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新

“從前,時光很慢,房子很矮,每當巷子盡頭小孩子們嘰喳圍成一團,那一定是捏面人的師傅來了。孩子們嬉鬧地看著五顏六色的面團在師傅手中變成了孫悟空、豬八戒等形象。”
“現在,時光很快,樓房很高,再也不見走街串巷捏面人的師傅,更聽不見孩子們的嬉戲打鬧。所以,我不能讓這門老手藝消失了。”
一位戴著復古圓鏡,頂著亂中有序的爆炸頭,穿著印花棉毛衫、球鞋的高個子95后男孩,一邊擺弄著手里的面團一邊說。他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面人郎”手藝的第三代傳人、北大研究生——郎佳子彧。與老一輩傳統手藝人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在延續面人制作藝術特點的同時,還加入了流行元素。魔童哪吒、漫威英雄、袖珍AJ球鞋……這些靈動的作品,皆來自熱騰騰的當下,充滿著屬于 Z 時代的各種巧思。
被保留下來的面團
“面人郎”的故事,得從1909年說起。
那一年,“面人郎”創始人郎紹安,在北京出生。郎紹安11歲那年,因家境貧寒被迫輟學,在天津當學徒,學習石印。
一次廟會上,他被捏面人的手藝吸引住了。那位長者手指極其靈活,隨手拿起一團面,捏什么像什么。郎紹安坐著看了整整一天,想學手藝。看他心誠,長者便收他做了徒弟。從此,郎紹安的面人,一捏就是一輩子。“面人郎”的名聲,傳遍五湖四海。
百年滄海,時針指向2008年,“面人郎”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接力棒也交到了郎紹安的孫子郎佳子彧手里。
自3歲起,郎佳子彧就搬小板凳坐在爸爸的工作桌邊,看爸爸用小面團捏出眾生百態,看動畫片都坐不住的他,看捏面人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
具體從何時開始學藝,郎佳子彧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爸拿一塊紅面,讓我搓5個細長條。”看著面團在爸爸手中變成粗細均勻的細絲,郎佳子彧躍躍欲試,可試了很久,搓出來的還是很粗。好不容易搓出來一根稍微細點兒的,爸爸也只是淡淡的一句“挺好”,就把郎佳子彧好不容易做好的細長條,放到廢棄不用的面團里。郎佳子彧說:“當時有點兒悵然若失,什么時候我的面團能有被保留下來的資格?”
機會很快就來了。6歲的一天,爸爸讓他捏一個坐著的娃娃。兩個半小時過后,一個很丑的娃娃出現了:眼睛外凸、鼻孔外翻,他恨不得把娃娃揉成一團放進廢面里,但被爸爸攔住了,說還不錯,要好好留起來。
那個小娃娃給了郎佳子彧莫大的信心,對這份手藝的熱愛愈發強烈。每到寒暑假,別的小孩都在外面瘋跑、玩鬧,郎佳子彧在家捏面人一捏就是幾個小時,享受著其中的專注和快樂。
慢慢長大,他開始學著爺爺、父親的樣子捏一些年代久遠的市井場景。吹糖人、剃頭挑子、古代人物……諸多藝術作品,讓他逐漸發現,在藝術性之外,面人還有一種記錄時代的功能。
那時家里的大人,看到這個癡迷捏面人的小小手藝人,問他:“郎佳子彧,長大了你想做什么?”他昂起頭,一臉認真地回答:“我要一輩子捏面人!要把這門手藝傳承下去!”大人們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3個腦袋的少年
轉眼間,郎佳子彧上了高中,當有人再問起以后做什么時,他猶豫了。因為捏面人十分講究,無論是選材還是雕琢,都是一件需要極大毅力和耐心的事。這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說,是巨大的考驗。
郎紹安曾試過中國所有的江米,最終選定了安徽南陵縣三畝江邊的稻田。即便如此,一斤江米人工挑選兩個小時,僅能挑出一兩。然后用祖傳的石磨碾磨成粉,再用專用的籮篩選。
和面時同樣講究分寸,面、蜂蜜、顏料按比例攪拌均勻,做出不同顏色、防腐、防蛀蟲的面團。
一整套流程下來,短則一天,長則耗時數天。精細、認真,這是百來年“面人郎”對藝術的尊重。
年輕氣盛的郎佳子彧總是在挑米環節不耐煩,問爸爸:“必須這么細致嗎?我看別人用的面也沒啥區別。”爸爸一臉嚴肅:“必須這么做!”
復雜的工藝考驗著郎佳子彧的耐心,可更大的考驗是對未來的迷茫:“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未來到底能做什么。”
隨著社會的發展,傳統藝術在走下坡路,家族的后人里,只有三姑還在以捏面人為生。高考時,他也問過一些專業美術院校的招生辦,想知道能不能憑借手藝獲得報考資格,得到的答復是拒絕。
從小立志傳承手藝的他,開始迷茫。根據高考分數,他隨意填報了傳播學專業。即便仍舊喜歡捏面人,但他很清楚,不能再指望依靠這門手藝維持生活了。
大學畢業后,他報考了本專業研究生,卻沒考上。待在家里那一年,他覺得前路一片迷茫。
于是,他將無處排解的壓力釋放在了面人制作上。他捏了一個有著3個腦袋的少年,正中間的閉著眼睛,面無表情;左邊的眉頭緊鎖,神色悲傷;右邊的咧嘴大笑,眉飛色舞。作品表達了他當時的困惑,也訴說著“面人郎”遇到的精神困境。
看著自己投入心血和情緒認真捏出來的面人,郎佳子彧猶豫了很久,還是遵從了內心,自己“還是想做藝術”。
于是,他放棄本科所學專業,報考了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的研究生,并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求學期間,他認真學習了更多關于藝術的理論、歷史,并感觸很深,“一門手藝會變成遺產,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想起在中學時,曾作為北京市民間藝術家協會會員到天津參觀。30多人的隊伍里,16歲的他年紀最小,其他多是50多歲、60多歲的爺爺。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世界里,他環顧四周,看不到一個同齡人。有些落寞,但這也更加堅定了他要將這門手藝傳承下去的決心。
一腔熱血再次被喚醒,這個經歷過迷茫、挫折的少年,堅持了熱愛,扛起了責任。
樂在其中
“傳承”這個詞,郎佳子彧不怎么說。結合學習傳媒專業的經歷,他知道“非遺”要活下去,就得讓大家知道,面塑是一件好玩的事。為此,他做了很多積極的嘗試:他先在公眾號上開了周末專欄,以圖、文的形式記錄捏面人的教程;后來短視頻走紅,他就以當下文化熱點為主題創作面人,邊講解邊錄視頻,剪輯后發在抖音上。他的講解誠懇親切,主題又切時,在短時間內吸引了大量關注。
一段精簡的視頻,可以還原面人制作的全過程,讓傳統藝術活起來,他決定從抖音中找到傳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突破口。
爺爺和父親那一代面塑人,大多從京劇和生活中,尋找藝術靈感。他們不用圖紙,憑借記憶和想象提煉人物形象,孫悟空、關公、老北京街頭的小販……“這樣局限性很大,沒有對于當下的表達,人物容易局限在那個時代的形象里。”郎佳子彧決定在原有基礎上,融入現代的元素和表達。
電影《哪吒魔童降世》,讓那個畫著煙熏妝,敢愛敢恨的哪吒迅速火爆。郎佳子彧緊跟著創作了面人版的哪吒和敖丙,視頻有13萬人點贊。
隨后,他還根據當下年輕人的愛好,制作了蜘蛛俠、綠巨人等面人作品。他會做女性喜歡的口紅、包和貓公仔,也做男性喜歡的限量款籃球鞋。
郎佳子彧的父親并不善言談,但在視頻里,他和兒子相互配合,將家庭生活也變成了創作現場。
短短兩個月中,二十幾條視頻就為他帶來了10萬粉絲的關注。更有許多國外友人看到喜愛的手工藝品,前來向郎佳子彧拜師學藝。甚至,有用戶留言,愿意以兩萬元的高價購買他制作的面人。
曾經,以面塑手藝盡可能栩栩如生地記錄時代,并將技術傳承下去,是“面人郎”的使命;到了第三代,郎佳子彧有了更大的野心。身為創作者,他不滿足于“逼真”,想做出能傳遞情感、引起思考的面塑作品;身為推廣者,他熟練玩轉著日新月異的媒體傳播形式,“我追求的是更豐富的體驗。做面塑、打籃球、剪視頻、寫文章,其實都是玩。”
顯然,他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