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一場戰火紛飛的事

李憶鋒

早餐使人生病

一珊生病了。不是感冒發燒拉肚子那種特征明晃晃的病，而是不能明確診斷的隱形病——精神萎靡、情緒消極、易怒、消瘦。工作時候注意力不集中，丟三落四，出現低級錯誤。上級提醒，她竟然還頂撞，旁人都看不過去。

“你最近多次被客戶投訴，業績下滑，說說原因吧！”上級臉色冷冷，像冬天里的冰坨。

“我焦慮，有壓力。”一珊一臉愁容地回答。

“你有壓力？開什么玩笑！”上級不屑。

“孩子高考有壓力？不是呀！據我所知，你兒子剛上初中，離高考的日子遠著呢！丈夫有外遇你焦慮？沒有啊！我從沒聽見你家大明有緋聞，你兩口子挺和諧的。經濟壓力？這更不可能，你是高級職稱，工資不低。你家大明是高管掙年薪，經濟富裕著呢！分析起來啥壓力都沒有，那么通情達理的一個女人，為什么性格、人品都發生了變化，而且變得還很厲害？”

一珊嘆了口氣：“頭兒，咱倆是上下級，但也都是女人，我今天也不瞞你了，家丑就外揚吧。我的壓力來自我家的早餐，準確說是我兒子的早餐?！?/p>

“??？”原本眉頭緊皺的上級愣了一下，打開了眉頭：“說來聽聽?！?/p>

“早餐引發家庭戰爭，這不是夸張，不是故弄玄虛，是真事?！?/p>

接下來，一珊講了她家早餐的故事，或者說是早餐的戰爭。

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一方是做早餐的，就是媽媽一珊;另一方是“消滅”早餐的，就是上中學的兒子。

兒子對待早餐的態度讓一珊很糾結，那就是沒態度，對早餐的反饋意見幾乎都是三五字的短句：行，可以，無所謂，挺好的，吃啥都行。

一珊的早餐做得怎樣呢？

軟實力沒說的，能營造出溫馨的藝術性很強的就餐氛圍：餐桌上鋪著精致的臺布，一側的花瓶里插著鮮花，餐具的樣式、顏色很上檔次，擺放形狀也很講究，食物也是品種齊全，有主食有蔬菜，有飲料有水果。沒等兒子走進餐廳，柔和的音樂已經環繞起來。

實話實說，軟實力之外，一珊做早餐的硬實力稍差，就是經她手做出來的飯菜，味道不是特別可口。

兒子上了中學，全家人對早餐的要求一下子高了起來，早餐變成了全家人的戰爭。

首先，丈夫大明拋過來一大串兒壓力：“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兒子不能輸在早餐上。我單位那誰他老婆，就是那誰她媽，人家特別會做早餐，他家孩子喜歡吃?，F在，這孩子很有出息，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將來就是重點大學的苗子……還有那誰誰……那誰誰……她們都會做早餐，家人都很滿意。她們都是合格的母親?！?/p>

大明還說：“咱別玩虛的，只要飯菜做得好吃，就是沒有精致的餐具，沒有背景音樂，捧著飯鍋也吃得香。所以你要用心，做出充滿母愛的早餐?！?/p>

丈夫的比較讓一珊的壓力倍增。

除了和總拿別人老婆做對比的丈夫斗，一珊還要與娘家媽斗。

孩子姥姥的意見是：“以前孩子吃飽就行，現在不一樣了，我外孫子的早餐必須格外重視。”

“兒子嫌我做的不好吃，要不早餐在外面吃？”一珊怯怯地說。

姥姥堅決反對：“不行！路邊攤的食物不衛生?！?/p>

“不去路邊攤，去好一些的大飯店?！?/p>

“那也不行！飯店的飯菜油大、鹽重，對身體不好?！?/p>

“要不請會做飯的保姆到家來做早餐？”

“這更不行！媽媽不做飯而由保姆做飯，會讓孩子失去母愛。兒童期是成長期，這個時期缺少母愛，會影響他一輩子。”

怎樣都不行，早餐的問題不解決，一珊壓力山大。

能讓一珊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的，是兒子的奶奶、一珊的婆婆和一珊站在同一戰壕。

婆婆說：“我小時候家里沒柴火做飯，一根地瓜，還不是熟的，是生的，就是一頓飯……”婆婆開始講那過去的事情，除了一珊，家里沒人愛聽。

“為什么不做熟了吃？”孫子問。

“你這孩子糊涂了，剛不是說了嗎，沒柴生火。只有我上山打回柴來，才能生火烀地瓜。”

婆婆還說：“大明小時候吃不飽飯，現在不也挺好。個頭兒不低，體質不差，心眼兒不少。要我說，小孩子不吃飯，還是他不餓，餓了看他吃不吃?！?/p>

婆婆不慣孩子，大明不高興，開口反駁，婆婆就說：“剛吃飽飯你就嘚瑟，你咋不上天呢？”

后來一珊再聽大明瞎磨叨，也用這句話懟他：“你咋不上天呢？”

“你一個高學歷、高級職稱的大城市知識女性，咋還和農村大媽一個腔調呢！”大明逗趣。

接兒子放學，一珊走進家長堆里，聽他們講早餐的事。一位學生媽媽大聲介紹早餐經驗，說她家的早餐，一個月不重樣兒，煎炒烹炸一應俱全。一珊心虛，趕緊溜邊兒。

最讓一珊糾結的，是她自己與自己斗，走進了思維的死胡同：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做出可口的早餐，就不是合格的母親，不是稱職的妻子，不是完美的女人，是人生的失敗……

想得多了，一珊開始失眠。

夜晚躺在床上，想著明天要早起做早餐，想著孩子剩了一多半的飯菜，想著因為早餐不達標，影響孩子發育。于是，一頓早餐影響一個早晨，一個早晨影響一個上午，一個上午影響全天……以此類推，一個學期、一年、一生……越想越怕，更睡不著了。

好不容易睡著了，一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偉大的科學家，發明了自動早餐生產線。頭一天晚上孩子想吃什么，把食譜輸入電腦里。第二天早上，餐廳的早餐通道開關一開，就出現孩子滿意的早餐，西餐、中餐都有，干的、稀的齊全——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一珊笑醒了，發現這樣的幸福只是一個夢。

一宿一宿睡不好，白天上班時腦子就一團漿糊，漿糊得難受，惡心要吐。一頓早餐，把一個原本大大咧咧、快快樂樂、開開朗朗、近乎爺們兒的大女人，搞成了神經兮兮、郁郁寡歡、憋憋屈屈的小女人。

好吃也不開心

講到這里，一珊喘口氣：“我的壓力來自我家的早餐，現在你相信了吧?！?/p>

上級追問：“后來呢？”

這天，一珊在班級群里看到一個信息：一個孩子的媽媽，為了全心照顧孩子，辭職回家，做專職保姆。

很多家長給點贊，但很快也有人進行攻擊性的反駁：這樣做絕對不是偉大的母親，簡直是弱智，對孩子沒有好處，孩子走上社會后會心理承受力不強……

媽媽們被對立雙方的口水仗搞得不知所措，不做不是、做也不是，簡直叫人崩潰。

痛定思痛，一珊反省自己：“是我笨嗎？不能夠呀。我要是智商不夠用，怎么能考上重點大學，學的還是理科，最后弄個博士。這樣高智商的女人，怎么就做不好一頓早餐？”

痛定思痛，她開始刻苦研究菜譜，要做到色香味俱全、做到營養均衡;上網看視頻，跟著烹飪博主學;做完了自己先嘗，不好吃再重做……

兒子說：“媽你不用這樣較勁兒。”一珊不回應，鍥而不舍地自虐。

不知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還是真的烹飪水平提高了，過了一階段，兒子總算說早餐好吃，也不剩飯了。

早餐成功。一珊像是從枷鎖里解脫出來，身心愉悅，重返人間，向著完美女人、合格母親的目標進發。

“早餐成功了，還崩潰什么？”上級好奇地問。

“我兒子，不用我做早飯了。”一珊聳聳肩，撇撇嘴。

“這是怎么回事？”上級更奇怪。

原來是因為早餐成功了，一珊一高興，就沒忍住，發了個微信朋友圈，帶圖的那種，一是嘚瑟，二也是安慰自己。

萬萬沒想到，朋友圈一條微信，把一珊打回痛苦的原形。

這天放學回家，兒子氣呼呼地說：“媽，你以后不要給我做早餐了?！?/p>

“為什么？”一珊很迷惑。

“今天考試分數出來了，我沒考好。你猜老師怎么說我？”

“怎么說？”一珊很緊張。兒子學習成績一般般，經常讓自尊心很強的一珊心跳加速。

“老師說，張博師，就你這樣的考試成績，都配不上你媽給你做的早餐。”

“這是什么意思？”一珊狐疑。

“你前天發朋友圈曬早餐，老師看到了，說你做的早餐太好了，你一定是個好廚師?？墒?，我學習成績不好，不配吃這樣好的早餐?！?/p>

“這是什么道理？！考試不好，就不配吃好早餐？！我做成功的早餐，不但沒有任何意義，反而還是對兒子的傷害？”一珊是徹底崩潰了。

晚飯時，看著桌子上豐盛的菜肴，一珊發呆不動筷。

“別發呆呀，吃飯呀。你得增加營養、儲存體力，好給我兒子做早餐?！贝竺餍α恕?/p>

早餐路漫漫

講到這里，一珊嘆氣：“領導你說，一天天的經歷著哭笑不得的早餐折磨，我還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嗎？”

上級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安排你今年的帶薪休假，調整一下情緒。再不調整，我擔心你……”

后半句話上級沒說，一珊主動說出來：“擔心我崩潰唄！”

上級“呵呵”一聲，算是默認。

“不行，我不能離開?！币簧壕芙^。

“單位的工作我協調別人來做，你不必擔心?！?/p>

“實話實說，我不是擔心工作，是我休假了，兒子的早餐誰來做？”

“對哈，別管孩子愛吃不愛吃，早餐總還是要做的。那就等你兒子放假時，你休假?！?/p>

此刻一珊很心疼上級的智商：“兒子放假不上學，他就不吃早餐了嗎？你怎么糊涂了？！”

上級張著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

一珊趕緊道歉：“對不起，我有些失態，請你包涵。別笑話我！”

這回是上級長長地嘆氣：“唉，我怎么會笑話你！你剛才說的為照顧孩子辭去工作做全職保姆、專門給孩子做一日三餐的事，我也干過。”

“真的？”一珊不相信，眼前這個叱咤風云的上級，竟然曾經離職在家做保姆專職做飯。

“后來呢？”一珊急急地問。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在鍋碗瓢盆中單打獨斗的女人，做飯也是不在行，孩子不愛吃，家人不滿意，我也挺痛苦。我也曾想，做不出花樣翻新的早餐，這個世界會崩潰嗎？在這個世界崩潰之前，我孩子不干了。她說，媽媽您還是出去工作吧，您辭職在家照顧我，給我的壓力太大了。您沒崩潰，我要崩潰了。于是，離職一年之后，我，又上班了?！?/p>

“那現在孩子的早餐怎么辦？”一珊最關心的還是早餐。

“做啥吃啥唄?！鄙霞壭α?。

這回輪到一珊長出口氣：“呵呵，一個大公司的大經理，一個女強人，原來也被早餐搞得焦頭爛額——那我就平衡了。”

上級說：“早餐的事我沒和別人說，怕別人笑話。今天聽你這么一說，知道家家都有早餐難唱曲，我就……”

“你就平衡了。”一珊搶過話頭。兩人一起笑了。

中午休息時，有人看見一珊和自己的上級胳膊挎著胳膊，親密地走在一起，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大超市里逛。她們買好當天晚上和明天早上的食材，準備下班后帶回家。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大亮，一珊就起床了。

她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昨天備好的食材，開始做早餐。是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要這樣做，明年、后年、大后年，她也要這樣做……

此刻，她耳邊回響著一句話：“早餐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練就十八般武藝而求索……此時此刻，我也不是一個人在戰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