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工程演化論曾指出工業文明正向生態文明、信息文明演化,那么,以往限于工業文明視角下,對“李約瑟難題”進行解答的“全面反省”模式,亦存有隨之發生新的演化的可能與必要。從科技革命到現今的高科技時代,隨著生物科學、計算機理論、基因技術的發展,科學、技術、工程的傳統界限逐漸模糊,呈現某種一體化的發展趨勢,并且因為科學、技術必經過工程的選擇才能順利嵌入人類社會,那么,在工程模式也已發生轉變的前提下,與原有工程模式相匹配的科技模式亦存在著演化的可能性。因此,對原有“李約瑟難題”的解答及其模式演化進行重新審視將成為新時期的必然。
[關鍵詞] “李約瑟難題”;工程演化論;科技模式;演化
[中圖分類號] N0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616(2020)02-0062-10
一、工程演化論視域的審視如何可能
“李約瑟難題”是科技史的學術熱點之一,其困擾中國學界由來已久,目前對“李約瑟難題”做出的解答莫衷一是,尚難以達成全面共識。過去對“李約瑟難題”的解答,較多體現為不同專業的學者們紛紛開啟從反思進而全面反省的模式,從不同的學科視角對“李約瑟難題”進行本學科邏輯自洽的解釋,如基于地緣學的解釋、基于經濟學的解釋、基于社會學的解釋等,然而這種本學科內的解釋,卻并不易獲得科技史或跨學科的認同。
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文明卻不曾停下前行的腳步,正在從工業文明向新的形態演化,“人類社會文明史,經歷了原始文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現在開始向生態文明過渡”[1]152,這相應地擴展了“李約瑟難題”的問題域,甚至有別于工業文明的新的文明形態,如生態文明、信息文明等,都對數百年來工業文明下科技自身發展的“模式”提出新的挑戰與要求。既然科技自身發展的“模式”在新的文明形態下,都已呈現出一些新的變化及若干新的發展趨勢,那么,以往對“李約瑟難題”進行解答的“全面反省模式”是否也應當隨之呈現新的演化呢?
在2007年出版的《工程哲學》一書中,“演化”的理念得到初步的關注,“生物、人類和人類社會文明是自然史、地球史演化的產物”[2],隨著2011年殷瑞鈺、李伯聰、汪應洛等專家合著的《工程演化論》面世,“演化”這種觀念開始逐漸進入科技哲學、工程哲學的視野,并獲得較為廣泛的認可。“演化的定義可以理解為從一種存在形態向另一種存在形態的轉化過程”,“演化過程的形式大多是漸進式的,而在邊界條件發生變化而且達到某一臨界值時,演化過程的形式可能是突變或跨越式的”[1]38等。在當下人類文明已經出現新的演化趨勢并處于向下一臨界值逼近的歷史時期,科技作為文明的科目之一,其未來發展模式亦存在著某種突變或跨越式變化的可能。那么,在演化論這種新興理論框架下,對“李約瑟難題”進行新世紀的重新審視,也就其來有自,從而不顯突兀。
首先,是工程視角的整合。對“李約瑟難題”的解答本就應該是多維度、跨學科的,關于這一點,從以往任何單一學科的線性解答都難以獲得共識性認可即能看出。而工程本身就是多維度、跨學科的,殷瑞鈺院士曾指出,“沒有不需要技術的工程,也沒有只有一種技術的工程”[3]。這代表著工程本身就是跨越不同的技術門類。并且,“工程所集成的要素是包括了技術要素和非技術要素的統一體,兩類要素之間是相互關聯、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的”[4],那么,以往單純從科技視角(技術要素)或地緣、人口、社會、經濟等(非技術要素)視角的單一學科解答,就有可能從工程視角獲得某種程度的關聯整合。
其次,是演化視角的變遷。《工程演化論》指出“演化是一種活動過程,演化源于萬物諸事都有運動的本性”,近代史向現代史的演化、工業文明向信息文明的演化等,都使得對“李約瑟難題”進行研究分析的背景發生變遷;并且尤為重要的是,“在研究演化的過程中,人們對于演化的認識也隨之發生演化”[1]39,在學者們不斷探索求證的過程中,對“李約瑟難題”的認識也在不斷豐富與深入,這些不斷演化和深入的研究經過積累,必然將突破原有解答的局限與藩籬。同時,對這些深化和豐富了的認識進行集成、歸納、拓展,對破解“李約瑟難題”亦必然有相應的提升與幫助。
既然從工程的整合與演化的變遷來看,重新審視“李約瑟難題”成為可能,那么,在工程演化論的理論框架下,我們便不得不關注演化論的基本內容:特定事物在“長時段”過程中的發展特征與轉化規律[1]40。
二、“長時段”視野下李約瑟難題模式的演化
關于“李約瑟難題”較為準確的表述應是:“為什么公元15世紀之前,在把人類自然知識應用于人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比西方文明有效得多?為什么近代科學只在歐洲文明中發展,而未在中國(或印度)文明中成長?”[5]自從科技史學家李約瑟提出此問題以來,此問題便已經超出科技史學科的邊界,引得許多不同領域的學者們紛紛反思,進而通過深刻剖析與全面反省,嘗試做出邏輯自洽的回應。
在不同學科視角的觀察下,“李約瑟難題”的解答林林總總,諸如高水平均衡陷阱說、內在缺陷說、地理稟賦論、生產力動因說、官僚體制說、文化影響論、人口規模說、科舉制度說、意識形態論等,眾說紛紜,解答雖各異,卻亦有以下共同的特點。
第一,李約瑟提出的問題本源于科技史領域,國人之解釋則分散于地緣學、人口學、經濟學、政治學乃至社會學領域。從中固然可以看出“李約瑟難題”涉及的因素相當之廣,因此學者研究的問題域在不斷拓展的演化狀態中,但是同時也可發現,關于科技自身發展模式的探討相對薄弱,眾多解答對于科技固有模式、科技史而言,呈現出某種程度的偏離。
第二,出于對1840年之后的近代史“落后就要挨打”的普遍認知,學者們不約而同地思考中國近代的落后,開啟了全面“反省”模式。這種全面“反省”模式固然取得大量階段性的成果,幫助我們檢討中國近代的落后與不足,但若放在時間之矢的“長時段”過程中考察,則顯得過于注重階段性,而全面性的呈現尚不能稱足夠。
第三,之所以認為目前的成果多囿于階段性,是因為“李約瑟難題”實分兩步:一曰中國文明古代先進;二曰近代落后。在全面“反省”模式下,目前的各種解釋多集中在試圖回答“李約瑟難題”的第二部分,而對第一部分相應的有所忽略。
第四,關于“李約瑟難題”的解答,其原因應該是長時段、大視野、多維度的,而非單一的線性解答,多數學者經過本專業的深入思考,在這一點上可達成共識。
相比西方文藝復興之后的科技革命,近代中國文明相對停滯落后,而在目前這種略顯單純的反省模式下,“李約瑟難題”常被引申為“中國怎么了”。中國文明中的科技資源與科技傳統,曾在以千年為計量單位的時間周期里傲視寰宇,如果我們完整地觀察“李約瑟難題”的表述,并且不是有選擇地忽略其第一部分的話,則其模式似應從單純地解答“中國怎么了”,轉變為解答“西方怎么了(15世紀前中國科技的領先)——中國怎么了(中國近代科技的落后)”。在這樣的完整問題模式下,那些只針對性解答“李約瑟難題”第二部分關于中國緣何落后的答案,盡管邏輯自洽,但在解答第一部分中國緣何領先時,便頗顯力不從心或者凸現出一些自相矛盾之處。
若我們將視野再放大些,比如,由20世紀末出現的現代性危機、西方中心主義等引發的西方社會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方興未艾;又如西方經濟體中的諸多國家負債累累,有歐盟學者研究指出西方的危機有其深刻的內在結構性原因,“全世界都已見識到西方的金融危機……當前大多數歐洲經濟體的經濟規模仍然小于2007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前……在一些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民眾的實際工資幾十年來已經處于停滯狀態,甚至實際上在縮減。危機的長期性表明它有著深刻的內在結構性原因”[6];又如英國學者研究稱因為剩余價值趨向變小,剩余價值實現越來越困難,從而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正走向其自身滅亡的“自動崩潰論”[7]等。這些西方世界、學者們的批判反思,都或多或少呈現了一些西方社會危機、衰落的預兆,而相應的,現代中國卻正在全面復興,甚至有觀點認為中國正在為西方世界提供可替代的治理模式。若在這一大背景下去考察,“李約瑟難題”的現代模式或者又將出現新的變化趨勢,即“西方怎么了(古代)——中國怎么了(近代)——西方怎么了(現代)”。
若我們目前已有的答案暫不能解答完整的李約瑟問題,或者說已有的答案只能解答“李約瑟難題”的某一部分,則代表我們對于中國古代科技資源的審視和近代以來科技自身發展模式的認識,仍有進一步加深和提升的空間,并且,原有的全面反省式的解題模式亦有轉變、演化的可能與必要。
三、現代科技模式正在演化的背景圖案
人類文明從原始文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一路走來,正處于向生態文明、信息文明過渡的階段。無論是中國古代科技資源還是西方近代的科技革命,都從屬于助推了文明演化的動力機制,那么,在人類文明形態進一步演化的時間節點上,曾促進了過去工業文明大發展并延續至今的近代西方科技模式,是否必須一成不變,還是也應隨著文明形態的演化而產生某種變化呢?在討論現代科技模式或者亦可以發生演化之前,我們似應了解以下四個基本前提。
第一,“李約瑟難題”中后半部分明確指出是在討論近代“科學”,而前半部分“自然知識應用于人的實際需要”,這個所謂“應用”,則偏于“技術”“工程”范疇,所以大體上李約瑟的提問囊括了科學、技術、工程三個方面。
第二,科學、技術本是兩事,科學是發現,技術是發明,二者是有明顯區別的兩個范疇,而到了二十一世紀,在高科技時代,科學與技術之間呈現出新的特點和新的趨勢——科學技術逐漸一體化。信息時代的生物科學、信息與計算機理論、基因技術等的迅猛發展,正在逐漸模糊科學與技術的界限,如基因到底是發現還是發明呢?認識自然界的基因,應該是發現,而對基因功能進行研究,就在發明的范疇之內,同一件事物“基因”,已同時存在發現與發明。例如,曾引起世界性轟動的克隆羊“多利”,如果沒有科學理論的突破,就壓根不會有技術領域關于無性繁殖的變革;反之,沒有高技術手段,如細胞核分化技術、細胞培養和控制技術的進步,基因科學也無法有突破性進展,甚至可以說幾乎都難以從事基因科學的研究。而按照工程哲學“造物”的理論范式,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科學、技術、工程三者顯現一體化趨勢,如克隆羊多利及隨后出現的種種克隆鼠、猴、豬、牛、貓、兔等,這種 “人工物”(工程的核心內容)的誕生,都已經屬于“工程”范疇;基因技術在成功培育出人工物的時刻,便亦是基因工程[8]。
第三,工程是直接的生產力,是人類文明直接的推動力因素。科學與技術只有被工程所“選擇”,才能順利脫離實驗室范疇,從而嵌入人類社會這一復雜巨系統,這也是近幾年工程哲學興起和引起重視的原因之一。許多實驗室科技普遍具有發明性、創新性和先進性,然而出于性價比、穩定性、配套性等原則考量,最先進的科技通常并不具備通過工程的選擇,從而全面進入人類社會的可行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工程的選擇是科技得以嵌入人類社會的通道。
第四,因為“科—技”必經過工程才能順利嵌入人類社會,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與進步,原有的工程模式如果已經發生轉變,則與原有工程模式相匹配的、相對接的“科—技”模式或許也存在著順勢而變的可能性,而不是一味堅持對近代工業文明以來的固有模式抱殘守缺。
科學可以自詡“客觀”,技術可以宣稱“中立”,在涉及與討論價值問題時,科學與技術都為自己留有超然于價值評判的余地,所以近代科技興起以來,其固有的模式幾乎不以人類的主觀價值評判體系的變更而轉變。然而,曾經代表先進的模式,便會千秋萬載地先進下去嗎?“李約瑟難題”業已提出了疑問,以15世紀為分水嶺,中國古代的先進模式到近代便呈現落后趨勢,那么,我們不由會產生思索,近代以來西方科技發展模式會不會隨著時代變遷從而碰到同樣的問題?從“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世界”(主—客二分)時代,到了現代萬物互“聯”時代,它依然會永久性代表先進嗎?
四、現代科技模式演化的可能性
在了解上述四個背景與前提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從未來生態文明、信息文明的角度,對工業文明以來固有的西方科技模式的變化進行討論與反思,并深入理解對于中國古代科技資源價值與“李約瑟難題”模式演化再認識的必要性。
一方面,從生態文明視角來看。科技通過工程從而脫離實驗室范疇,嵌入到人類社會這一復雜巨系統,而工程的傳統價值觀在近些年卻已經發生天翻地覆式的轉變。
工業文明下的工程觀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這種工程觀基于西方“主—客”二分式的思維模式,將人與自然截然區分開來。而近年來隨著人類對自然認識的不斷加深、對生態環境不斷惡化的焦慮及由此而形成的對工程科技活動的不斷反思,那種無理智、無節制地從物質至上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出發,將人(主觀)獨立于自然(客觀)之外或凌駕于自然之上,試圖“征服”自然的觀念正在從工程的價值體系中逐漸剝離,進而向生態文明視域下的“依靠自然、適應自然、認識自然、適度改變自然”[1]25的價值觀念轉化;工業文明以來的“把工程選擇、集成、建構好”的模式,亦正在向生態文明的“選擇、集成、建構好的工程”轉化等。通過現代工程科技的哲學反思,在一定意義上,業已揭示了“主—客”二分模式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或許存在的某些弊端。
從“征服改造”向“適應和諧”的轉向,即是從將人與自然截然分開,向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轉向。細思其內涵,則表征著以求“知”為導向的“主—客”二分模式,或者有向以求“用”為導向的和諧共處模式轉變的可能。所謂和諧共處,即是某種程度的有機結“合”,而非截然區“分”。
另一方面,從信息文明視角來看。就如海灣戰爭之后,工業化戰爭模式向信息化戰爭模式進行轉化一樣——工業文明以來的固有科技模式或許同樣無法回避轉型的問題,轉型必然需要時間與實證方能成熟,而目前這種科技模式的轉型已初露端倪。
比如,作為尖端科技——人工智能的發展,除了原有計算機學派,近來已經衍生出新的仿生學派與進化學派,尤其是進化學派,其理念為人工智能應像人類智能一樣通過逐步進化而實現“智能”化,而不是通過原有的“知識與推理”模式。這樣從制造向進化的轉變,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反映出理念上科技與人相“合”而不是必須主—客二“分”的趨勢,亦反映出單純理性向理性與感性相結合發展的趨勢。
又如,作為基礎學科——數學的發展,在西方近代科技模式下,數學“公理化”是主流,而中國古代數學自《九章算術》以來,卻走的是“算法化”的路徑,一直是被反思甚至譴責抨擊的對象,大體而言,前者更重規律,后者更重實用。然而,信息、數字時代的到來,計算機的應用重新要求數學規律“算法化”,如將幾何問題代數化、科學定理數字化等,“中國數學家吳文俊院士將中國傳統數學的構造性和幾何代數化方法用于定理的機器證明獲得成功……已使我國在機械化數學領域處于領先地位,亦表明中國傳統數學范式的新生”[9]。不同于西方的中國傳統數學模式出現新的機遇,重算法的模式在信息時代反而具有一定優勢,或者亦能反映出近代科技模式有所轉變的某種萌芽。
并且,按照小工程—大工程—復雜巨系統工程這樣的工程演化進程,隨著復雜巨系統工程(“互聯網+”、大數據、數字化生存等)時代的到來,信息文明中的“虛擬實在”已經對過去高高在上的所謂“客觀實在”產生了強大沖擊。數字時代的人類如果每天8小時在虛擬實在中工作,這所謂虛擬,對于他來講,便是“實在”,若不承認這實在,則虛擬技術或信息文明就失去了構建的意義和目的。虛擬的實在,卻有真實的感知,并且隨著數字化程度在未來的不斷加深,某種程度上必然消解著“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外部世界。從量子物理的“觀察者效應”,到數字時代的“虛擬實在”,新文明形態下的科技發展正在顯露“主觀+客觀”的萌芽,對過去截然主—客二分的模式提出了挑戰。
五、“李約瑟難題”模式演化再認識的必然性
中國古代科技傳統,重經驗重實用,所謂格“物”致知,所謂學以致“用”,相對而言,則較為忽略基礎理論的提升、理論體系的建立,這也是中國四大發明享譽世界,卻難以出現經典力學或電磁理論的原因之一。由此,西方科技革命之后,近代中國陷入落后挨打的局面。然而,現代中國雖然依舊較為重視實用,基礎科學的發展相對薄弱,但是中國卻正在全面崛起與復興,18世紀法國大革命之后就已經消亡的歐洲“中國熱”,似已隨著西方對“中國模式”的興趣與研究,從而有再度興起的趨勢。
西方世界自古希臘始,即較為重視原理、定理、規律的知識,因其從柏拉圖以來主—客二分的模式,作為與“現象”相區分的“本質”便成為認識論的對象。而中國自古以來科技傳統較為重視經驗、踐行、實用的知識,相對而言,并不特別重視知識的理論體系構建;又因為知行相“合”的理念,故此知識一定要跟人自身相結合,而不是懸空一個本質理念;又因為天人亦是相“合”的,所以并不將“人”之外的物質世界區分為“現象的世界”與“本質的世界”。簡而言之,一方執著于對原理的追尋,另一方執著于對踐行的追尋,此之所謂“道”不同。
而對這樣的“道”不同,近代以來中國的一些學者一貫進行的是對中國傳統理念的批判和對西方的艷羨、推崇,但是被推崇的西方學界卻已經開始進行反思,甚至某種程度上反而有向中國傳統理念合流的傾向。
比如,在科學哲學的學術領域,科學實在論與反科學實在論的爭論至今未休,歷史主義學派的庫恩、新歷史主義學派的勞丹、建構經驗論的范弗拉森等都對科學實在論提出了有力置疑和反駁,這種激烈辯論甚至使原來堅定的科學實在論學者立場動搖。科學實在論的代表人物、科學哲學家普特南就從“強實在論”轉向為“弱實在論”,這種弱實在論的特征被表述為“所謂真理,只是一種可能性和理想化的證實,而非完全現實的證實,所以真理是多維的。這種多維性能夠更好地反映世界復雜的內在結構。只堅持‘一種真理的觀點是狹隘的和站不住腳的”[10]。真理多維,依然可以存在爭議,但是從認識論與方法論的角度講,對于如何產生真理,或者并非只有一種途徑、一個“道”。同理,在“李約瑟難題”的模式下,那種潛在性地認為中國科技傳統一定差、西方科學范式一定好的“真理”,或許也應該引起某種質疑。
西方原有的科學范式是基于基礎主義的范式,這種思維方式追求的是從復雜的差異性中找到共同共通之處,即可通約性,最終逐級還原而歸于“同一性”,一代代物理學家們苦思而至今未獲成功的統一理論(Grand Unification Theory)即可為證。而在美國科學史家庫恩的觀念中,科學范式是不可通約的,“雙方都看這個世界,看同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也沒有變化,但是由于在不同的相互關系中看這些東西,他們所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11]。中西的范式并不相同,是基于不同的價值觀、世界觀甚至是人生觀,如果一定要用西方科學范式來套中國科技傳統,甚至可以極端到會認為中國古代根本沒有科學,因為古代中國沒有一個與西方同樣的科學“范式”,或者沒有關于科學的集體認可的“定義”,或者沒有科學共同體約定俗成的數字、符號、信念等構建出的科學理論“程序”。
這種基于基礎主義的范式,近來正受到“反基礎主義”(反理性主義、反本體論、反本質主義)等理論傾向的強烈質疑。在反基礎主義思潮中,皮爾士提出西方認識論的可誤論,認為“知識并不局限于內在的心靈狀態,而是取決于心靈與世界之間的‘合作”[12]。而在卡特賴特的物理學反基礎主義中,則強調科學的實踐活動和真實物理世界的不均一性[13]等。從中我們亦可看出,西方學界正在生發著對原有科技模式的拷問與審視,原有科技模式下所謂定律、定理的基礎性地位亦正在受到哲理的反思與質疑。進一步看,在西方當代哲學思潮中,“新實用主義和解構主義的后現代主義哲學思潮提出‘反基礎主義,反對本質—現象二元論,反對本質主義,主張把本質還原到現象本身”;現象學尤其存在主義和釋義學哲學家提出“世界是存在的,但這種存在只是對于主體才有意義,所以本質是在同主體‘遭遇時‘顯露出來的”[14]。上述種種所謂將本質還原到現象本身、心靈與世界之間的“合作”、本質與主體相“遭遇”等,都不由得讓人聯想起中國傳統的天人相“合”、知行相“合”,此或者可以表明,對于中國古人思維模式、古代科技傳統、古代科技資源,其中蘊藏的對現代人類社會的積極意義仍有待更深層次的探索與厘清。
在過去一味強調中國思想、制度等抑制了科技發展的全面反省模式下,那種對中國科技傳統的批判,諸如:不以求“知”而以求“用”為導向的科技發展;不以主—客二“分”,卻追求天人相“合”的思維結構;不去“更高更快更強”,卻追求“中庸”之道的價值觀念;甚至所謂只關注倫理思想,而忽視自然哲學的研究認定等等,如果從大歷史、長時段的角度來看,在西方文明不斷興起、更替乃至消亡,而中華文明卻從未中斷、一直延續至今的大背景下,這些表現出中國與西方明顯不同的民族特質,在總體上是否有利于文明的存續?這些都需要更進一步的解答。與此同時,在以百年為單位計量的視野下,那種一味追索“我們為什么差”的研究與解釋模式,如果擴展到以千年為計量的視野,未必就一定不能轉換成“我們為什么能一直存在”。
既然任一學科的“單一解”都不能滿足對“李約瑟難題”的解答,那么,從工程哲學視角總結出來的“集成解”或可以將解答推向螺旋式上升的更高層次。汪應洛院士在《工程系統觀》中,針對不同于過去簡單結構的復雜巨系統結構,提出的“綜合集成”方法或許具有相當的啟迪意義:“問題本身的復雜性加之人的認識能力的有限性,使得單純依靠軟、硬方法中的任何一種都無法有效解決問題,需要遵循定性—定量—更高層次定性的螺旋式上升的思路。”[15]在這種螺旋式上升的立體化思路下,原有的簡單、平面、靜態、顯性、閉環解答模式,必然要向復雜、網絡、動態、隱性、開放的方向轉化,這種轉化已經不只是思維的某種轉變,甚至可以說是研究范式的轉變;范式若轉變,則評價的標準亦應隨之而變。
習近平總書記曾論述中華民族在歷史的長河中能夠頑強生存和不斷發展,是因為“我們民族有一脈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質、精神脈絡”[16]。古代與現代一脈相承,那么,這民族的精神特質是否必須加以批判和反省便值得商榷,我們對中國古代科技傳統、科技資源價值的原有認識便有重新加以估量的契機。科技史學家薩頓曾發出“科學必須人性化”的呼聲,以及“單靠科學,即使我們的科學比現在再發達一百倍,我們也并不能生活得更美好”[17],科學與人性的結合,這已然表征著天人相“合”的模式而非主—客二“分”的模式;愛因斯坦在加州理工學院的演講中稱“只懂科學是不夠的,關心人的本身,應當始終成為一切技術上奮斗的主要目標”[18],說到關心人本身,中國儒家念茲在茲的倫理思想即便只從科技角度而言,亦有重新審視的必要;甚至李約瑟自己也曾做出過這樣的總結“只有在中國、日本以及整個東南亞都能看到的倫理思想才是能夠糾正西方社會中偏重科學觀點的惟一法寶”[19]。
因此,隨著時代的變遷、文明的演化、科學技術工程自身發展的新趨勢、研究視野的再次擴大等,在工程演化論“長時段”的考量下,或者我們應認識到“李約瑟難題”已經成為一個比曾經認為的多維度更為復雜多維的問題域,而在這個被不斷拓展的問題域中,不但我們原有的評判不足以解釋全部,甚至原有的評判標準亦要發生若干新變化。而過去全面反省模式下的各種答案,或許也應拓展新視野與做出新的補充與完善,甚至“全面反省”的模式本身,亦應在一定程度上進行某種反省。那么,我們對中國古代科技資源、科技傳統的原有認識便顯露出不足與局限,并顯然需要進一步的提升與厘清,以便真正給予當代回應。
“西方怎么了(古代)——中國怎么了(近代)——西方怎么了(現代)”,在這樣的完整問題模式下,“李約瑟難題”實在并不只是近代中國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對“李約瑟難題”的探討與對“反思”的反思,既是我們審視過去、未來科技發展模式的問題,亦可以說是在探討文明互鑒甚至整個人類文明未來進展與發展方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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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妍]
Rethinking of Needham Puzzle Based on th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Wu Zhe
Abstract:Th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once pointed out that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is evolving toward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d information civilization. It is possible and becomes necessary for the evolution of "full reflection" mode of answer to the Needham Puzzle in the context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oward a new mod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biological science, computer theory and gene technology, the traditional boundaries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engineering become increasingly intertwined and integrated.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eed to resort to engineering solutions in order to become reality in the human society. It is possible that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ode compatible to previous engineering mode may also evolve because the engineering modes have already changed. Therefore, it becomes necessary to reexamine the original solution to Needham Puzzle and its mode evolution in the new era.
Key words:Needham Puzzle; theory of engineering evolu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ode; evolution
[收稿日期] 2019-06-20
[作者簡介] 吳哲,沈陽建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哲學博士(遼寧沈陽,110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