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河
“十四五”時期,中國經濟增長將繼續處于長周期的下行階段,但經濟增長水平有可能邁入高收入國家門檻。與“十二五”“十三五”時期比,中國經濟發展的內外部環境將發生重大變化,即有利于勞動密集型產品出口的國際環境發生了轉折性變化,體制改革環境已發生了變化,經濟發展方式也正在發生變化,這將使中國經濟的原有黃金增長紅利迅速消失,中國需要培植新的增長源泉,選擇新的改革開放格局。
“十四五”時期,中國經濟增長將繼續處于長周期的下行階段,但中國經濟增長有可能邁入高收入國家門檻。
按照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分析,中國經濟增長已經從30多年的高速增長轉向不斷下行階段;從經濟發展的演進過程分析,經濟體由低收入階段向發達的高收入階段邁進過程中,經濟增長率由快速、高增長率轉向中速、中等增長率,進而向低速、低增長率轉變,在此轉化過程中,我國經濟增長率將繼續下行。但是,即使“十四五”經濟增長率再進一步下降,中國人均GDP也會跨向高收入國家門檻。按照情景分析,假定今后有三種增長方案,樂觀方案、基準方案、悲觀方案,今后中國經濟增長即使從目前的6.5%進一步下降到5.5%、5.0%,中國也會有兩個方案在2025年達到高收入國家門檻值。
以2017年為基期,設定以下條件,來看中國未來經濟增長的可能性:
第一,按照樂觀方案(改革有大進展)、基準方案(改革有小進展)、悲觀方案(改革徘徊沒有進展)三方案,分別對2020年、2025年兩個時段GDP總量和人均GDP進行預測。
第二,人口考慮可根據世界銀行專業部門預測,世界銀行對中國人口數據預測是,2020年14.25億人、2025年14.39億人。
第三,人民幣匯率變動,從2015年到2020年人民幣5年內貶值13%,到7:1,2025年人民幣升值5%,到6.5:1。
第四,物價到2025年平均每年通脹指數設定為1.5%。
第五,從1990年到2015年世界銀行高收入國家最低門檻由7620美元提高到12475美元,年名義增長率1.99%,設定今后每年平均上調1.5%,2020年、2025年兩個時段,高收入國家門檻值分別為13435美元、14471美元。
第六,為了便于同美國進行差距比較,我們對美國也做一簡單預測。2005年-2015年美國GDP名義增長率均為3.7%,年均實際增長率在1.5%-2.5%之間,通脹指數年均1.68%。今后設定年均經濟增長率2%,通脹指數1.5%,以2015年為基期,預測美國2020年GDP為20.11萬億美元,2025年23.9萬億美元。預測值如表1到表4:


主要結論一是按樂觀方案和基準方案,到2025年中國人均GDP為15504美元和14934美元,屆時均可超過世界銀行的高收入標準值(14471美元),就是說我國從1998年進入中低收入階段到2010年跨入中高收入階段用了12年,從中高收入到高收入階段將需要15年,共計27年。在同一階段,日本用了18年、韓國21年、新加坡31年、德國27年,高收入國家平均31年時間。這意味著我國必須抓住僅有的時機,向前邁進。
二是美國在2025年GDP達23.9萬億美元,我國2025年GDP總量按樂觀、基準方案都達不到美國水平。但與美國的發展差距明顯縮小,中國GDP總量占美國總量從2017年的63%縮小到86.5%-93.3%。
“十四五”中國經濟增長的內外部環境將發生重大變化,結構轉型面臨兩個關口期。
“十四五”期間,與“十二五”“十三五”時期相比,我國經濟發展的國際環境已經或正在發生轉折性變化,以勞動密集型出口為導向的經濟發展模式走到了需要改變的關口期。
一是中國與世界主要大國之間不適應或摩擦度將加大。以美國為首的發達經濟體依然將主導世界,但新興經濟體在世界的地位上升。中國的角色地位將明顯變化,由過去的追趕型向引領型變化。但是大國之間對此不適應,中國也沒有完全備好自己要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毫無疑義,中國在向世界中心逼近,但我們的體制同世界多數國家差異太大,越走向中心,沖突摩擦阻力越大,我們在無法改變世界的情況下,怎么樣改革自己的體制機制,進行適應性改革,同現有國際體系接軌,走向更加開放、自由的市場經濟,還是繼續保持對市場的控制?現在看來這不僅僅是中國的事情,也與世界大國利益息息相關。既然中國想走向世界中心,實現強國夢,發展成為一流國家,不但世界要適應我們,我們還要更多地適應世界。除非我們放棄強國目標,因為中國的經濟增長已與世界市場緊密相聯。
二是中國來自兩方面國際市場競爭壓力會越來越大。一方面美國等發達國家利用良好的營商環境吸引國際資本流向本國市場,同時高端制造在技術創新上競爭力提高和保護強度增加,對中國發展中高端產業形成“高壓”效應在變大;另一方面,中低收入國家在中低端制造形成的低成本比較優勢對中國市場形成的替代壓力,對中國產生的“擠出”效應在不斷加大。
三是中美由全面合作為主轉向以對抗競爭為主。美國為了保護自身既得國際利益,加大了對中國的不合作程度,特別是轉向全面立體多方面遏制中國發展。美國正在下一盤大棋:第一,建立更加自由的世界貿易體系,企圖把中國排斥在外。一方面,美國對中國采取單邊的貿易保護主義策略,另一方面,對歐盟、北美、日韓等盟友采取更加自由貿易的措施,簽署“零關稅、零壁壘、零補貼”雙邊協議。第二,在科技上圍剿中國,從中國對外投資、關鍵零部件購買、高科技商品供應上限制中國,阻撓中國高科技企業在世界市場上的活動,在關鍵領域限制科學技術人員的交流活動。這就使中國面臨兩個邊緣化風險,即在新一輪貿易自由化過程中被邊緣化,在新一輪產業技術革命中科技創新與合作交流被邊緣化。第三,更重要的是,在2019年8月5日,在人民幣匯率破7之后,美國財政部將中國認定為匯率操縱國,開始用金融制裁手段對中國的投資活動、匯率市場施壓,進而引起股市、大宗產品等市場的波動共振。需要引起高度關注的是,美國對中國征收懲罰性關稅,限定中國企業在美國投資活動,逮捕企業高管,阻止技術轉讓,限制科技交流,給中國戴上匯率操縱國的帽子,目的就是要削弱甚至中斷美國與中國的經濟技術以及金融聯系,可能造成由貿易摩擦、科技爭端和金融制裁引起中美經濟、科技、金融“三脫鉤”,最終導致我國與世界最大經濟體將從過去低成本交易、合作獲益,轉向摩擦爭端、對抗競爭、高成本交易,導致我國經濟發展的國際競爭成本將大大提高。
四是,國際貿易規則改變對中國的沖擊將會變大。長期有利于中國出口的WTO世界貿易規則將會改變。WTO將會在以下四方面進行改革:第一,對不以市場導向政策和做法引起的不公平競爭將進行改革;第二,加強對關于工業補貼和國企扭曲市場行為問題進行約束;第三,對第三國強制技術轉讓政策和做法,造成不公平、妨礙開發和使用創新技術問題會有新規定;第四,對關于貿易和電子商務的數字貿易保護主義問題將提出規則要求。當前,美日歐等國家正在著手推行“三零”(零關稅、零壁壘、零補貼)雙邊自由貿易協議,這勢必會影響到下一步WTO的改革趨向。世界貿易規則的進一步自由化,將對中國未來的出口導向型產業帶來新的壓力與挑戰。
國內環境也正在發生變化,過去那種“摸著石頭”過河、不管“白貓、黑貓”的環境已經不存在了,結構性矛盾進一步凸顯,傳統的經濟發展方式到了需要轉變的關口期。
一是依靠大量資源投入(勞動、資本、土地、環境)推進經濟增長已經難以為繼。在需求側,投資、消費增長都面臨著下行的風險壓力。特別是需求結構轉換將會引起經濟增長的趨勢性下滑。在公共投資走向飽和、高端產業投資技術門檻高的情況下,投資下滑加快,急需社會消費增長來填補增長空間時,但與投資相比,由于消費是慢變量、人人決策、理性分散消費、漸進式見效等特點,決定了經濟增長在此階段不可能太快。特別是,由于制度供給不足,社會消費需求動力還不強,消費引領經濟增長還難以成型。在供給側,傳統產業改造緩慢,向東南亞轉移加快,雖然新業態、新模式、新技術以及新興產業發展迅速,但替代不了傳統產業衰退留下的空間,同時真正能體現國際競爭力的新興產業成長并不理想,比如高端裝備制造業、核心電子軟件、芯片、處理器,還有新型材料等產業。
二是民間創新動力嚴重不足。集中式創新過強,民間分散創新偏弱,缺乏規范化的激勵機制,產業轉型升級推動力不夠。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的創新有兩種,一種是國家集中式創新,它對產業轉型升級起到的是向上拉的作用;一種是民間分散式創新,它對產業轉型升級發揮的是整體向上推的作用。因此,一個經濟體的產業轉型升級需要上拉和下推,把集中式創新與分散式創新結合起來,推進產業中高端化。當前面臨的問題是,我國的制度優勢是在短期內可以迅速調集資本技術等資源在關鍵領域和環節進行集中式創新,解決經濟發展中的瓶頸問題。但是,由于體制改革滯后,民間創新主體市場自由不充分,審批環節繁雜,許可證發放多;創新機會不公平,買方賣方壟斷重重;創新者創新空間受到限制,并缺乏必要的激勵機制,最終導致民間分散式創新在產業轉型升級中推力不足。
三是體制改革滯后,各級政府干預市場、干預企業微觀活動有上升趨勢,強勢政府與建立法治市場發生著尖銳矛盾。從國企看,政府管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細,國企的市場競爭力正在迅速消退,僅靠過去的改革紅利維持。民企大多擁擠在中低端產業領域,高端進入不足,缺乏高級要素;民企的營商環境比較差,隱形歧視都比較嚴重;專業熱門人才全面缺乏,在公共環境變化后,科研人員不敢去民企兼職、不愿去民營部門。民二代不愿接班,一些極端人士叫喊民營經濟完成歷史使命,都給民營經濟帶來恐懼,造成他們信心不足。
一般而言,從邁向發達的高收入國家經驗看,從中高收入階段向高收入邁進過程中,普遍趨向是經濟發展要求政府減少干預,賦予企業充分的交換自由和經濟自由,建立有法治約束的市場經濟體制。“十四五”期間,我國到底要建立一種什么樣的市場經濟,從世界發展經驗看,有兩種發展模式,一種是東亞模式,政府主導經濟發展,一種是歐美模式,市場主導經濟發展。政府主導經濟發展,雖然在經濟飛起階段通過集中資源“干大事、補短板”,加快了經濟增長。但是,這種方式往往會形成尋租和腐敗,造成市場扭曲,帶來資源配置效率的損失,傷害經濟發展后期潛在生產力的形成。更大的難題是,各級政府主導經濟,還會在政府集中關注的一些產業領域,形成運動式上馬企業,集中大批量生產同類產品,排浪式供應,市場供求關系受到嚴重沖擊。
此外,經濟體制改革與社會、政治體制改革出現明顯不協調,社會結構中的矛盾變化嚴重影響經濟增長和結構轉型。主要反映在以下方面:第一,國民收入分配結構改革滯后,收入向資本方傾斜,明顯阻礙了需求結構調整;城鄉、階層收入明顯分化固化,收入在向高收入群體傾斜,使得供給創新和產業轉型升級缺乏國內市場需求的有力支撐,建立橄欖型社會新格局遇到體制阻力。第二,城鄉二元體制難以破除,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突出,使得中國推進城鎮化、建立市民化社會結構有可能錯失最佳時機。第三,由于社會保障制度不健全,需要社會贍養的老年人口增長明顯快于創造財富的勞動力增長,使得人口紅利在加快消失。
四是過去經濟長期高速增長積累起來的矛盾,相繼到了窗口爆發期,同時新的矛盾又在產生,經濟社會進一步發展風險點增多、風險面在擴大,風險燃點在降低。
第一,金融風險積累到爆發階段,社會總杠桿率沖破250%,匯市、股市、債市、房市、大宗產品市場產生波動共振的可能性加大。
第二,社會各個階層的訴求增多,對公共服務訴求能力不斷提高,使得制度供給難以在短期得到完全滿足。特別是一個成長著的中產群體,他們要求扁平化的社會治理同不斷加強的縱向化管理遇到了矛盾。依賴傳統社會管理思維、借用現代技術手段,去法制化的管理中產階層,遇到了嚴重的信任危機。他們要求自我表達、自我決策的愿望明顯上升,但縱向管理的社會治理體系,仍習慣于想替他們表達、替他們決策,使得社會摩擦的可能風險在增加。我們不能忽視中產群體的這些訴求變化,因為一個成長著的中產階層的社會預期對中國未來現代化進程至關重要,我們既需要他們的理性、創新,更需要他們的穩定和消費支撐。
第三,在原有國家扶貧標準條件下,中國的絕對貧困問題于“十三五”期末得到基本解決。但在新形勢下,中國的貧困問題又出現了新情況,雖然集中連片貧困問題得到解決,但分散花插在城鄉之間的零散貧困人口問題需要社會提供幫助;城鎮貧困問題越來越突出。還有,因病致貧、因學致貧頻繁發生,作為世界性難題也同樣困擾著中國貧困人口。另外,伴隨著城鄉居民生活成本的不斷提高,原有扶貧標準已經不能完全覆蓋新產生的貧困人口,這些新貧困人口脫困也亟需政府配置新的資源。
總體思路是,堅持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大力推進發展方式轉變,加快形成內需導向、供給創新、中高端產業主導的經濟發展方式。為此,對外要建立更加理性包容的對外開放體系,對內應加快建立有法治約束的市場經濟體系,形成對內對外改革開放新格局。
對外,實施更加理性包容的對外開放。一個自由貿易的世界對中國最有利。第一,我們希望世界自由貿易,國內的體制改革方向就應該向更加適應國際自由貿易的體制目標邁進,即加快改革不適應對外開放的體制。第二,應該加緊跟發達國家和主要經濟體簽署新的雙邊和多邊自由貿易協議,對主要經濟體實行“三零”(零關稅、零壁壘、零補貼)協議,首先積極推進中日韓、東盟+中國自貿區形成,然后再與歐盟、拉美國家推進雙邊自由貿易協議。現在美國跟歐盟、日本、墨西哥、加拿大等國都在簽署零關稅、零壁壘、零補貼的雙邊協議,我們也要加快適應這種新變化,否則我國將在時間上失去競爭優勢。第三,淡化意識形態宣傳,不刻意推銷、輸出“中國模式”。因為輸出“中國模式”的結果是,在勞動密集型產業領域,我們培養了一批市場競爭對手。第四,可考慮全面取消出口退稅政策,并主動大幅度降低關稅,因為中國可能會很快被取消最惠國待遇。
對內,重啟改革新進程。在處理政府與市場關系上,政府可少干預一些,讓市場力量健康成長;在處理國企與民企關系上,國企在競爭性領域和環節多退一些,讓民企釋放更大活力;在對國企的管理上,政府應減少對企業微觀活動的干預,賦予國企真正的競爭中性地位;在社會治理上,管理層思想應解放和少管一些,讓社會更加包容開放。具體而言,“十四五”擬采取以下改革發展措施:
第一,建立有法治約束的市場經濟,給企業以更大更多的市場自由權。重新調整國企改革思路,放松對國企的管制和干預,重新落實國企獨立經營自主權,同時國有企業改革要有實質性進展,該退的就退夠,該進的就進夠;降低壟斷行業門檻,加強民企產權保護,落實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各項政策,擴大民營經濟發展空間。
第二,繼續大幅度減少政府審批和許可發放,努力改善營商環境,大幅度降稅減費,給予企業更多的自由,并減輕他們的負擔。
第三,大力集聚社會創新資源,全面實施創新驅動戰略。有效增加國家研發投入,鼓勵企業增加研發投入,有序創建一批國家科技創新中心,部署一批創新工程,培養一批具有綜合競爭力的創新型龍頭企業,打通研發、孵化、中試、產業化創新鏈條。鼓勵民間創新活動,對所有企業的創新投入全部采取加計加倍扣除企業所得稅政策,并對固定資產投入實行等額扣除增值稅政策;打造六大公共創新平臺支持民間創新,即建立知識產權公共服務、科學儀器設備共享服務、專業技術服務、科技成果轉化服務、投融資服務、科技信息服務等平臺,為民間創新提供條件。