以想象。他因此感慨,在成都,像大先生這種級別的專家,即使是掛號費也得好幾十元。
“大先生是一個爽朗而干練的人,雖然至今只見過兩面,但我能從他真誠而謙和的笑容中感受到傳統精神賦予的儒醫氣質。”聶作平后來每每談到大先生,都會說,良醫成為久遠傳說,魚龍寂寞,江湖冷清,陳懷炯的存在讓我們依稀記起有一種古老而執著的精神薪火相傳,在民間,在天全。
在民間,大先生像個神奇的傳說。而在全國衛生系統,大先生早有多個榮譽加身。自1986年以來,大先生先后獲得“全國衛生文明先進工作者”稱號、“全國五一先進工作者”獎章等多個先進工作者表彰,1998年又獲得國務院特別津貼專家,2006年被評選為“四川省首屆十大名中醫”。
比聶作平更早體驗大先生武醫絕技的作家,是魏巍。不過,那時陳懷炯還不叫“大先生”,甚至是魏巍一度懷疑有無真本事的小醫生。
誰是當代最可愛的人?著名作家、首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魏巍曾寫過一篇影響數代人的文章《誰是最可愛的人》。這里的“最可愛的人”,自然是魏巍從朝鮮戰場歸來寫的“解放軍”,或者“志愿軍”。如果魏巍還活著,續寫的“最可愛的人”一定會有與他生命中有過重要交集的武醫陳懷炯。因為他,曾讓身患骨折的魏巍站了起來。事實上,魏巍還多次給陳懷炯寫信致謝,如今這些珍貴手稿就珍藏于陳家。
那是1983年夏天。剛剛憑借長篇小說《東方》榮獲首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魏巍開始了新的創作計劃,書名確定為《地球的紅飄帶》。
魏巍從北京來到天全,就馬不停蹄開始采訪紅四軍路過天全的遺址。可是夏季多雨,山路溜滑,他在此次下鄉考察途中,腳部不慎受傷,骨折。魏巍當時已是62歲,突然骨折帶來的病痛,若不及時救治,必然會中斷他的采風創作。陪同考察人員立即想到了陳懷炯。當魏巍被送到天全縣中醫醫院時,陳懷炯用手一摸,立刻說出骨折的位置,并斷定是三踝骨折。
手摸,心會,是陳家千錘百煉的診斷手法,也是陳懷炯將武醫結合的拿手之道。不過,魏巍并不完全信任陳懷炯,堅持要拍片確認病癥。
當時的中醫院因為還沒有X光機,縣里便急忙安排魏巍到縣醫院拍片。結果片子出來一看,病癥和陳懷炯說的絲毫不差。魏巍驚嘆地說,神了,神了,治這傷,我認定他了。就是這個認定,陳懷炯和魏巍成了忘年交。
慶幸的是,魏巍在中醫院經過陳懷炯精心治療10多天后,就可以下床活動了。魏巍此次天全之行因為治療骨傷,和陳懷炯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此事,以及救治過魏巍的陳懷炯,也成為他晚年的一大牽掛。
陳大夫:
我已回北京。日前又拍了一個片子,骨位甚好。現腫已漸消除,正在逐日康復之中。回想在天全的十八天中,不但得到您高明醫術的治療,而且為您熱情服務的精神感動。我再一次向您遙致深深的謝意。今寄上拙作《東方》一部留念。請收。祝您在為勞動人民服務中做出更大的貢獻!
此致
敬禮!
代問全家好。
魏巍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從天全回到北京不久,魏巍還特意寫來感謝信,并隨信寄來他的簽名版長篇小說《東方》,向陳懷炯致敬。這封信記錄了魏巍在天全救治骨傷有十八天。從此,陳懷炯成了魏巍心中難以忘懷的人。
幾年之后,魏巍終于完成了部分取材于天全考察內容的新書《地球的紅飄帶》。該書一出版,他又想起了陳懷炯,卻又擔心陳懷炯不在天全這家醫院工作,便寄來了一封問長問短的信。
陳懷炯同志:
分別數年,不知你現在是否仍在原處。我描寫長征的小說《地球的紅飄帶》已經出版,想給你寄一本去,又怕你不在原處了。
每逢想起在天全時你給我治腿的情形,心里仍懷著深深的謝意。
希望得到你的回音。把通訊處和郵政編碼寄來。
此致
敬禮!
魏巍
一九九〇年六月七日
得知陳懷炯還在天全縣中醫醫院上班,魏巍甚是喜悅,于當年7月1日寄出了他的新書,題款是:“懷炯同志:八三年夏我初訪長征勝跡,路經天全受挫。承你精心治療,得以度過困難。甚為感謝。謹以此書留作紀念。祝你在工作中取得更大成就。魏巍一九九〇年七月一日。”
后來,魏巍還給陳懷炯寄過一本簽名書《人民作家人民愛》,述說牽掛與問候。
2008年8月24日,魏巍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從新聞里得知魏巍去世的消息,陳懷炯也是特別牽掛,只因他的身體狀況特殊,不習慣坐車,沒有去北京送行,這讓他此生頗感遺憾。
鄭智力說,別看大先生一身武功,如今年紀大了,身體早已不如往昔。“大先生,生在天全,扎根天全,誰都不會想到他今年75歲了卻一直沒有出川。記得有一次趕時間不得不去雅安開會,他首次坐汽車,就暈了三天,不斷嘔吐。至此,我們再也不敢輕易安排他外出開會、領獎或者出診。他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成都,因為暈車,他不喜歡外出,就愛待在天全。”
如今回憶魏巍,陳懷炯心如明鏡。“我敬重并永遠懷念魏巍先生,在于他寫出了《誰是最可愛的人》等感動幾代人的作品。至于當年給他治療骨傷,其實不值一提,這是醫者本分。”
雨,又猛然傾盆而至。天全人早已見怪不驚。我卻禁不住抬頭,打量這片雨霧經常集結的獨特天空,天漏之處,為何會有那么多的骨科病人冒雨前來,等候這個被稱為“大先生”的陳懷炯。
何為大?肯定不僅僅是他在陳家排行老大,或者年齡最大。應當還有他的內心格局大,大情,大德,大醫,大得像骨折病人的天,遼闊無邊。
腦海里突然跳出老舍《趙子曰》中的“以小見大”這個詞語。我索性把目光聚焦在天全縣中醫醫院的水池里,看看雨水泛濫的池水中成群結伴的紅鯉魚會躲向哪里。這種紅鯉魚在公園里屬于很多人閑時投食取樂的寵物。它們在醫院的水池里,卻是另一種功德存在。因為這是大先生陳懷炯醫治過的藏族同胞的心意。他們骨傷康復出院后又專程回到中醫院,在水池中放生成群的紅鯉魚,以藏傳佛教的方式為他祈福。此刻,它們匯集在池水中的一個角落,似乎在等待天晴,再歡快地游弋。
身后,陳懷炯的診室,從主診桌到延伸很遠的過道,只要他在,永遠是擠滿骨傷病人的場景。這,就是他的全世界。他退休十五年至今放不下的全世界。在此,我隨時能聽到一種比雨聲更響亮的手掌敲背之聲。要是有喊痛的尖叫聲傳來,一定是他又在施展家傳武學“陳氏正骨手法”了。痛,就止痛。有愁容,就變笑容。他的手影,如果用紀錄片呈現,一定不單調,反而會很美。
到了病人紛紛散去的中午休息時間,突然接到老伴兒在家中摔傷手骨的消息,陳懷炯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趕回家。我也跟了過去。這個家,是陳家幾兄弟聯合修建的一處較為封閉的小區。一樓過道里,數十只肥碩的公雞、母雞正咯咯咯地叫著。看著老伴兒繃著紗布的手懸空吊著,陳懷炯依舊不放心,又診斷了一次,確認無大礙之后,他才把胸口因為擔心而郁結的酸水嘔吐出來。
這時,我有點心疼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也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的武醫。怎么家里人突然傷骨,他反而沒有在醫院看病那樣鎮定從容了?
其實,老伴兒就是陳懷炯一生堅守醫者仁心的根基。他之所以能夠一年到頭在醫院安心看病,正是這位賢惠的老伴兒,既要負責全家人的吃飯問題,還常常和他一同制藥隨時解決骨傷病人缺藥的問題。
以武行醫六十年,外人可以輕松地說:彈指一甲子。可是對于陳懷炯而言,經過他手的骨傷病人不能有事,陪伴他身與他心的家中親友同樣不能有事。或許心里裝了太多的人和事,陳懷炯才積少成多、有了以小見大之“大”,蛻變為眾人稱頌的“大先生”。
有人曾問大先生:您一手經營出的天全縣中醫醫院,年門診近50萬人次,如今成了年創業務收入1.3億元、固定資產約2.75億元的國家三級中醫院,是否后悔當初放棄家產將醫院捐給國家而引發整個家族收入銳減?
大先生很淡定地說,從未有過一絲后悔。“如果一個醫生心里想的是掙錢或者掙大錢,那就別當醫生了。傳統醫學需要更多人傳承,我的選擇并非不可思議。我的辦院初心就是給更多老百姓提供一個能夠看病的地方。對我來說,錢不重要,能救到人才最重要。醫生本應以治病為先,我所做的事都很渺小,只是盡了一個醫生的本分。”不論是過去身為院長和中醫骨傷科帶頭人,還是如今退休后堅持十五年坐堂行醫,陳懷炯都是工作時間最長、工作量最大的那一個,幾乎每天問診的病人都有百人左右,然而工資、福利卻和科室一般人員相差無幾。
“其他工作干不了,我就喜歡做醫生。只要不倒下,我就會一直在中醫這個崗位上干下去。”
“大先生,保重。”臨別之際,我也改口稱呼陳懷炯為大先生。在此之前,我習慣了陳老師長陳老師短這樣的文藝界腔調。就在臨別的握手之間,我清晰地看見他捏骨多年的手指早已變形。這是一代武醫之手,也是當世俠客之手。全靠這雙留下六十年時間刻度的手,大先生守護了從他的全世界經過的所有骨傷病者的周全,更讓我重新定義了天全。
可以說,天全入我心,全因大先生。
在寫大先生這篇文章之際,我得到一個好消息。2019年9月3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大先生”陳懷炯榮獲了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因為大先生身體原因不便出差北京,當天還是天全縣委書記余力專程趕到縣中醫院,為他送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
共和國紀念勛章,無疑意義重大、十分珍貴,大先生無論是醫術還是醫德,都堪稱“大醫生”,獲此榮譽自是實至名歸。然而,面對如此巨大榮譽,大先生手里握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嘴里說的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骨折病人,“其實,我就是一個醫生,我能做的就是減輕病人的痛苦,盡力把每一個來這里的病人醫好”。事實上,轉身,他就去了病房。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崄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這是大唐“藥王”孫思邈在《大醫精誠論》中對蒼生大醫的論述。
“大先生”陳懷炯,是不是當世“蒼生大醫”?他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就在這篇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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