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源 文
有些看似簡單的技藝,其中卻可能蘊含著前人通過多年實踐而總結出來的一些秘訣。

半個世紀前,我采訪過一位醬園的老張師傅,他的一番話我至今仍還記得。他說學手藝一般在三年出師后,都能掌握所學專業的基本技能,出師后就能獨立工作,唯獨在醬園作坊當學徒的人,出師后很難獨立操作。原因何在?學修表、修汽車,每天都擺弄相同的物件,耳濡目染,三年基本上都能學會。唯獨腌咸菜,由于其季節性很強,有的一年才能腌一次。收了蘿卜腌醬蘿卜,收了瓜腌八寶醬瓜。而不同的瓜菜因為各有特點,所以腌法上也就不一樣。如果你今年沒記住要領,只有到第二年才有機會再學。即使你學徒三年,有的菜也只腌過三次,因此有的人哪怕是出師了,對一些精細的菜,還是有可能摸不著其加工制作的訣竅。
民國時北京人在吃涮羊肉時,都必備糖蒜。每年新蒜上市時,醬園的伙計們就忙著腌蒜。鮮蒜剝去粗皮并剪掉須莖,先用淡鹽水腌幾天。然后撈出來斜放在葦席上曬,不時地還要去翻動,直至晾成半干品裝入壇內。老師傅指揮徒弟分別往每個壇子里放一碗鹽和一碗糖。完事后,老師傅便會找個借口把大家支走,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留在院子里……等到徒弟們陸續回來逐個把壇子封口嚴密后,才讓徒弟把壇子一個一個地撂倒,然后滾到另一邊的罩棚里碼放起來。一個月后,當銷售旺季到來時,腌好的糖蒜已變得色澤牙黃,殺去辛辣并留有蒜香,甜咸適中且清脆爽口。老張師傅說自己當年也偷偷試做過兩年,但是都不成功。等到第三年醬園腌蒜時,又是在節骨眼兒上師傅讓他去買煙,而這次他一出門便悄悄地躲在墻角處窺視。他這才發現,師傅等他們全都出去后,又往每個壇子里再添加了一碗白糖,他也忽然悟到了什么——讓我們在地上滾壇子搬運,其實是為了讓糖、鹽與蒜混合均勻。老張師傅出師后,依法炮制,制作出來的糖蒜果然成功了。
醬園作坊里最重要的一個工藝,還當數制作黃醬。醬菜是用黃醬腌制出來的,而舊時制作黃醬的秘訣一些老師傅總是不愿意傳人,有的醬園連老板也難知其詳。大醬園做一次黃醬,一般需要用上千斤的黃豆,把黃豆蒸熟后置棚子里悶晾發酵。而老師傅會根據天氣的冷熱干濕不時地去調整風口。懂行的人都知道,只有制出好醬,才能腌出好醬菜。據說當年某醬園的年輕老板不諳世故,竟當眾訓斥一位制醬老師傅,而那位老師傅甩手走人后,作坊的黃醬竟然全部腐壞了,不得已,老板最后只得上門賠罪并請回了那位老師傅。
50 多年前張師傅的經歷,不僅對我有所啟發,還影響頗深。一些平常看似簡單的事情,其實也蘊含著某些深奧的道理。我曾經請教過幾位書法家,他們都認為筆劃越少的漢字越難寫,尤其是那個最簡單的“一”字。四川的高檔菜肴中有一道“開水白菜”,價格不菲。一位川菜大師在全國烹飪大賽上制作此湯,竟以湯清、味醇、菜嫩而榮獲了全國烹飪大賽的金牌。
一直都有人認為,腌咸菜是一件簡單的手藝,是農婦在自己家里都可以干的活,豈知不同的人腌出來的咸菜會有天壤之別。街頭大排檔的烹飪活計,與高級飯店的烹飪藝術也很難相提并論。那些三個月速成培訓出來的廚師,可能做一些簡單的飯菜還湊合,但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大廚還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不僅要靠自己不斷地去學習領悟,還需要下一番鐵杵磨成針的功夫,那樣學廚才能漸入佳境。一位知名的烹飪大師曾經對我說,在學徒期間主要靠觀察師傅操作時的每一個細節,然后自己去反復琢磨其中的道理。過去的魯菜館中有一道“虎眼丸子”,它還算不上高檔菜肴,它只是在熟雞蛋的外面裹了一層厚厚的豬肉糜,然后再經過先炸后蒸而成菜。臨上桌前,還要把這個大肉丸從當中剖開,而剖開后的雞蛋看上去就如同兩只虎眼。然而,多數廚師在把肉丸切開后,看到的不是蛋黃一邊大一邊小,就是貼皮成對眼,唯有一位烹飪大師每次切開自己做的大丸子時,肉糜都包裹得厚薄均勻,兩邊金黃色的蛋黃也是居中對稱,有如兩只灼灼發光的虎眼,對此見者無不稱絕。那位大師告訴我,這當中的訣竅其實很簡單。他當時對我簡單說了一下,但同時囑咐過我這是行業秘密不能外傳,因為要尊重人家的行規,所以只能請有心人自己去揣摩了。
看似尋常最崎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像腌咸菜這一類傳統的手藝,有的人是一輩子在醬園里當伙計都不知其所以然;而有的人卻憑自己學到的一點訣竅成為了高級技師,這當中的原因就在于他們各自在學習、實踐、領悟、創新等方面的差異。我很欽佩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歷代烹飪大師,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勤學善思,觸類旁通,身懷絕技,追求完美,并且喜歡把看似簡單的事情做到極致。當然,像這樣的一些事廚者目前還不多見,我們只能呼喚廚界出現更多出類拔萃的大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